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棋上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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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军官,能否打些水来?不需要多,一桶就好。” 秦望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他转了一下眼睛,瞧着正在斗法的两人,问道:“你要让铜牛奏乐?” “对,有些事总要亲眼见证,这人才会死心。金会长要不要把金小姐的尸骨带走?虽说面目全非,总比尸骨无存好,日后还能留个想念不是?” 他看着她,她指着铜牛的腹部,脸上是淡淡的笑意,仿佛看不见周身的危险,无所畏惧。甚至还能找着机会时不时刺上金城两句。 尖牙利齿。他想到这个词,轻咳了一声,连忙低下头掩盖自己眼中的笑意。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就离开,把战场让给了她和金城。他其实知道秦望舒是故意支开自己,就像是当初张雪还在时,她总是用对方做传声筒,因为有些话,当面说反而不会信。 金城来得突然,他还未来得及与她仔细合谋,中断的计划后面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打算,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才能脱困。他远离了人群后,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乌压压围成一圈的人,像极了当初张雪被诬陷的模样。 他灵光乍现,瞬间就有了方向。 他在叶大帅手下办事多年,与金城打过不少交道,心知此人不是个善茬,若是轻举妄动,保不准不仅解不了现在的困局,还会把自己搭上去。两个人中总要留一个才行,平心而论这个人应该是秦望舒,她脑子好使,远比他要适合多,但谁不自私呢? 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能做得不多,要不把水搅得更浑,摸到瞎鱼的概率才大,要不直接找机会杀了金城,一不做二不休。他其实不喜欢玩阴谋诡计,这些繁琐的、累人的都让他觉得精神一阵紧绷,脑中那根拧实了的弦一直都在承受莫大的压力,随时会断了,他承受不住这个后果。如果他父母没有早亡,或许他也会像秦望舒那样饱读诗书,成为一个充满学识的人。或许那时的自己,会戴上一个金边的眼镜,斯文又矜持,张口闭口都是一股先进派的模样,很可惜,他不是。 他是当过乞儿,善用自己皮囊,早早就饱尝人情冷暖的夏波。他学识不高,早年甚至不识几个字,若不是当初偷东西偷到了他师傅身上,他这辈子的命运都不会有多大改变。也或许会有一点点变数,他身量高大,模样好看,年长后或许会打扮收拾一番,让自己看起来至少像个人,为了生存也可能学会了一张骗女人的巧嘴,没准也能和金城一般好运,找个满脑子都是风花雪月的大家小姐入赘,从此鱼跃龙门,改变身份。 可人生只有一次,他在众多选择里挑了其中之一,其他所有好的、坏的皆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单纯被师傅教养出来,对武力有着莫名崇拜的小混混。对的,他本质就是一个小混混,不管老天给的皮囊如何出色,终究是人模狗样。 他放弃了秦苏这条路,小姑娘家不仅心眼多,人还帮不上什么忙,他不介意杀生,却也没必要杀生,所以他盯上了秦奶奶。他知道秦奶奶和秦老爷子的关系不好,可那又怎样?丈夫出事,当妻子的担心有着天然的合理,他甚至不需要找借口去掩盖自己的心思,金城就会信。更何况,他还记得秦奶奶的事。 他或许来得不巧,秦老爷子家院子的大门关上了,可能是秦奶奶不在,但他更倾向于故意。村子里动静闹得这么大,秦奶奶就算不喜凑热闹,也不可能不知道,除非她想秦老爷子死。 是了,她想秦老爷子死。秦老爷子被五花大绑,指着脑门的枪就没放下来过,纵使他这个村长在村中再不得民心,却也没人真希望他出事,所以村民都格外配合,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怕死,自私毕竟是人的天性。但秦奶奶,她对秦老爷子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未曾掩饰过,更别说那些一笔笔所谓新仇旧怨的烂账。 如果家中有爆竹,他毫不怀疑秦老爷子真要有事,秦奶奶第一个放鞭炮庆祝。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觉得自己有些不该,秦望舒还在和金城斗智斗勇,自己却在这里浪费时间。他一面觉得良心上有些过不去,一面却又觉得再等等吧。