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奇生(二)
湖南湖北“一溜边河崖”渔村的公鸡们第三遍称职地打鸣报晓了。 黎明前的微风带着大洼里的凉飕潮湿芬芳气息吹进了渔屋,房子内外的蟋蟀一如既往来回摇摆着悠闲地拉动清脆的琴弦,此起彼伏的狗吠远远地忽而打断或稀薄着密集喳喳的晨鸟呢喃,而只一会儿,鸟儿们就又毫不服气变本加厉地啁啾煳喽耳了。 勤苦渔农早起捕捞的舟楫欸乃从芦苇荡深处大雾神帙里玄奇地传来。姥爷披着一件蓑衣,头戴大苇笠,手里提着两个葫芦头子,那是他披星戴月撑舟下湖提筌、去迷魂阵里投眯缝子刚刚归来,里面大小鱼正“噼里啪啦”活蹦乱跳的。 一阵悦耳的鱼虾困闹带动的浓重的腥气味扑了过来,瘦弱彷徨伶仃的豆油蒲芯灯忽悠着舞动几下才恢复了静立,姥爷将抄网子倒竖着放到墙角。 他估计出门时熘上的干粮、熟地瓜肯定熟透了。灶膛里暗红的玉米芯、干树枝余烬透出的半醒半睡的光芒,映照着他凑上前去点烟袋的脸膛,“吧嗒嗒”深吸了几口,姥爷直起腰来摸上舀子,鼓捣出玉米面子汤单等续上的白苘杆烘起的明火再烧开了热水,准备往锅里下。 黑沦沦的浪头淘起陈年白蛤遗壳裹着鱼虾湖草如猛狮群狼,又一路扑来齐刷刷地撞上了沙洲岸崖。低洼处的高梁和玉米差不多都没了顶,一望无际的黄水泛滥,再也见不到什么。 别的渔台子上有不少人拿来一支长柄铁抓钩,脱了光膀子,或只穿件二裤衩子,挺着一坨坨rou,撑了小船沿着水边打捞箱、柜、房梁、木头等漂浮物,各色杂物在水边堆成了小山,可姥爷却不屑一顾,他除了给别人帮忙,或者拿大鱼摸大虾,别的一概不做。 昨天至今,叉了几条小窗扇大鲤鱼的姥爷内心鼓噪着天性潜伏的英雄豪气和拼搏激动的兴慰,小鱼虾他都不放到眼里了,在他一番心思割来杞柳长条子串起它们的揭腮以防逃逸的时候,更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花皮西瓜浮动着滚溜溜直闯在他水舌来回跃动的档间。 金乌冒红了,姥爷兴冲冲地捕捞上草地,搂起一个大的,呵呵一声,钻进棚里。姥姥半裸着身子,胸膛上罩着个硕大无朋的莲叶,身子底下铺着一张猞猁皮和一张黄狗皮,躺在火炕上汗津津地两眼直勾勾瞅着渔屋鱼脊顶上两边斜出的青黄芦苇骨节发呆。她抬起自己软弱无力的右手厌烦地敲着自己凸起布满抻缝新疤样斑斓妊娠纹的肚皮,感觉就像敲着一面受潮的羊皮鼓,发出香熟面甜瓜似的饱胀沉闷而弹性十足的声响。 “瞧!这水里还结西瓜呢!刚涝上来的。”姥爷抱着意外的收获来到渔屋前。 姥姥对于傥来之物不动声色。“啊,忘喽你不能吃了。”姥爷忽然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 “不是这,俺是寻思着……”姥姥绸缪的情绪中显然潜藏着许多过程因素。 沉静了一会儿,姥姥尽量抑制住羸弱激动的表情,摊匀了脸上有点被动恓恓的失色,放淡了语调,忧心忡忡地说:“洪涝不小吧?” 姥爷搓了一把脸上干巴了的紫泥点点子,耳朵亲昵地凑到姥姥高高隆起的腹部久久谛听了好一会儿,才木讷地点了点头。 姥姥慢慢坐起身子,两行清泪挂在了腮颊。“俺,俺,很想家,想妈……妈……” 接着姥姥开始的柔声细气春风化雨发展成了内心的气象峥嵘云蒸霞蔚,好在她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俊淑才女,没有让脆弱的感情演变成让姥爷深感罪恶愧疚的奔腾崩溃一泻千里不可收拾。 然而,姥姥的情感世界却经历着极其顽疴挤压的噬咬和“虿刑”,越低声啜泣越搞得激动,越激动越想着理智抑制,越主动抑制越委屈,越委屈越憋闷得慌,越憋闷得慌越难以承受,以至于她五官看上去有些皱褶、扭挫和挪位。 要是和自己的母亲在一起的话她早就任性地放声大哭了,可眼下,她知道自己应该打理好自己,以便和患难与共的姥爷更出色地应对各种磨坷考验,一起奔向纯洁爱情殷綮幸福的彼岸。 渐渐地姥姥变得舒缓矜持凝温起来,表面上恢复了平静。她半晌没说话,其实内心就像锦秋湖上的鸭子远远瞧着好似不动弹,而两只爪蹼却在不停地倒腾着,她一张嘴竟先放出连自己都陌生诧异的消沉腔:“嗷,……啊……咹……俺担心是不是快完了,九哥,咱恐怕活不出去了!” 姥爷先是有点怨责疚惑,继而牛眼一瞪,叉把着双臂俯身凑到她胸脯前,咬着牙一副拼命三郎似的坚定无疑地说:“你是怎么啦?我真的很惭愧啊,让你这大小姐跟着受罪!不过老子人也杀了,火也放了,吊死鬼扛铡刀一样的东洋鬼子也让俺亲手宰喽二十一个了,咹,还有什么好怕的?当初咱就向天盟誓旦旦对地赌咒芊芊,铁定砸喽死话的,能在一起号就是上帝怜悯恩典造化,有一天算一天,过两天赚俩半天,活着嘹亮、情愿,不后悔无挂牵,死了也值得、无憾。咱在一起过了多少日子啦?水大没不了天,烈火烧不透山,好好捉摸着生裕阔你的孩子吧!俺个大男人毛手笨脚的使不上劲。俺回了趟村,街坊们旧屋倒了几间,好在人都没事,雨下得快,水下的也快,不用愁!俺这就去出去再瞧瞧动静,等等碌碡磙子那个贼种,俺让他请的老娘婆是还在她娘腿肚子里呀,还是让他拐跑了,或是自己忙着去生的了?那咋还不来呢?!” “上帝保佑啊!天神啊,可怜可怜我吧!”姥姥在心底默默祈求着,清丽的目光穿透了茅草渔屋顶子融入了鲁北艳阳明媚的大好暑光里,经受着一阵又一阵冰涛拍岸雪浪翻飞的剧痛冲击。 她的双手揪住姥爷花纹斑斓漂亮的猞猁皮袄,身上的每一块肌rou都在震颤、抽搐。姥姥疑心姥爷是不是猎杀了太多无辜的野兽生灵,俗话说:“厉鬼怕恶人。”于是,知道自己善弱的她更害怕那些冤魂会找上门来通过整治他的女人讨要说法。 姥姥圆睁的双目一眯,就跳跃着感觉到,一天熬铜般猩红的朝霞燃烧着,渐次炽化聚变成了灼灿无比,泛着黑斑的高速旋转的太阳心脏,好像就要熔吞掉世间的一切。 终于,她忍不住的干号从她紧闭的嘴巴里冲了出来,几声嗷啸后,失控地爆出了对于姥爷的责骂:“梁九嗳,土匪啊!你这个混蛋!你,你,你,你可害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