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割rou喂鹰(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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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春耕好时节,村子里这时本就冷清,再加上之前塌方一事,本会留在家中的女性也大多要去帮忙。依照秦望舒的想法,她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回去,只要脸皮够厚,咬死与夏波不是一伙的,谁又能把她怎么样? 是以,她脚下的步子又快了两分,可天算不如人算,她才踏进村子,就见到一群人闹哄哄地围着秦老爷子家门口。她步伐一顿,转身就想走人,却不知谁眼尖的瞧见了她。 “她回来了!”一个高昂的男声响起。 瞬间,哄闹的人群立马安静,整整齐齐的视线看来,仿佛要把她扎穿。她头皮一紧,侧了小半的身子若无其事地转回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意,连带着手也举着招了招。 “怎么回事?”她走到人群跟前,还不等穿过就如同摩西分海一般,让出了条路。最里边的竟然是蔡明和秦苏,她眼皮子一跳。 “秦作家是有学问的人,和我们这些大老粗不同,想必能给个说法。”秦老爷子嘴里叼着旱烟,抽抽搭搭了几口,吐出一团云烟。 他面色凝重,黝黑的脸上写满了山雨欲来的前兆,拿着烟杆的手点了下蔡明,又看向低头沉默不语的秦苏。耷耸的眼皮一掀,浑浊的眼睛透出不符合年龄的精光。 眉一抬,道:“说说?” “瞧您说的,怪吓人的。”秦望舒嘴角边的弧度又大了些。她不痛不痒地打趣了一句,凝重的气氛没有丝毫改变,甚至因为她的挑衅变得更加低沉。 她看了眼蔡明,白胖的面盘像是块塞满了馅的饼,看不见脖子。高挺的肚子见不到脚,活像是要临盆的产妇。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平静反而生出了无穷的摄魄力,他额头逐渐渗出了虚汗。 他翕合着嘴,颤颤的,到最后借着擦汗的举动,心虚移开眼。她轻笑了一声,才正眼瞧上了秦苏。她许是哭过,眼尾红红的,可眼皮子却平坦不见肿,依旧是山里极难养出的白皮,厚厚的帘盖儿遮住了额头,只剩下一双极黑的眼眸在外。 她眼睛生得极好,轮廓极美,线条干净利落不失柔和,整体向下却在眼尾处又高高的挑了起来,是含情的桃花眼。或许是因为封闭的生长环境,转动间不见妩媚,清澈如一汪秋水,润得仿佛要把人看进心里。此刻,这双眼因为身高,不得不得睁大着,白的地方似雪,黑的地方似墨,没有一点杂色。 秦望舒伸出手,摸进了她的帘盖后,手一抬便露出了秦苏光洁的额头。和她料想的一样,是个难得的美人,尖俏的下巴,小巧的脸型,又窄又挺得鼻子,在鼻尖处微翘,一双点睛的眼睛拔高了整张脸,就是过浓的眉失了女子的柔软,直直的线条显现出男子才有的英气。 “很漂亮。”她真心实意夸赞道。 蔡明侧了些头,一双乱转的眼珠子又看了过来。他站的角度不太好,又被秦望舒的身子挡了一小部分,却也窥见对方行云流水般的侧面,尤其是那英挺的眉。 他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和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影子对上,可等他再看时,秦望舒已经收了手。他思绪一断,茫然中倒也赞同起秦望舒的话,是个难得且漂亮的不太一样的美人。 “男人和女人自古以来只会有两种事,你追我赶,两两相厌。”她摸了摸秦苏的脑袋,原本顺眼的大辫子在见过庐山真面目后,怎么看怎么土,但她向来管得住嘴,只是道:“我们队伍里主事的是夏军官,我一介女辈,说了不算。” 