二十章 王府夜话
若论北静王府哪一处宅院最尊贵，当属陈太妃的天香院。按照清朝宫廷规矩，皇子封王开府建牙之后，其生母可以跟至王府居住。允禧为了能让母妃在王府里住得舒坦，很是费了一番心思，亲自给天香院绘图，每一处景致都设计得极精美，房子的陈设做工也极考究，整整花了一年时间方才完工。但陈太妃却甚少来住，说是舍不得宫里的几位老太妃们。 天香院与允禧住的紫琼阁只隔着一处荷花塘，两处由小桥与水榭连着，周围有假山、林木与花草衬着，富丽而不失雅静。 陈太妃此次住进北静王府，是在林黛玉坠马摔晕的头天傍晚。陈太妃一到，便把前来护送的一众太监、宫女全部打发回宫，只留下吴嬷嬷、素心贴身伺候，并嘱咐允禧：“我此次来，莫要对外声张，让你的王总管约束好这院里的人，都不必进上屋伺候，有吴嬷嬷与素心就够了。” 允禧一边点头，一边为太妃捶着腿，笑问：“母妃此番突然过来，想是有什么要紧事。” 陈太妃起身坐了起来，推开允禧的手：“你且坐下，先把那妙玉失踪的事，细细给我说说。” 允禧已知晓母妃是妙玉的保护人，也没再多问，便将如何接到林府报信、如何带人去王家堡救人、如何让刑部迅速结了妙玉的案子说了一遍。 太妃听完，又细问妙玉因何在贾府被劫、有没有被人折辱、为何舍了栊翠庵去住到林府、在林家住得可否安稳，如此云云。 允禧笑道：“这是涉及好几家的事情呢，儿子知道的只一星半点，恕不能说全，待日后想法子问全了，再细细禀告母妃。” 陈太妃正色道：“妙玉的事，我一天都不能等的，王府明天不是艺书院有课吗？你亲自去请那林黛玉小姐来，我要细问问清楚。况且，这黛玉小姐对妙玉有救命之恩，我要面谢的。” 允禧道：“母妃说的是。黛玉小姐原是我老师林如海大人的女儿，儿子与她虽只接触过几次，却看出她是个重义气也极清爽的人，确然与等闲女子不一样，不由人对她不敬重。” 陈太妃点头道：“想当年，黛玉小姐的母亲与林如海大人真是一对璧人，那才是真正的佳人配才子，只可惜他们早早仙逝。如今他们的孩子长成这般，可见没有辱没她父母。”见北静王爷听得认真，又道：“既给你说了这么多，今儿个不妨再告诉你个事，前儿个贾府的王夫人到宫里，求我做主把黛玉小姐指婚给她家做媳妇，说的是那位衔玉而生的哥儿宝玉。因我们两家素有来往，我就应承下来。如今既知道黛玉小姐是这么好的孩子，我更要玉成此事。” 允禧听着，不由怔了，低头想了半天，又猛起抬头看着太妃：“儿子想，关于这门亲事，母妃固然认定是件好事，那也得是黛玉小姐真心愿意才好，不妨问问她再做打算。” 陈太妃听允禧语气急促，言辞恳切，便盯着看了他半晌，方道：“这事倒是可以缓一缓。说到底，贾家这位王夫人的忙我到底帮不帮，一要看黛玉小姐乐意不乐意，二要看妙玉这些年在贾府过得怎样。只是你与银珠的亲事，是你父皇定下的。想当年河南一带闹水灾，因朝廷救灾款一时无法筹齐，你姨丈闫万罄二话不说捐了一百万银子，带动商户们纷纷解囊，这才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你父皇因此便许了你与银珠的婚事。我们身为皇家，不能出尔反尔，这事你心里要有个定盘，悔婚是万万不能的。” 太妃见允禧满露苦恼之色，便伸手抚着儿子的胳膊：“那银珠素日行事乖张，为娘知你不喜，但是婚姻乃前生注定，素来是父母做主，哪能由着你的性子？就认了吧。为娘答应你，日后你若要纳侧福，便依你心意选人。” 允禧只听得眉头深锁，又不好硬驳，便起身向母妃深深作了一揖，道：“既是母妃知道儿子心中不愿，还请再重新考虑此事。至于皇上和太后那边，儿子也会想法子去说，必不让母妃但不是。” 陈太妃听了，不由得沉下脸：“此事你不必再提。你婚姻之事，我决意不会违拗你父皇的遗愿。你且等太后与皇上的懿旨吧。” 