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不可逆,不可控
… “噗啊!”董汉骁从河里冒出脑袋,此时天色已经更加暗垂,他已经顺着河水漂到了林苴城外的森林中。 这里是一处浅滩,董汉骁猛蹬几下水爬上了岸,倒在了一地的鹅卵石上喘着粗气,喘了两下,突然呕出一口水。 “咳呕”董汉骁转过身干呕了几声,尔后又咳嗽了几嗓子,感觉体力渐渐恢复之后终于站起身,脱掉衣服拧干,又穿回了身上。 董汉骁只感觉自己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找了块大石头坐下休息了一会,翻了一下裤兜,见项链依然挂在他的皮带扣上,这才安下心来。 他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林苴的方向,估算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又大致规划了一下路线,便着手归程。 不知道陈虎和聂影怎么样了,董汉骁捂着冰凉的腰一边走一边想,但愿他们不要被找到,否则事情可能会转向一个完全不可控和不可逆的方向——这个时候只能拼运气了。 … “吱扭扭——” 董汉骁在黑暗中推开了仓库的门,空旷的厂房中顿时回传来一阵噪耳的钢铁摩擦声。 董汉骁脚踩着一双湿鞋,在地上吧唧吧唧的响,上身还粘着不少半干的泥巴,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可是此时他完全没功夫顾虑这些,只是朝着仓库中央走进去。 这里是他从前便物色好的一处藏身点,几十年前曾是一片钢铁厂,作为军用,也有说法是殖民军储藏鸦片的秘密仓库,反正后来殖民军撤走了,西越一蹶不振,根本没功夫管这片山沟沟,这地方也就荒废了下来。 刚来林苴的时候董汉骁便带着陈虎来这里逛了一圈,见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便暂定下这里作为万一出了什么状况之后的避难处,这一片工厂荒废已久,草木丛生,并且最重要的是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起此地,所以他觉得很安全。 周遭太黑了,没有一丝光源,因此月光的颜色显得十分明亮,将董汉骁的影子从门口投射到里头很远。 “啪” 仿佛很远的地方传来轻微的一声塑料碰撞的声响,董汉骁头皮一炸,想要躲到一边时已经来不及了。 在面前一盏大功率聚光灯的突然照射下,董汉骁晃了眼,如同被闪光弹闪得瞬间致盲,耳朵里响着刺耳的嗡鸣,意识也一阵恍惚,只有满世界眩目的白光和刺眼的疼痛提醒着他还身处现实。 直到董汉骁感到自己被光线给烤热,光束才偏转向前,移到了他前方的一处空地上,董汉骁揉着眼睛,堪堪将视力恢复过来,努力分辨出前方的情形。 五六个人站在灯光下面,灯光勾勒出一辆越野吉普高大的轮廓,灯光后站着的那个人还举着一把枪对着自己,隐约分辨得出那是一把AK。 董汉骁闭起眼睛,平复那干糙的刺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再睁眼时,人群中间的那个男人已经走到了聚光灯下,苍白而强烈的灯光打在他的后背,将他的身形凸显得格外瘦削。 看得出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但分辨不出材质,可能是皮夹克,但更像是棉布,但总之,打着结空荡荡的右袖仿佛在告诉注视着他的人一段悚人的故事。 满世界躁人的寂静中,那人开口了,粗哑的嗓音下是稍显不熟练的普通话, “什么时候回来的?” 如果是国内的人听,肯定听不出来这句话出自一个外国人之口,最多可能也就是普通话不熟的地方人。 董汉骁斜着身子站着,颓耷着双肩,看着眼前这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人,虽只五年,但从两人现在的模样,不难看出万事已然变迁。 这不是一个体面的重逢。 董汉骁换了两口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的人呢” 麦扰斜着眼睛注视着他,脸上显出一个不可查的微妙改变:“不准备和老朋友叙叙旧吗” “我的人呢”董汉骁又问了一遍,心里却已经不太抱有希望了。 这是他基于自己对麦扰所有的了解所得出的结论。 可麦扰却依然站着——这是董汉骁第一个觉得他跟以前不同了的地方。 眼睛适应了光线,董汉骁终于彻底看清了麦扰的脸,他比以前黑了,脖子上多了一道长疤,胡茬也变浓了。 右胳膊也没有了——这是废话,可能还只剩下五分之一的样子,支棱在身体的一边,显得丑陋而无力。 “你去哪儿了”麦扰的声音不变,语气与董汉骁如出一辙。 回应他的只是沉默。 “你想做什么”“我以为你死了” 两人默契地同时开口,如同亲生兄弟一般。 董汉骁脸上有些挂不住,紧抿了一下嘴唇,终还是道:“我回国了” 麦扰左边的下眼睑颤了一下,却没答话,只是让开身子,让董汉骁看清了后方的情形。 陈虎和聂影被粗绳捆着,嘴巴都被塞进了一团抹布,聂影还好,只是冲着这边摇头——还有力气摇头。可陈虎就不一样了,两个眼睛已经肿成了熊猫眼,半个身子被血染红,低着头跪在地上,看样子还剩下一口气。 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董汉骁看见两三具躺倒着的尸体,其中的一个身上还插着两把刀。 是董汉骁早上送给陈虎的那两把。 董汉骁收回了眼神,扫了一眼眼神灼人的麦扰,咬着腮帮子,低下了头。 这是他第一个觉得他还跟以前一样的地方。 铁门被彻底打开,一队穿着杂章的民兵举着枪叫嚷着走了进来,随后围在了他们身后,看到现场的情况后纷纷闭起了嘴巴。 