她怂了一下肩,在秦老爷子不耐烦时及时堵住了嘴。她退了一步,走到一边,把主场让给姗姗来迟的夏波。两人目光在经过时短暂交汇,不过是一秒的时间,夏波感受了秦望舒蕴含其中的千言万语,到最后都总结为对方嘴角略挑的弧度。 她说:你来。 她惯是要掌握主权的人,信奉的是先发制人,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甘愿退居幕后。所以这是考验,他们岌岌可危的盟友关系在后山撕破了一次又一次。碎掉的镜子再怎么重圆,都会有裂缝和残缺的碎片,若两人都是个睁眼瞎倒也相安无事,可她偏生要计较起来。 她也说:叶大帅要你死在这里。 她更说:看你价值。 他听说洋人有一种东西,叫做胶水,能把破了的东西黏在一起,变回之前的模样。他觉得新奇,像是吃到嘴里的米饭,捻起一粒辗开,粘得甩不脱手。他们是破碎的彼此,而面前的秦老爷子就是那粒米。 他十分自然地转过眼,就好像刚才的对视是一个极为正常的意外。他身材高大,宽肩阔背,往精矮的秦老爷子面前一站,不需言语就扑面而来一种压迫感。 “这么多人聚在这儿,可是出什么事了?”他面上是最先与秦望舒一致的笑容,无懈可击。明明两人来的不是一个时间,却一唱一和的,在秦老爷子怒火上反复挑拨。 秦老爷子冷哼一声,气得不轻。明明是个没文化的泥腿子,偏生要摆官架子。只能斜着蔡明,血和牙囫囵往肚里吞,一句也不愿多说。 夏波笑了下,踢了一脚蔡明,不痛不痒骂道:“吃了狼心豹子胆了,把秦老爷子气成这样,滚过来道歉!” 蔡明老老实实受了这一脚,看似狠厉到身上不过只留了个脚印。他豆儿样大的眼睛偷瞄了一眼夏波,撞上对方含笑的目光,灵光一闪。他赶忙上前,在秦老爷子跟前甩了自己两耳光。 “噼啪——”一声,响得秦老爷子脸上表情一愣,怒中带着几分转不过弯的茫然。秦望舒不着痕迹的翘了翘嘴,又立马压了下去,但微微别开得头一目了然。 “秦老爷子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这个不是东西的生气。”蔡明倒也真豁得出去,两个耳光一点没含糊,下手又快又狠,蒲扇大的巴掌印红彤彤地挂在脸上,可笑又可怜。 他挤了挤豆儿眼,盘子大的脸像是发酵的馒头,两边肿着影响说话,他声音有些含糊道:“您是村长,这个村子最明事理、最权威的人,若不是事出有因,我哪敢闹到你前头呀!” 他说着又往脸上打了几下,没之前的耳光响,但疼痛难忍的抽气声却清晰没遮掩。他小心翼翼地咽了口水,一不小心扯到了高肿的脸,接二连三的气声响起,一只手举在空中想碰又怕疼,不尴不尬地杵在那儿,好一会儿才放下。 “是她、是她——”他突然指着秦苏,后者吓得缩了缩肩。他情绪激动道:“她招惹在先,我好好睡着呢!” 他声音更含糊了,说话间的字眼连在了一块,听起来像是口音,配合他的动作连蒙带猜也能大致明白。大概是说快了,口水来不及吞咽,顺着闭不拢的嘴流了下来,至下巴拉出一缕丝,重重滴在了袖子上。 深色瞬间染开,他顾不得其他,急急忙忙地吸着气,却又牵扯到脸颊,痛得他当即捂住了嘴。但也晚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震耳欲聋,白面的馒头涨的通红,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迹糊了一脸,豆儿眼只剩一条缝。 “我没有。”秦苏好似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傻了。咳嗽声响起才如梦初醒,惊恐地避开,摇着手和头重复道:“不是我,不是我。” 秦老爷子被戴了高帽,脸色刚缓和就突生变故。他虽是秦家村的村长,但做人都有些私心,公正公道算不上,和稀泥倒是一手好本事。若要说他要多向着秦苏,也没有。