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奇生(一)
薄暮苍茫,天雨风湿,出心抱下的柴草也早都发了潮,烟囱倒迫,灶熰焰低,鸡瘟般的火舌只是矬矬地窝憋咝咝作响,囔囔着沉重难散的白烟,就是燎忽不起来,满棚生烟绕熏,呛得姥爷弯腰低头不住地咳嗽着。黑咕隆咚的屋子里间如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不走近了根本瞧不清楚东西,更没法去拿。 夜色渐渐浓郁地洇染了上来,缓缓笼罩了那雾霾贴着水皮、芦荡衍漫散扬的冷飕飕的野湖,吱吱啦啦的群杂鸟儿cao着不同的口音争先恐后地齐噪着,一批批在姥爷渔屋四周的杨柳榆槐葳蕤的树冠上降落。 添进锅里的井水仿佛钻进了孙猴子,折腾着点了几遍火,又费了姥爷攥着根长苇子管狠吹,才算终于烧开,下了玉米面糊,熬成粥。 姥爷想这阴沉的天气里,姥姥喝上几碗热黏粥肯定会暖好身子,舒服熨贴些的。 然而,姥姥只喝了大半碗就咽不下去了,她整个人疲疲沓沓地发赖,有气无力的,食欲索然。 姥爷在旁边支楞着,急得直搓手,声音却粗粝若摩擦着两块干榆树皮。他硬着头皮陪了姥姥草草吃了几口,满肚里如草料发酵脘气,那熬了半锅野菜地瓜片子玉米碴碴粥,也终于搁置冷落成了半圆软膏团。他不无悒惘地双臂交叉抱在前胸。 姥姥肚子痛得比上午时紧了些,一阵撵一阵,间隔小了不少,她没有经验,估计过两天才会分娩,又刚执拗地支走了老娘婆和村里的一个五婶子两个小姑子,虽然她们给嘱咐了许多,但一个人独处时,心里仍旧未免愁肠百结。 要不是人家戴教导员有老主意,知道她不好意思麻烦人,而是悄悄地过来跟她作伴,可就真抓了虾(落空)了。 同时,戴凤兰的到来更使姥爷不蹬底的虚旷内心有了着落,因为,戴教导员把从老太婆们那里听来的秘诀提前跟他讲了:孕妇肚子尖大多生闺女——女孩和娘亲,脸对着娘脸;肚子平大多生儿——小子想着外面的世界,脸背着娘脸。 听到这里,姥爷蹙眉急首地掀开姥姥的被子重新瞧了一遍姥姥那高原般钝钝隆起的肚子,像发现了新大陆般会心地呲牙笑了。 姥爷到底是男人,巨大的责任促使他不断地给姥姥打气宽心,当然,对于女人养活孩子这样的专利业务,他心里说实话也是没底的,不过,如同干别的事一样,非豁出去不足以成功的大大咧咧的豪壮之气却鼓戗着,决不能当软蛋!必须勇敢的冲上去。 于是,他就百般善良热肠烘烘地打着场子,不懂装懂却扮作见多识广很、地道内行地勉励性规劝道:“怕什么?黑鱼甩浆籽,青蛙下蝌蚪,瓜熟蒂落,莲子生藕,不用愁也不用忧,到时候该出世的就露头。” 不过,若无其事地一口气秃噜出这么些,又口齿牙硬地讲到这里,似乎完了,该打住了。可他明显地是意犹未尽,最后竟然还是耿直不住地暴出了最大的私心——姥爷顽童赛输赢似的,极其认真可怜地绷着脸,凑到了两腿不停地来回蹬悠双臂左右摆腾的姥姥耳朵台子上,简直是用祈求颤抖的语调恳切而又巴结地搭讪、商量道:“给我俺生个儿子吧!” 姥姥脑海里闪烁着梦中飘进视野的那些星云天体的奇形怪状,她深谙并感铭于上帝启悟了他们灵美善爱的心智,使他们身怀钻石般的卓杰想往,客至如归地找到了彼此的原属一体的合卺。 这样陷入冥冥沉思之中,姥姥听到遥远的深荡里自西南方向传来两只夫妻仙鹤的恋爱鸣叫声,间或有群山羊小孩子般清脆嘹亮的抗争埋怨、屈磨可怜的“咩咩”声以及鹡鸰崩溅式的浏亮啼鸣。肥胖的“木匠”蜂翁把窗户纸碰得嘭嘭愣愣直响。喜鹊在院子外那棵白杨树上“喳喳喳”地鼓动金属叶子般的嘣脆舌簧…… 姥姥心情阴晴切换,一方面对姥爷肆意妄为不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还生着闷气,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想偷偷的去瞧瞧他,哪怕是就看一眼也好。