其中一个剃着青皮,脑袋的左侧纹着一团酱色纹身的汉子走出了人群,鹰隼般的眼神带着刀光,仿佛能将人生吞活剥,精壮的肌rou将衣服强行撑起,两只胳膊上布满了刀疤,十分骇人。 他刻意经过董汉骁,脑袋凑到距离他不足十厘米的地方,眼睛瞪得像个铜铃,里头满是挑衅和杀机。 董汉骁瞥了他一眼,显得自己渺小而懦弱,活像个健身房练出来的傻大个,空有一身豆腐块却虚有其表。 随后那汉子在董汉骁身上上下搜了一番,所幸项链很细,在裤兜底层,没有被他搜到。 麦扰紧紧地望着他,仿佛能在他的脸上看出花儿来。 那汉子终于离开了董汉骁的身旁,走向了麦扰,跟他耳语了几句。 麦扰点点头,那汉子便退到了他的身后。 聚光灯的光束像个吸尘器,大大小小飘在空气中的灰尘都被它照得清晰可辨,缓慢冗余,仿佛将死之人。 “男的是谁”麦扰问。 董汉骁知道他在问陈虎,答道:“我朋友” “女的呢”麦扰又问。 董汉骁牙齿在合起来的嘴巴里轻轻碰了几下,随后答:“我女人” “选一个”麦扰轻轻开口。 董汉骁没有动作,两人如同石塑一般对立。 “我知道了”麦扰道,拔出手枪对准正看着这边的陈虎—— “乓!乓!”两枪,打得陈虎身子猛挺,胸前血花四溅。 陈虎似是想喊,但喉咙饶是像青蛙那样狠狠地鼓了几下也没能发出一点声音。枪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他的双手被反捆在身后,又被人强行按着,汗一下就出了满身,上头的血迹都被冲淡了。 “为了女人,你还是什么都肯做”麦扰轻飘飘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 董汉骁的耳根红了。 “来”麦扰将枪递向一边,身子不正常地筛了一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眼镜盒样的脏兮兮的盒子,随后迈开一条腿走到董汉骁跟前,打开。 “我特意给你准备的”他大睁着双眼看着他。 盒中是一条扎针时用的橡胶带,一支细长的注射器摆在旁边,光滑的针管反射着灯光,透出里头那管略显浑浊的透明液体。 海洛因。 常有人抱怨自己的生活无聊,就像活在梦中,想去死,感觉自己一是无成,毫无建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对此董汉骁的回答是,如果你常年失眠,风餐露宿还食不果腹,每天都要抵受着精神和rou体的双重折磨,或者换个说法——你马上要被人强逼着去吸毒,那你就会体会到眼下的生活有他妈多真实。 “来”麦扰抬头看着高他半头的董汉骁,不知怎么眼眶好似有些泛红:“来啊” 董汉骁看着他,轻轻接过了盒子。 麦扰用力地咧开嘴角,露出一排并不平整的牙,身体又抖了一下,拿回了枪,走到了聂影的跟前,将枪抵在了她的太阳xue上,他的动作很用力,几乎将她的整个脑袋压成了六十度。 “来”麦扰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仿佛在用一种鼓励的语气:“来啊——” 说着他顿了一秒,随后接着上一句的尾音嗫嚅出了后两个字:“兄弟” 聂影在疯狂摇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懂了麦扰要董汉骁做的事情。 董汉骁握着盒子,看着盒里的东西,眼皮耷拉了下来。 接着董汉骁跪在了地上,在晃眼苍白的灯光中,他跪在了人群中央。 他望了一眼脸色已经苍白的陈虎,子弹似乎穿透了他的身体,看样子没有打中要害,不然他的身体早就会开始不自控地抽搐。 而聂影则还是被牢牢捆在那,绳子一圈圈地勒在她的rou里,磨破了好几处皮肤。 别的不敢肯定,可以肯定的是她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骂董汉骁不懂怜香惜玉了。 想起她骂人的样子,董汉骁笑了一下。 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接着董汉骁收起笑容,道:“别动我女人” 麦扰点头。 尔后董汉骁抬起左臂,将橡胶带缠在了上臂,用牙齿和右手拉紧,凸出臂弯里的血管。 橡胶带摩擦的钝音很是刺耳。 他最后抬头看了一眼麦扰,还未开口,麦扰便猛地点头,仿佛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 “你打,打完了,我们去看医生,恩?”麦扰满脸期盼,仿佛在此刻除了眼前的这件事一切都不重要。 董汉骁最后一次低下了头。这分别是他第二个觉得他跟以前相同和不同了的地方。 针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冽的光,在这潮凉的夜里,比刀光还要强烈。 董汉骁将它对准了自己的血管,然后看着它轻易地刺破了自己的皮肤。 殷红的血染红了前端的一点液体,但无伤大雅,董汉骁颤抖着大拇指将推头向自己的方向缓缓推了过来,看着那些液体进入了自己的血管,和针头紧挨着的皮肤漏出的一点浅红色的液珠,那是它们进入心脏前的最后一声讯号。 胳膊有点痒。 董汉骁想要喘口气,却感到一阵窒息,缓缓将针拔了出来,尚未来得及捂住还在流血的针眼,整个人便被麦扰给紧紧抱住: “真的是你…你回来了,回来就好…” 他的动作十分用力,好在只有一只手,不然董汉骁感觉自己可能会被他给勒死。 突然董汉骁感觉脚上一阵无力,瞬间倒在了地上,像是缺氧一般大口呼吸着,没几秒,手脚也都不受控制地筛糠般痉挛了起来。 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聂影正在眼前剧烈地挣扎,好似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似的,但随即他才意识到,可能让她明白的不是她的直觉和听觉,而是源于他自己不住掺杂在呕吐中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