毕竟一介孤女与他无亲无故,那细皮嫩rou的模样也不是个干活的,且未到年岁也不能生孩子做些贡献,只是姓里有个秦,平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天蔡明拽着秦苏来找他,还不待他知晓来龙去脉,对秦苏的不喜就瞬间压过了心里那杆秤,张口便是对秦苏一顿训。 村子就这么大,百来口人多少都沾亲带故,真要计较起来算是一大家子。平日村中无事,如今来了外客本就是闲暇时的谈资,这会儿见外客与秦苏一起堵在秦老爷子门口,好似还有争执,可不就吸引了一堆人探头探脑围观。 秦老爷子正骂得起劲,他是村长不错,脾气也算好,好巧不巧的是秦苏正撞在枪口上。他才刚被秦望舒下了面子,肚子里一股邪火没处发,到底是收了钱,骂不得外人还不能骂自己人? 秦苏一路被蔡明毫不怜惜地拖拽过来,鞋子都在路上掉了一只,女孩子家面皮薄,还未等她哭诉就遭到劈头盖脸一顿骂,许是顾虑外人在,秦老爷子用上了方言,叽叽咕咕地越听秦苏脸色越差,到最后惨白一片,只剩下麻木。 寡妇门前是非多,家里没个男人在村子里便是谁都能踩上一脚的存在。 张寡妇在世时,秦苏被保护得好,风言风语传不到她耳中,恍若生活在桃花源中,只是有时会诧异养母郁郁寡欢。等张寡妇一死,家里勉强撑门面的都没了,秦苏便是那随风招摇的小花。 她生得好看,不似其他黑皮的村妇,随着年岁长大,越来越吸引同龄的小伙子,外加她无父无母,嘴上的便宜逐渐升级到动手动脚,她气急打人后,也被对方泼妇一般的母亲气冲冲甩两耳光,狠狠骂上几声小蹄子,和早死的娘一样,都是张开腿勾引男人的狐媚子。 她曾对秦老爷子有过期待和幻想,一村之长如村里所有人的父亲,孩子有委屈找父亲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可她忘了,一只手的手指尚有长短,手心手背且也不同,张寡妇自丈夫死后,被赶到了村子最外边起,她就应该明白这些从未言明的规则。 一个人的沉默,是从没有发声的机会起,到最后逐渐忘记了自己是会说话的,所谓底线也是如此。 大概是她太可怜了,终于有一个看不下去的人替她发声:“我们秦家村的姑娘也是你能动手动脚的?” 蔡明被推了一个踉跄,松了拽着秦苏的手。秦老爷子突然醒悟,他看着从来时就未说过一句话的秦苏,又看着理直气壮的蔡明,后知后觉意识到,秦苏不管犯了什么错,到底是他们村里的姑娘。一个巴掌捏起来,纵使手指长短不一却也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而蔡明不过是一个外人。 “先让她穿上鞋,也不差这一会儿。”夏波伸出手不着痕迹地护住了秦苏。小姑娘家丢了一只鞋,白嫩的脚上沾满了灰也无法掩饰其红肿,有些可怜。若是往日,他不介意出手帮一把,但现在他怀里抱着孩子,被秦望舒的风衣盖得严实,勉强算是瞒住了秦家村的眼,可这是个定时炸弹,随时能炸得他心交力瘁。 他急于脱身,秦望舒的交易在他脑中过了几遍,现实里也不过是一瞬。他侧头看向站在一边事不关己的秦望舒,轻拍着衣服道:“我给小姑娘去找鞋,你担待些。” 秦望舒的视线落在了他手掌,他手指细长,连带着手掌看上去都比一般男子要大上不少。在衣服上的动作像是拍灰,实则张开的五指正好罩住了婴儿的脸。她瞳仁缩紧了一刹,闪过无数种恶念,最终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只是在两人擦肩而过时,她撞了一下他的手臂。婴儿的头颅因为头骨缝隙没有合拢,所以柔软脆弱,她好巧不巧的顶在了婴儿的头顶——力道被手臂卸了大半,说是顶更像是碰。熟睡中的婴儿感受到了外界的刺激,伸了伸手脚,像是要醒来。 夏波如临大敌,也不顾是否会暴露,大掌隔着衣服直接捂住了婴儿的脸,生怕会泄露一丁点儿声音。他看见了她眼里如有实质的笑意,很淡,淡到几乎要被恶意所占据。 她在明示她的不满与恶径,但她终究是理智的,所以这次只是个警告。 “夏军官见不得孩子受委屈,我就替他说说话。”她的声音落下,这次交锋尘埃落定。 恍惚间,夏波觉得一阵不真实的轻松。