他俩绸缪相依,彼此心心相印,可又不知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姥爷的江湖老辣眼光一下子兜上了天真率直的梦想;姥姥娈丽姝曼的眼光殷殷镀上了难以参透的崇高宏愿,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右手一把攥起了挂在胸前的十字架……此刻,谁也不想说什么。 沉默的空间暗暗的,鲜明地突兀出彼此忐忑的心跳,而眼下已经变得轻盈流畅的蛙鸣声悠扬如伴奏地填补、安抚着他们悬在半空里的惴惴不安的两颗心。 姥爷把刚刚燃烧过不久余温尚存的草木灰扒拉进簸箕里又倒在了揭起的炕席底下,忧心忡忡地扫了一眼手扶着炕沿低声**的姥姥。 夜,皎洁的锦秋湖大水漫漶的月圆朗照之夜,浩瀚的波光水影照亮了震撼着哪怕最逼仄的旮旯,娴静的芦苇娉婷玉立在水银般汩汩生辉的湾塘里,姥爷再次感恩地陶醉于锦秋湖上特卓的腥馨气息中,那是从小时候起就浸透姥爷灵魂的人生启蒙经典滋味,隐隐传递着神秘的冥灵敷愉。 姥爷听到无数青蛙发出疯狂交配的欢乐快慰的靡靡怪异陶醉之音。 姥姥却仍旧时不时地发作着阵疼,而她肺腑切切的**声穿插、夹杂在密集稠密又断断续续的蛙鸣串唱旋律里,声声缠绕绞拧,相溶共生,牵肠挂肚,深度地搅撼着姥姥瘠薄的宫腔柔纤敏锐的神经。 而我后来开明的小舅啊那时怎么就那么的保守迂腐、拗莽固执,迟迟不肯快兴落草。 撕扯得姥姥心烦意乱,恓惶得姥姥六神无主,拿捏得芒刺被身,折磨得姥姥如领刑罚,委屈得姥姥声泪俱下,疲累得姥姥精疲力竭,急躁得姥姥寝食难安,折腾得姥姥束手无策,最后,姥姥咬着牙擦着涔涔汗气喘吁吁地几乎是央求小舅道:“老爷哎,齁躲着了。你快出来吧,这份洋罪娘实在是受不了啦。” 姥爷搓拳挠耳,浑身不自在,手脚没处放,一会儿坐在火炕前杈八着手,一会儿站起身抓着墙角的鱼叉,急得团团转,干着急帮不上忙。 一直不明不暗地或拉长音或间隔短暂唏嘘吔嗯着,姥姥感觉肚子里像是装进了一个大水塘,里面白鲦悍蹿,鲫鱼蹦跃,泥鳅甩尾抽得水皮噼啪乱响,螃蟹爬树甲鱼钻苲藻,胡子鲶群起徘徊,乌鳢横冲直撞……好在还不算翻湾闹惊夜。 混合了浅黄水色和幽绿芦苇色的闪烁朦胧月怯怯地玄晃在渔屋墙皮和箔顶子上,反映上来涂抹着姥爷魁梧的身体,描绘着姥姥白皙的玉肤。 蟋蟀正在棚草上伏着,把翅膀摩得嚓嚓响。茫茫芦苇荡里远远近近水声高低喧哗,如同精神头十足的野汉子,时而吆喝,时而唱歌,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蹀蹀躞躞,东窜西跑,隔空放话,遇树亲搂,对影倾诉,哼哼唧唧,喋喋不休,黏黏糊糊,似乎永无完结…… 姥姥从渔屋里望出去,见月光中亮出满树野鸟,白得有些耀眼。 南头河边生着一族野苹果,被芦苇围困得唯唯诺诺,大有找不到平心静气生长的感觉似的,弯曲挓挲的枝杈间稀稀拉拉躲躲闪闪地做了些青涩的果子,阳光里闪烁着粗细不等的秋晖,夜晚望去时,却恍恍惚惚落满了鸟儿,或许里面真栖息着劳累的什么鸦雀的,偶尔传来的树叶洒拉声轻轻挠动着姥爷昏沉慵懒的神经。 毕竟人不是铁铸的铜捻的,经过白天的颠簸cao扯,姥爷和姥姥都有些疲惫过度,身不由己的懈怠麻木了,姥爷鲤鱼落滩地颠达了不知多少遍,姥姥溪流潺潺地不知吔哼了多少次,渐渐地降荷减载解脱,变成了毛雨习习、猫崽喵喵、羊羔咩咩,声息轻飘飘起来,不知何时被哪片月光哪揉波辉哪缕香濡迷醉、推搡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