再等等,秦望舒不是没有准备的人,也不是会吃亏的人,他问自己不是也想知道她葫芦里卖的药吗,眼下就是一个绝佳的好时机。 这么想着,他敲门的动作就缓了下来。他看着面前的门板,坑洼的地方并不多,因为上面刷了一层清漆保护。他靠在门上,瞄见地上一簇狗尾巴草,兴趣一来,拔了一根塞进嘴里,咀嚼了几下,青草略苦略涩又有些清香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不好吃,却很熟悉。这是他流浪时养成的习惯,人若是饿极了,别说草,土都能吃。 他深知饿肚子的滋味,腹里扁平,就差贴在一块,满是烧灼的痛,他只能找些水,灌满肚子又吐出来。反复几次,那种带着酸怄,像是食物腐烂的味道淡了后,肚子才会舒服些。他不知道那摊怪味的液体是什么,只知道它存在时,肚子会很不舒服,他见过一些像他一样的乞儿,瘦弱些的护不住食物,总是饿着,然后不知哪一天就开始呕血,血里是特有的腥甜和锈味,还有淡淡的怪味。 从那以后,他就留了个心眼,只要肚子里开始反酸,他就会开始灌水,想尽办法吐了。这很难受,但为了活下去,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忍的。 年少的一些事,不合时宜地浮上心头。嘴里的草茎也被嚼得干扁泛白,他咬下一节吐在地上,又继续之前的事。他肠胃其实不好,早年的做法伤了身,后来虽被师傅仔细调养过,却仍是比常人要弱上一些,平时看着无碍,每当喝酒时,一口下肚,酒液顺着喉咙一路烧到了肚子里,像是濒死的火突然得到了柴,来势汹汹,不可阻挡。 好在,这样的时日并不多。男人喜欢美酒,同样喜欢美人,而美人爱慕虚荣,贪图富贵,所以洋酒的流行是一种必然。他喝过,深红如血,细闻又是一股别样的香,肚子能受,只是后劲有些大,从此他便爱上了这种滋味。他又想到了秦望舒,她在教堂,享受着泼天的富贵,定是喝过红酒的,就是不知又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他掐着时间算了算,又瞧了眼天色,估摸着也应该差不多了,便又开始敲门,这次依旧无人应答。他压着袖子,从里面推出一根细细的铁丝,折了几下,从门缝塞进去。门后木栓是最常见的一种锁,木栓有大小,大的需要一个人抱上去,这种通常是大户人家,小的也不过是一根木棍粗细,只需要用些巧劲——像现在,他听见哐当一声,抬手推开。 村里都沾亲带故,平日里家家户户敞开,很少会有防心,就连门栓也是个摆设,所以他最早练手时就专挑村落。他没掩饰手上的铁丝,捏在手中道:“秦奶奶,可有木桶?” 屋内无人应答,这在他意料之中,他笑了一下,又高声道:“秦老爷子被外人抓了起来,说来也是奇怪,今早铜牛奏乐时,村子里就来了一批外乡人,都拿着枪,说铜牛有古怪,这不,直接当着众人的面拆了。” 屋内传来了一些动响,不算大,都散在了风中,正好被他抓捕到。他继续道:“您说稀奇不稀奇啊,这铜牛里面竟然有个人——” 他还没说完,就听见凳椅碰撞摔在地上的声音响起,他扬了下眉,就看见秦奶奶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你说什么?” 她的力气很大,手掌心的老茧粗粝的像是一层老树皮,他扫了一眼,指缝中还露着些黄,明显有不少年岁了。他想起秦苏的话,觉得有些讽刺,但他着实没什么尊老爱幼之心,反手就捏着秦奶奶手腕,一点点掰开。 “我说,铜牛里面藏了个人,已经死了。”他已经知晓铜牛是刑具,虽然没看见这一幕,但他知道秦望舒,她说了就一定会去做,这点上她从来不让他失望。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撒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谎,她总是会善后。 秦奶奶一愣,手上的力道随之一松,被夏波轻而易举地掰开。她脸上满是不可置信,过了一会儿突然捂着脸笑了起来,嘶哑的嗓音仍是像砂砾磨过,枯燥、难听、乏味、甚至还有些瘆人。可这都比不上她疯癫的神色,又是哭又是笑,可浑浊被阴翳入侵了大半的眼睛却掉不出一滴眼泪,只剩下干嚎。 他没有任何同情心,只是抽了根条凳坐着,眼前的闹剧与他无关,人和人之间的悲欢也并不相通,他只觉得吵闹。但他设了一出戏,一出戏的登场总要一出戏的结束,所以他得忍着。 他曲着手指,在桌上轻轻点着,很有节奏,一下又一下,是在计时。他受了师傅的影响,尽管恨意更多,但很多琐碎的小事却得到了保留,例如对待时间。西洋钟表盛行,师傅不喜欢,所以屋子内从未出现过计时的东西,就因为一句时间不应该被束缚,他觉得无稽之谈,却在师傅死后一直到现在,也未曾碰过手表。 他其实知道,时间根本无法束缚,师傅的话也不过是在害怕。岁月不饶人,但不饶人的又何止岁月?所以钟表每一下滴答,都会成为催命的亡音,他年幼时尚不能理解,但越大后越发现,自欺欺人的美妙。他是像师傅的,哪怕他的恨意从未停止过,哪怕他们的血脉根本不同,但在他身上,师傅的一切都得到了继承和延续,他活成了他最讨厌的人的模样。 “你要什么?”秦奶奶似乎冷静下来,她不自觉歪斜的眼睛很难对准人,每次都需要歪着些脖子。他知道这其实是一种病,但在愚昧封建的地方,大概会被称为鬼上身。 “我要木桶,最好大一些,装满水的那种。”他比划了一下。他对木桶其实也很熟悉,师傅家中院子里有一口井,每日打水挑柴的活都是他来,说是弟子其实也算是半个打杂的仆人,所以他知道自己的要求有多过分,根本不会有这么大的木桶。 “没有。”秦奶奶想都没想便回绝道。她转身要走,又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她眼睛歪斜得有些厉害,很靠近眼尾,尤其是这个角度看上去,就像是大人口中恐吓孩子的妖怪。“小一些的,有两个。”