他已经走出人群,秦望舒的声音在更早前就彻底听不清,可他却驻足了脚步,转头回望。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群黑压压的脑袋,但他就是能分辨出其中的她。 怀里的婴儿翻了一个身,他如梦初醒,急忙虚虚环住。他不知道秦苏的鞋在哪里,也并不在意这些,一介孤女与他何干,只是手中的孩子终究是个探头山芋——必须得解决。 她垂着眼,眼珠挤在了眼尾边。人的眼睛受眼眶所限制,能看到的角度其实不多,她只能依稀辨别出夏波离去的脚步,但对方视线一直落在了她身上,过分专注。她曾经想过一件很无聊的事,为什么人的视线不能和子弹一样有穿透力? 这样,她就能看谁,谁死。 不合时宜的想法突然冒出,一发不可收的占据了她整个大脑,她面色绷不住,嗤笑了一声。秦苏惊慌抬头,两双极为相似的眼睛相交,惶然不同的两种神情,百米养百人,不过如此。 “我与这孩子认识不过几天,但看人的本事还是有些的,”她抬起眼,伸出手压在了秦苏脑袋上。“她性情纯朴,不至于做出伤风败俗的事。” 她眼一转,又飘向了蔡明。他是着急的,褂子被手抓得皱巴巴,掌心的汗晕染了周围一片,可就是不敢出声。她觉得有趣,在秦老爷子暂缓的脸色中,道:“蔡明与我只是恰好在一个队伍,我与他交集还没和您多。但城里好颜色何其多,何必求一村姑?” 她话最后咬字有些重,其中讥讽之意难掩。她感觉到掌心下的脑袋一僵,缓缓低了些,像是在自卑又是在认输。戳伤一个孩子的自尊,但凡有点良知的人都会唾弃,可她只是拢了拢五指,丰密的头发起了顺滑,像是在安抚。 “我不知道。”她无所谓笑笑,典型看热闹不嫌事大。或许发了一丁点儿善心,在秦老爷子极怒的脸上,她解释道:“双方理由都非常充分,这种情况通常是有人故意为之。” “俗称,撒谎。”可下一秒,她又道:“村姑想去城里见识世面,可以理解。蔡明吃惯了大鱼大rou,换口味想要品尝青菜萝卜,也能解释,真真假假只有当事人清楚。不过老爷子您倒是有些奇怪。” 她松了手,获得自由的秦苏本能地靠近她,可又突然制止,就这么杵在那儿,像是跟木头。她余光里看得分明,没给一个正眼,身上的风衣包裹了孩子,她只着了一件白色的衬衫,紧窄的袖口刚好卡在了手腕,两只手露在外面没有一点遮掩。 她勾了勾小拇指,堂而皇之下又只得放弃。最后,只是捻了一点裤子上的料子,搓了搓。 “都说村子里亲如一家,对外人帮亲不帮理,对内人帮理不帮亲。秦苏是得罪过您吗?您这么着急的下结论,还是说蔡明许了您什么好处?” “荒唐!” 秦老爷子举起烟杆就作势要打人,但秦望舒动都没动一下,他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又讪讪收回。只在自己掌中敲了敲。 “我没怪你们这群外人触怒山神,给秦家村带来灾祸,你倒是先指责起我?”他气得来回踱步,没一会儿又笑道:“你说得不错,秦苏再怎么犯错也是秦家村的人,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把他绑起来!” 他睨了一眼蔡明,挑衅似的炫耀,就等着见秦望舒变脸。可还没等他沾沾自喜完,就听见孤零零的鼓掌声,好巧不巧正是秦望舒。 他心下咯噔一声,只见对方似笑非笑夸赞道:“秦老爷子英明!” 全身的血液突然涌上大脑,他只觉得眼前一片红,等缓过来时就看见村里两个人拽着死命挣扎的蔡明。他张嘴嗬嗬了几道气声,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秦苏被这变故吓得钻进了秦望舒怀里,对方顺势揽住了她的肩膀,虚虚的,轻得仿佛吹一口气就能飘走。她迟疑地抬起头,看见对方嘴角边莫名的笑意,下一秒就对上了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睛。她颤了一下,莫名害怕的转开眼。 她似乎听到了一身轻笑,轻到她怀疑是自己的错觉,而那只在肩膀上像是摆设的手,像是突然间被注入了生气。