这晚，允禧一夜无眠，因母妃要为林黛玉提亲之事，由此在他心中掀起巨澜，方明白自己于林黛玉早已情根深种。一夜辗转到天亮，终是心乱如麻，便起身下地，随手拿起床头的《陶渊明集》看起来，方慢慢敛了心神，于是提笔写下： 轻重若云殊，毫末形泰山。 此身亦外物，穷达应齐观。 渊明瑰伟人，毕世空投闲。 弹琴与饮酒，笑语杂长叹。 微辞契道妙，冥心何怨言。 遗编照寰宇，把读怡心颜。 娟娟松柏林，惠风流其间。 精金宁思锻，良玉非待镌。 写到此，允禧住了笔，起身踱到窗前，只见昨夜星辰已渐褪去，一轮红日正自天际一点点升起，不由叹了口气，方始明白，自己以前的种种傲世洒脱，只不过是心无羁绊。如今且不说林黛玉是否意属于自己，单单是因着自己这皇室身份，若要违背父皇的懿旨，要突破母妃、皇兄、太后这层层障碍，也是难上加难。临到此事，他方悟出：这世上，哪有轻松自在的世外桃源？哪有顺理成章的神仙眷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必要付出世俗的代价。可见自己多少年来对陶公那种人生理想的追崇，最终还是败于现实，败于自己的内心。想到此，允禧深舒一口气，提笔续上最后一句： 眷怀世已远，知音古所难。 上一章写到林黛玉摔下马，待她醒来，发现躺在一个散发着薰衣草香味的屋子里，一个老太医正半跪着给她把脉。见黛玉醒了，老太医忙站起身，对坐在一旁的陈太妃道：“禀娘娘，这位小姐醒过来了，除了几处小皮伤，其他无大碍，将养几天就好了，奴才这就给她开副压惊药。” 此刻，陈太妃用慈爱的眼神看着黛玉，轻抚着她缠着纱布的手臂，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你醒来就好，无事就好。” 林黛玉使劲闭下眼，想起之前是从马上摔了下来，刚才听太医之言，自己并无大碍，只不知自己为何到了这里，又听眼前这位雍容华贵的女人被称作娘娘，心知自己万万不能失了礼数，便欲起身行礼，却立刻被陈太妃按住，只听她柔声道：“孩子，莫要动弹，且在炕上安心躺着。你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竟然从马上摔下来，这如何得了？当时情景，本宫想想就后怕。” 未待黛玉答话，玉蓉格格上前拉住黛玉的手，连声道：“幸好你没事！真是吉人天相！知道吗？你刚才从马上摔下来，晕过去了，叫也叫不醒，我当时想，完了完了，真是吓死人了。” “这是我母妃，今天你落马时，恰好她老人家从院子出来，就让我王爷哥哥把你送进来。” 又恨恨道：“母妃，今天您是亲眼所见，这回您总算知道银珠有多过分吧？幸亏黛玉小姐福大命大。您可得主持正义。” 林黛玉此刻方始知道这位娘娘原来是允禧和玉蓉的母妃，便不顾阻拦，立时下炕向陈太妃行礼。 陈太妃满脸笑意，拉起黛玉至身边：“真的不头晕了？今儿个也巧，本宫一出门，就遇见了这事。也亏得王爷及时传来太医，也幸亏你无大碍，否则我怎么对得住你的父母！” 黛玉心中迟疑，道：“莫非娘娘认识我父母？” 陈太妃：“前儿个方听说你是林公的女儿，本宫和你父母都是旧识，唉！当年……”话到嘴边，忽又打住，转头对玉蓉道：“你王兄在哪？叫他打发太医回去吧。黛玉小姐的哥哥meimei们，还有她那位叫宝玉的表哥，大概也都在外面着急呢，去向他们道个平安，告诉他们，今日黛玉小姐就住在本宫的天香院，其他明日再说。” 陈太妃话音刚落，便听门外传来允禧的声音：“回母妃，儿子把太医留下了，以备随时来探诊。” 陈太妃扬声道：“这样也好。这事向你皇帝哥哥露个口风吧，免得叫那些嚼舌头的传出不好的来，毕竟这艺书院开在你府里，出了这样的事本就不妥，何况里面又有你银珠表妹。这里没事了，你且出去吧。” 