夏波有些诧异,他没想到秦奶奶竟然会帮他,不过是转念,他又想明白道:“你想去凑热闹?” 她没回答,浑浊的眼睛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或者本身就是一种情绪。过了一会儿,她道:“他死了没?” “谁?”夏波故意道。又咧嘴笑了下,“秦老爷子?还没呢。” 她重重哼了一声,满是厌恶的闭上了眼,凹陷满是纹路的嘴皮子动了动:“晦气!” “桶给你,我要去看看。”她又道,指了下后院,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波舔了舔后槽牙,觉得秦奶奶走得太快,和他的计划有些出入,但因为大致方向没错,到底没出声阻拦。他时间算得一向不准,这点也是像师傅学来的,他起先不知,后来专门对着西洋钟比过,竟慢了一倍还有多,一时间他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感觉师傅老了,是真的老了。 他心情颇好的吹了一声口哨,他拖得时间不算短,真要计较起来,秦望舒应该已经和金城谈完了。她一向会把握时机,权衡利弊这个词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嘴里的话没一句是能信的,他若是聪明些应该早早做好背叛的准备,可他在昨日睡前翻来覆去地想一件事。 这件事很不起眼,却十分关键——秦望舒为什么要来秦家村?她和自己不一样,她在教堂其实有着一定的自主权,这是她手下势力赋予的,也是神父另外一批势力赠予的,这样的她没有理由被逼得和自己一样,来秦家村完成任务,除非另有图谋。 他其实很难理解她对张雪的感情,直到昨日才恍然大悟。她是要保张雪的,无论做什么,其实都是要摘出去,中途或许出了一些差错,但她从始至终都是想让张雪知难而退,而这个“退”又有一定的条件。她在来时曾提醒过张雪,莫名出现的相机又是张雪宝贝之物,可若没有她的提醒,张雪又怎么能来秦家村? 只是一个报社而已,教堂若是要给一个记者穿小鞋,张雪根本毫无反抗之力。所以她需要张雪来秦家村,这份需要吃准了张雪的逆反心理,连同相机也是需要的——他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多虑,如果真需要相机,秦望舒完全可以自己带,那为什么需要张雪呢?除非,她需要掩人耳目。 他冥冥中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却又擦肩而过,他寻思了一会儿,索性放弃。张雪和秦望舒之间的事,说穿了与他无关,他真要探寻也应该从秦望舒的目的下手。而目前的情况已经很明了,她是主动来秦家村的,而叶大帅也指明了秦家村,天底下能杀人的地方千千万万,为什么就要在秦家村? 他想不明白,只知道秦望舒对秦家村的秘密很是上心,或许秦家村的特殊就在于这些秘密,那换而言之,这些秘密能让他们得到什么?钱?权?还是色?都没有,这才是他最不理解的地方。 说起来,也是好玩,他反应过来此时不是依靠他的聪明才智,完全是秦望舒给的线索够多。就好像是儿时母亲追着喂饭,生怕他饿着了,可他也确实让人失望,直到现在才想通,也因此发现之前自己的推测大错全错。她一点也不危险,危险的反而是其他人,就比如他们表面上共同的敌人“叶大帅”。 他轻笑了一声,晃了晃脑袋,把那些乱麻彻底甩开。或许秦望舒这个人满嘴谎话,但有一点,她真心要合作时的诚意还是格外足的。 秦望舒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人群,并没有看到自己心中的那个身影,顿时觉得面前的金城顺眼了不少。至少相比夏波,办事还是利索的。 就在她考虑要不要反水时,人群中传来一些sao动。她抬起眼,发现竟是秦奶奶。 秦奶奶虽与秦老爷子的那些陈年旧事早就被村子里的人扒了个底朝天,但面上她仍是村长夫人,不看僧面也看佛面。众人见她看到,纷纷让出一条路,一时间也顾不得金城手下人带着的枪,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嗡嗡地响了起来。 眼见她的注意力被吸引,金城又提醒道:“秦作家,以为如何?” 她又看了眼秦奶奶,借着机会再巡视了周围一遍,确定没有夏波的身影后,突然间就想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