她瞪大了眼,不可抗拒地向后倒。这一刻,秦老爷子的脸和周围形形色色的村民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模糊不可辨,只有身后越来越清晰的挣扎声。 秦苏瞪大了眼睛,最终占据她全部大脑的只有那抹丝毫未变的笑容。她来不及多想,也没有可让她多想的,就撞在了一个人身上。绵软、厚实,浓重的汗酸味,灼热的呼吸和捏在她肩膀上的手一样,要烧起来。 “秦苏!”一个急切的女声响了起来。 她微散的视线又开始聚焦——还是那张脸,拧起的眉头和下撇的嘴角无一不昭示着担心,但她脑中又闪过那丝意味不明的笑容。她动了动嘴,细微的声音飘了出来:“你不适合。” 秦苏确定对方听见了,可她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 秦望舒极为迅速地抓住了秦苏身后的手掌,用力一根根掰开手指,哪怕蔡明的指甲掐进了秦苏的rou里,对方疼得皱起了眉,她也没有任何迟疑。 “松手。” “我没有!”蔡明喘着粗气,豆儿眼睁到了极限,密密的血丝布在其中,像是发了病的牛。“你知道的,我没有。” 他的话没头没脑,其他人只当是他的辩词,但他肯定秦望舒明白。可她恍若未闻,重复道:“松手。” 人的眼睛能多大?皮rou限制下成不了一个圆,可惜目光没有任何杀伤力。回光返照这个词或许不恰当,但困兽反扑又觉得抬举,蔡明奇迹般地挣脱了控制,他扑向秦苏,秦望舒下意识松手,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被重重压在地上, 她似是觉得有些残忍,闭了闭眼,就听见蔡明不正常的兴奋声:“这是什么?” 她睁开眼,一个扁扁长长的铁疙瘩被蔡明举在手中。他高声叫道:“相机,这是相机!城里有钱人才会有的东西,为什么一个村姑会有?” 他的话让正要动手的村民一顿。他像是找回了底气,推搡着爬起来,也顾不得身上的狼狈,发狠的眼神像是夜里的狼。“城里有很多照相馆,里面的相机都很大很笨重,照相一次费用不低,秦作家也知道。” 他急于寻找一个肯定的人,秦望舒像是没料到其中变故,却见众人似乎都在等她回答,迟疑了一下便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蔡明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是劫后余生的轻快,又带了些打翻身仗的神气。他小心地摸了摸相机,看得出相机的主人很是爱护,机身外包了一层结实的皮套子,并不硬的泥巴只是让它剐蹭到了一些,并未造成实质性的损伤。 “这种相机有钱也买不到,我是第一次见,但你们也看见了,它是从秦苏身上掉出来的!”他的思路豁然顺畅,捧着肚子笑了起来,又袖子一擦脸,朝着秦苏狠狠啐了一口,道:“她偷东西,嫁祸我!” “这就说得通了。”他看向秦望舒,眉眼间透着小人的得意。“她偷了相机,但这不是她、也不是秦家村能有的东西,所以她勾引我,想我把她带去城里享受荣华富贵!”
“放屁!”秦老爷子率先听不过,骂道。“她要勾引你,怎么又会找我说你欺负她?我看你分明是见秦苏孤女一个,猪油蒙了心,没想到秦苏宁死不屈,你又倒打一耙!” 蔡明一噎,顺着秦老爷子的话过了一遍脑,觉得也有道理。但他一梗脖子,嘴硬道:“相机在她身上,她总是偷了东西的!” 他缺少底气,说完话又急忙转向秦望舒,绿豆眼里满是恳求。秦望舒弯了嘴角,从他手里拿过相机,脱去皮套子,果然在机身底部看见了一排熟悉的洋文。她拉出皮腔,按了一下滚珠快门,“咔嚓——”唬得缺少见识的众人一愣。 她弯着嘴角,道:“这是十年前美国生产的背心口袋,近期引进到国内。张雪作为记者,经常要报道拍摄,她攒了几个月的工资找我帮忙,买了一个。” “张雪不是住秦苏家?”蔡明此时脑子转得飞快,不愿放过任何一丝可能,哪怕是强说的歪理。