只听允禧道：“只要黛玉小姐安好，其他事情请母妃不必担心。儿子今日不用上朝，便一直在这里候着。” 林黛玉听着这对儿母子门里门外，一说一答，心道：这封建社会讲究还是真多，青年男女上课时可以同堂，吃饭喝茶时可以同桌，却不能在私下场合同处一室。只是没想到允禧对此事如此用心，感觉有些过意不去，便道：“黛玉这里没事了，不敢再让王爷费心。” “你，果真还好？”门外允禧的声音似乎夹杂着一丝激动，又带着一丝哽咽。 黛玉听了，心中也似有所触，说话的声音便不由低了下来：“我很好，谢谢王爷。” 陈太妃便提高了声音对外面道：“你也听到了，黛玉小姐确然无恙，又有本宫在，能有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吧。” 允禧沉吟半天，方回道：“那也好，儿子明早再来。” 用过晚膳，陈太妃打发玉蓉回自己的住处，说是“黛玉小姐需要静养”，又吩咐素心：“今晚除非太后那边有事，其他不必进来传话。” 临睡前，陈太妃让素心给黛玉端来一碗安神汤，看着她喝下，便坐到黛玉身边，忍不住问起了妙玉。黛玉便将营救妙玉的前前后后详尽细述。陈太妃听着，一会儿攒起眉头，一会儿又不住点头，听黛玉讲到最惊险处，便将黛玉搂进怀里，道：“我的儿，没想到你们两个女孩子家，竟然进入虎狼之地，若是那晚遭到那歹人的毒手，这可如何是好！” 又叹道：“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侠义心肠！妙玉遭遇此劫，能顺利脱险，终因你舍生相救。妙玉父母若有知，定会感激不尽。” 黛玉忙道：“娘娘此话，黛玉不敢领受，更不敢以侠义自居。妙玉是我的好朋友，她有难，我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在贾府，我们都是无父无母之人，寄人篱下，惺惺相惜，自比别的姐妹更亲一些。如今若换作遭难的人是我，她也必定会奋不顾身。” 陈太妃一旁听着，不住点头：“果然你是个心地纯良的好孩子，难怪我的两个孩子如此回护你，他们确是慧眼识珠。”遂又细问妙玉之前这些年在贾府生活的情况，直到听黛玉答“都还顺遂”，方放下心来，又拉着黛玉的手问道：“眼下妙玉住在你林府，若这样长久下去，不知贵府方便不方便，一应用度可以由王爷这边给付”。 黛玉忙道：“黛玉说句不该说的话，我旁眼看着，妙玉在我家住着，倒比在外祖母家更自在呢。哪里再有比我家更适合她的？至于用度，娘娘和王爷也不必cao心，这是黛玉与妙玉两人的事。” 陈太妃听到此，长长舒了口气：“好孩子，你有这份心，我还能说什么呢？”顿了一下，转头对一旁的素心使个眼色，那素心立刻转身走了出去，轻轻关了门。只见陈太妃伸手拉过黛玉的手：“眼前没有别人，我且问你一事，你如今到了婚嫁年龄，心中可有中意之人？若信得过本宫，便为你做主。” 冷不丁被太妃问到婚事，林黛玉颇感意外，便不假思索回道：“谢谢娘娘关心，黛玉没有意中人。” 陈太妃：“如若是本宫做主把你指给贾府，你可愿意？” 黛玉听了，立刻坐直了身体，神态认真地看着陈太妃：“娘娘说的人可是宝玉表哥？” 陈太妃笑着点点头。 黛玉便站了起来：“想是贾府找了我叔叔婶婶之后，又来求娘娘，其实黛玉上次就未答应，这次恳请娘娘再帮我回绝。” 陈太妃见黛玉如此认真，便笑着拉她坐下：“你既是不愿意，本宫自然就告诉他们，也没什么。” 这一天一夜，林黛玉在天香院将养，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也与陈太妃建立起亲密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