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悬崖
我是一个性格非常差劲的人。 我自私、懒惰、吝啬、没耐心，出去旅游说是散心结果把钱全部花完了，住在别人家还不能摆正自己的身份要端着主人的架子，以及，面对别人的表白时下意识的反应就是： 他是不是在耍我？ 我有过太多次希望落空的时刻了。 小时候喜欢看童话，发现童话中的主人公总是借一个契机发现神奇的事，然后施展才华，赢得人们的喜爱。 这有什么难的，我想，这些童话中的契机不过是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东西，我也可以找到。 于是，我开始寻找属于我的契机。 街边透明的石头，树上掉下的果实或者是斑驳墙面某个隐秘的缝隙，我日复一日地观察着生活中的细小事物，然后惊喜地发现，世上的一切都可能是我的契机。 这也太棒了吧！我想，世界上应该不会有人比我发现更多的契机了。 每次找到这些契机，我都会把他们放进口袋里。 我找到第一个契机是一朵蓝色的小花，只有我的小拇指的一半大小，花朵羞答答地张开了一半，像晨雾一样迷蒙而美丽。我小心翼翼的把它放进口袋里，等了一个星期，想象中的独角兽也没有乘着微风来到我面前。 我很失望，但并没有放弃。 第二件、第三件……然后是第十二件，第十三件，我找到的所有象征契机的东西都没有发挥它们的作用，我的口袋中渐渐塞满了东西，陈旧的，微小的，不起眼的东西。虽然它们并没有为我带来契机，我也不舍得丢掉它们。 我乐于向他人展示我的收获，比如我的母亲。 “mama，你看，这是一只小恐龙。” 一次，我捡到了一枚恐龙徽章，兴冲冲地跑到母亲面前展示。我踮起脚，把手中的恐龙徽章递到母亲眼前，想要让母亲看得更清楚一点。 母亲显然没有料到我的动作，她大幅度后仰，同时迅速打落我手中的徽章。 母亲破口大骂： “从哪里捡来的破烂？不要弄脏了我的衣服。早就和你说不要在路上捡这些东西了，你不嫌脏我还嫌脏呢？天天把口袋弄得这么脏，明天我让你洗衣服。真是，说了这么多次了，从来不听别人讲的话。” 小恐龙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我看不见它的脸。但我知道，它应该很委屈。它只是一只小恐龙而已，被人丢弃不是它的错，只要我把它洗干净，它就又是一只干净的小恐龙了。 小恐龙没有眼泪，那么我来替它流泪。 我的眼睛发酸发胀，眼泪像不要钱一样流了下来，我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因为我知道，母亲不喜欢我哭，如果被她看见我哭的话，我就又要挨打了。 可是我忍不住。 一听到母亲训斥我的声音，我就忍不住流泪。 我偷偷地吸了一下鼻涕，蹲下来想要把小恐龙徽章捡起来。 “啪！”母亲再一次打向我的手，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你还捡！你没看到上面有多少细菌吗？” 好痛！ 母亲打过的地方迅速红肿，留下清晰的指印，就像拿一百根针不停地扎着那块地方一样。 我捂着手，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哭嗝。 “你哭了？” 母亲的声音像魔鬼一样。 “没，没有。”我结结巴巴地说：“呜……我没哭，mama，我，我没哭呜。” “我都说了我最讨厌你哭了？我有没有说过？有没有！回答我！” 母亲的声音就像用指甲刮黑板一样尖利刺耳。 “有……呜，对不起mama，可是我忍不住呜……” “我刚刚骂了你没？我打了你吗？你哭什么？你很委屈吗？啊？一说你就哭，一说你就哭？别人还以为我怎么了你呢，啊？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捡外面的东西，外面的东西脏，好的坏的我都说了，正的反的我也说了，你听过没有？是不是不管我怎么说你都不会听？是不是？” “不，不是的，mama。” 我紧紧握住自己被打的手，低着头，不敢和母亲对视。 “那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我觉得……呜……这个小恐龙很好看……” “有哪里好看？啊？” 母亲把徽章怼到我的眼前，几乎要戳进我的眼睛里：“你告诉我，有哪里好看！” 有很多好看的地方。 小恐龙的眼睛是向日葵的黄色，身上是春天第一批长出的新叶的嫩绿，它手上还拿着一大把游乐园里才会有的五颜六色的会飞的气球，简直就是我梦想中的完美小恐龙。 我怯生生地抬起头，看见母亲冷酷的表情，隐约明白了上面这些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它，它不好看。” 我的鼻头更酸了。 母亲的表情柔和了一点：“还有呢？我是怎么教你的？” “它很脏，也不好看。” “所以呢？我们要怎么做？” 