“张雪才走没多久,你们就打上了她的遗物,秦老爷子这做人也未免太难看。” 他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不仅是秦苏,连带着整个秦家村都包含在内。秦老爷子对蔡明没顾忌,抽出烟杆子直接招呼上去,蔡明一时间躲避不及,实打实的吃了一下,“哎哟”的痛呼声立马响了起来。 “血口喷人!我让你血口喷人!”一杆子下去后还没完,又是一杆。村长要打人,还是诬蔑村子的外人,秦家村众人不好做得太明显,但都在蔡明躲避时,有意无意地挡住他去处,让秦老爷子杆杆到rou,一时间满是呼呼的风声和叫喊声,滑稽的让人忘了事情的初衷。 秦望舒看着趴在地上的秦苏,蹲下身把她拉了起来。她耐心地拍干净对方身上的灰,又颇为怜爱地揽在怀中,这会儿她手上的力道没有吝啬,可惜秦苏像是个噘嘴葫芦,没吭一声。 她没放心上,好在秦老爷子只是想借机出口气,这场闹剧没多久就彻底结束。秦老爷子打得身心舒坦,连带着脸色都舒畅了几分,他抽了口烟,长吁的烟雾缭绕。蔡明捂着不知屁股还是腰,小声地吸着气,埋怨地看了一眼秦望舒,一点也没有夏波在时的老实。 “关进柴房。”秦老爷子哼了一声,算是对此事做了个了结。 蔡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但在看见秦苏和秦望舒也被秦家村人推怂着时,心里又得到了平衡。这种感觉诡异地减轻了他的痛觉,一时间竟腿不抖,腰不弯,让他昂首挺胸地迈起了八字步。 “秦作家,没想到连累了您。”他言不由衷道,白面的盘子脸上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秦望舒见到他这副小人做派,唇边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但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舔了舔后槽牙。 或许是秦苏和蔡明的矛盾在先,他们并未被关在一个柴房。故地重游,秦望舒没有任何感慨,只是在门被关上时,松了揽住秦苏的手。 幽微的光线不利于人眼,是独属野兽的时刻。秦望舒没有惺惺作态的意思,问道:“为什么拿相机?” 相机被她拿走后,没人有权要回,就不尴不尬地默认在她手里。她掂了掂,金属的材质分量不轻,十年前的东西哪怕被保护得再精细,放到现在也仍是看得出明显岁月的痕迹。 “这东西并不值钱,在美国刚发售时也不过十五美元,更何况这是二手。”阳光穿过灰尘产生丁达尔效应的光束,光可被看见,像是信徒深信的耶稣。“十五美元,换作现在也不过是三、四十块大洋,十年之后贬值到张雪根本不需要一个月的工资就买得起——” “我撒谎了,那你又为什么骗人?” 小姑娘的倔根本不成气候,只是一时间的气愤不平。沉默并未持续多久,秦苏动了动身子,脆生生的音色里有些暗哑和极力掩饰的哽咽。“我想帮你。” 不大的声音落在了封闭的空间,没有条件形成回音。秦望舒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才睁开道:“你问过我吗?” 秦苏像是没听懂,又像是没听见。她毫不掩饰身上无处不僵着的肌rou,明晃晃地告诉这里唯二的,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安心放松的怀抱。小兽露出的软弱,是一种幼稚的交易,只要你接受,那么之前一切一笔勾销。 秦望舒没动,秦苏等了一会儿,失望地咬着唇瓣,固执道:“你们去后山找山神的事,有人知道了。” 她说着偷偷抬起眼,那张略带苦相的脸并未与之前有什么不同。她零星地希望彻底被扑灭,她道:“她死了,我不想你也这样。” “啪啪啪——”又是一阵孤零零的掌声,没有观众下显得过于讥讽。“舍己为人,割rou喂鹰,很感人。” 这不是她意料之中的场景,甚至她连自己具体的期待也不知道是什么,只是模糊地知道不应该是这样。秦望舒的话,她似懂非懂,像是好词,可又不是好什么话。 “我做错了吗?”她低低问道。可立马又坚定起来,道:“我没错,我只是不想你出事。” “你的好意没头没尾,我不接受。”秦望舒颤了颤眼睫,她的眼神有点飘忽,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转了回来。“别人前脚找你打听我下落,你后脚就闹出这事。看似在帮我吸引注意,实则做实了对方想要打探的事,打草惊蛇。” “秦老爷子对你态度,你很清楚。如果我们没有及时赶到,你与蔡明的纠纷就是送上门被人欺负,你有想过后果吗?尘埃落定后,我怎么帮你翻案?” 她弯下腰,与秦苏的视线齐平。流畅的眼型里是水润的眸子,里面满是委屈。她实在不愿为难一个还未成长起来的孩子,也不愿让秦苏卷入这些糟心的事,所以她可以出卖张雪,也可以利用夏波,但她从未对秦苏起过念头。 有些东西,不能开先例,一旦开了,就一发不可收拾。 “你告诉我,你拿相机是为什么?”她从始至终就明白,眼睛不是心灵的窗户,只是身体的一个器官。它清透明亮,是身体健康的表现,它浑浊不堪,也并非有更多含义,只是你生病了。“是给自己一个保障,对不对?” 有些话,其实不用说那么明白,伤人的总是真相。 “你怕我放弃你,所以你拿了相机。因为你觉得这个东西很贵重,或者你觉得我会在意张雪的遗物,如果你有事,就凭这个相机,我也不得不帮你。”她顿了顿,又道:“它不值钱,我告诉过你。张雪一个月的工资尚不用存就可以买到,那你猜猜我一个月工资是多少?” 她态度咄咄逼人,在说完后又是一阵沉寂。她直起身,没说话待了一会儿,口气软和道:“抱歉,是我的错。” 她转过身,阴暗的柴房蔓延出雨季的潮意,正如三月的春雨,绵细如针。她走到窗前,让自己大半的身子暴露在阳光下,也不管秦苏是否在听,她道:“我没怪你,相反你的小心思、小手段在我看来都是值得欣赏的,人在帮别人之前就必须学会如何自保,不会自保的人不管做什么,到最后都只会是累赘。” “你的问题在于,没有想清楚自己的下场就鲁莽地想要抛头颅、洒热血,这在你看来英雄式的行为只感动了你自己,我只觉得麻烦。而我的问题是,明知不可为,我还是做了。” 她抓了抓干裂的木板,修剪得宜的指甲小小的掐了一点进去。拔出来时夹了些木屑,杠在其中像是身上的虱子,难受,却也并非不可忍。 “在这件事上,我和你是一样的。”她在途中有多次可以收手的机会,但她没有。“蛇把苹果送到了夏娃和亚当面前,它哄骗他们吃下了智慧的果实,被赋予智慧后他们想起以往总总,羞愧难当。上帝恼怒于他们违背他的话,降下惩罚,你觉得谁错了?” 小小的动静从身后响起,过了一会儿,就在秦望舒以为秦苏不会回答时,她道:“为什么不能是他们自己选择吃了苹果?” 秦望舒一愣,随即扬起嘴角道:“你说得对,为什么不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伊甸园物产之丰富绝不是一个苹果就能诱惑到的,夏娃与亚当也不可能想不到违背上帝的下场,但他们还是做了,除了自愿很难有其他更好地解释。所以她的行为,只能是自愿,根本没有其他可以洗脱的借口。 让她觉得心惊rou跳的同时,她并无多少悔意。人的底线就像是画的一条线,你擦了,再怎么补上去,也不是之前那根线了。秦苏不是什么无知小女孩,同样她也不是什么有底线的人,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对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举动会引来什么后果。 许是阳光太过明媚,她没忍住捂上了眼。她说错了一句话,割rou喂鹰根本不是舍己为人,神与凡人开的玩笑本就是蔑视食物链与世间规则的游戏,赢了获得奖品,输了赔上自己。 没有佛祖,只有恶鹰与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