我从母亲手里接过小恐龙徽章，把它扔进垃圾桶里，然后对母亲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不干净的东西，呜，要扔掉。” 母亲露出满意的笑容：“对，这才是我的好女儿。” 她说着，想要拍拍我的头，伸出的手却在一半停下，言语中隐藏着厌恶： “你几天没洗头了？” 伊城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他喜欢我，可我从来没有相信过。 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喜欢呢？ 连我自己都不喜欢自己。 可是，伊城说话的样子那么真诚，仿佛要把一颗心捧出来给我看，让我也无端生出珍视的心情。 我并不想回应他的感情，也多次向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既然他还是坚持，那我是否应该给他一个机会，尝试着接受他呢？ 可是，万一他是耍我的，我该怎么办？ 万一他只是想借机让我出丑，我该怎么办？ 这个房间里是不是有什么隐形的摄像头，拍下我受宠若惊的一幕然后用这段视频来嘲笑我的痴心妄想？ 为什么他会喜欢你呢？ 癞蛤蟆想吃天鹅rou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她不会真的当真了吧？ 我仿佛听见有人在我的耳边嘲笑我的天真。 是啊，我已经三十岁了，早已过了爱做白日梦的年纪，怎么还会痴心妄想他人的喜欢呢？ 这些年来我做得不是很好吗？不需要，不在意，不关注，只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这样就是就很好吗？ 不接受就不会受伤，不喜欢就不会难过，这不是我早就知道的道理吗？ 十四五岁时，我一度迷恋一种水晶制成的小兔子玩具，基础款是透明的，升级款则会在兔子里加水晶或者闪闪发亮的碎屑。 这种水晶兔子完美击中了我的少女心，只有一点不好：容易弄脏。透明的外壳让它只要被触碰就会留下指纹的痕迹，久而久之水晶兔子就变成了脏兔子。 为了防止碰撞，我把水晶兔子放在书桌的最里面，每天都看着它写作业。 有一次，我走进房门时，看见弟弟伸手把它拿了起来。 “别碰它！”我几乎是尖叫。 弟弟被我吓了一跳，手里的兔子也掉在了桌面上，发出“咚”的声音。 这不是兔子掉到地上的声音，是我心碎的声音。 我疯了一样推开弟弟：“我的兔子……” 我心疼地触摸水晶兔子裂开的左腿，又赌气般抹掉兔子上叶朗留下的指纹。 这是我的兔子，他凭什么碰我的东西，他明明知道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兔子了！他明明知道！为什么！ “你为什么随便碰我的东西！你不知道随便碰别人的东西是不礼貌的吗？你有病吗！” 我像一只愤怒的狮子，嘶吼着保卫自己的领地。 “我的兔子放在这里好好的，你非得伸手碰它干什么！你喜欢不会买吗？非得碰我的干什么！你有毛病吗？你有毛病是不是？” 我气极了，恨不得把他像我的兔子一样砸在地上。 母亲听见我的声音过来看，却只是说了一句：“怎么了，那么大的声音，怎么跟你弟弟说话的，一家人和仇人一样。” 我哭泣着向母亲陈述弟弟的罪状。母亲却只是说了一句： “没事，摔坏了一条腿。” “可是这是我的东西，他摔坏了我最喜欢的东西！” “你的东西？怎么就是你的东西了？是你拿钱买的吗？那你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我跟你爸辛辛苦苦在外面做牛做马赚来的。买了个玩具就你的我的，等我老了看你会不会给我买这么多东西。别闹了，就一个小玩具，这么大的人了，还因为这点事情哭，还老是叫我们把你当大人看，害不害臊。” 原来这不是我的东西。 这个是母亲的东西。 我没有钱，我花母亲的钱买东西，买来的东西自然也属于母亲。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我闭上眼睛，不愿再想下去。 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属于我的吗？ 我握紧拳头，手心里的东西坚硬冰冷，靠近拇指的地方有一道锋利的裂缝。 那是什么？ 我的眼睛被湿热的水幕盖住，无法看清手心里的东西。 这个东西我很熟悉，是摆在桌子上的我最喜欢的那只水晶兔子。 刚刚，我似乎就因为这只兔子和mama吵架了。 因为弟弟碰了我的兔子还把摔破了它。 弟弟留在兔子背上的指纹就像刻在了兔子身上一样，怎么也擦不掉。 既然擦不掉，那就不是我的兔子了，我想。 于是，我高高举起右手，把兔子狠狠摔在了地上。 脆弱的水晶瞬间四分五裂，母亲的声音传来： “你又在发什么神经？你不是说这是你最喜欢的玩具吗？” “不喜欢了。”反正也不是我的。 反正，我总会失去喜欢的东西。 那么，不去喜欢不就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