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乱世嘛,死人很正常
“军师…中郎将……”庞统咬牙切齿地看着这五个字,只觉无名火起,突得又一阵心惊! 我这是……嫉妒吗……? 庞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开始回忆隆中,回忆荆楚,回忆南郡; 回忆在庞德公膝下研学的日子,他捧着一本《竹书纪年》问德公,是否真有贤相伊尹流放太甲而称王的故事。 而老人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告诉他:“你要知道,史书从来都是人写的。” “是人,就可能会犯错,记录下来的史可能有错,告诉记录者历史的人可能也有错……” 老人偏过头,目光投向窗外的远方,唏嘘道:“年幼的君主被权臣流放欺压,似乎也更符合被权势迷了心窍的人性,据说那董卓少时也是个仗剑天涯,行侠仗义的好汉,可最后呢,护龙的骁将却想成为龙……” “统儿,你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小时的庞统呆呆地看着微笑的德公,陷入沉思,老人继续说着:“至于伊尹到底做没做过,我们都不是古人,又如何真正了解全部的真相……” 他不由又想起那个匍匐在德公床下的身影,穿着一身洗到发白的袍子,毕恭毕敬的,只为借一本自己随手就能翻看的书; 想起自己也曾是个谦谦少年,寡言少语,直到那年在水镜先生处,自己站在树下,仰着头,和树上正采摘桑叶的司马徽聊了整整一宿; 南方士之冠冕吗……呵~,庞德轻笑一声,自己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一日比一日争强好胜,一天比一天锋芒毕露吧。 庞统将最后一件衣服塞进包袱,走出了县衙,他转过头看着耒阳衙门的牌匾,忽地一阵可惜和留恋。 尽管是个小地方,但似乎……也是自己第一个能独立处理政务的所在,昔日在南郡,不过只能陪周瑜喝酒听乐,议事评人而已。 莫不是真无治政之才?他心里想着,甩了甩脑袋。 如果从一开始,就好好对待这段时日,好好升堂,好好理事,好好出去转悠转悠,了解自己的治地,或许真能知道自己是否能够独当一面。 庞统叹了口气,转身牵过来时的瘦马,把行礼往马背上一搭,也没上马,独自一人,沉默地踏上离开耒阳的路。 去哪里呢?他心里想着,回家吗? 隆中的人见到他,怕不是又要宽慰自己的同时,又羡慕地谈论起当年潦倒如今风光的诸葛亮; 去北方吗?曹cao赤壁败后,更加的求贤若渴。以“凤雏”之名,去混个辅弼谋臣的位置,总不是个问题。 可是,周瑜尸骨未寒…… 我庞士元此时投了曹cao,岂不是遭人耻笑? 去西川吗?不,不……庞统想起了诸葛亮当年在庞府的高谈阔论,“倘若有第三个势力,横跨荆州、益州……” 西川确实很好,虽然不想承认,但如他所说,刘璋……还是算了。 乡间的泥泞上,庞统仰头望着那颗闪耀在天空的北辰星,更觉得一阵烦躁。 偌大天下,竟无一处容身之所。 罢了,先随便找处小客栈,洗个热水脸,脱去鞋袜泡上一泡,睡一觉再说吧,庞统盘算着,捏了捏腰间的铜钱。 “嘭!”地一声响,两盘竖起无数火把,一时间将小路照亮。 庞德惊了个激灵,眯着眼睛望去,前方数十骑纵马而来,为首一人身着红袍,面目温厚,后面跟着一白衣高挑的男子,羽扇纶巾,还有个一身劲装,腰间挎着长剑的俊秀公子。 庞统蹙了蹙眉。 什么意思?从前面堵我,而不是从身后追上,想告诉我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吗? 原本被按压下去的烦躁与不耐又如野草般在庞统的心里疯长。 “凤雏先生!”刘备憨厚地笑着,恍惚间让他似乎看到了庞山民,刘备双手拢住他的手,一个劲儿地说道:“慢怠了!慢怠了!” “备今日才收到子敬的荐信,方知您就是襄阳庞士元啊!”说罢,刘备佯装不满地回头看向诸葛亮,责备了一句:“也怪孔明不上心,竟不能早点提醒我……” 诸葛均在后面撇撇嘴,真假…… 刘备一副十分对不住的样子,又解下自己袍子,给庞统披上,“凤雏先生,天寒露重。” 庞统颔首回了一礼,“临烝近来多事,”诸葛亮摇着羽扇,淡笑地解释了一句,“亮平日里分身乏术,现在好了,有士元兄在,可保荆州无虞。” 呵~庞统摆了摆手,“不敢,可比不上孔明‘运筹帷幄’。” “士元兄过谦了,士元兄之才,胜亮十倍。”诸葛亮依旧笑吟吟的。 庞统没再纠结于这些客套,认真地看着诸葛亮,“我有件事一直问你。” “请讲。” “给周瑜的信里,你写了什么?” 诸葛亮捏着羽扇:“没什么。” 他低着头,身后的火光将他的脸映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亮只是说,小霸王孙策,寂寞得太久了,他一个人在下面,已经等了整整十年……” 他想起那个在船舱里烂醉如泥的美周郎; 想起那个摇着暹罗酒谈笑间一口饮下数十万亡灵的身影; 想起他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南风吹得他的披风哗哗作响; “益州是我的,左都督……”他心里想,随后抬头看向庞统,发现庞统也盯着他,两人的眸子都闪烁着相似的黯淡和悲戚。 这哪里是一封信…… 分明是一道催命符! 庞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蹭地一下翻身上马,笑声里却听不出任何的喜悦,好似乌鸦的哀鸣,是以说起话来,也有些许哽咽。 “周瑜已死,江东再无心力西向,益州,早晚是我们的。”他朝刘备拱拱手,“玄德公,统愿身先士卒,开我军入川之坦途!” “好,好!”刘备开怀大笑,极为畅快,诸葛亮在身后摇着扇子的手顿了顿,没有说话。 诸葛均心里一沉,庞统想做什么? 一来就想将入川之战大包大揽吗?诸葛均相信他有这个能力,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从昏庸懦弱的刘璋手里拿下益州,不是件难事,只是…… 这将二哥置于何地?他又想起了赵直说过的话: 得之丝,失之龙。 均皱皱眉,侧过脸看了眼二哥,他只是淡淡的,礼貌地站在一旁微笑,深沉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 二哥……真的不在乎吗? “孔明善于治政,而统则擅长把握战机!是吧?孔明。”庞统大声地说,微微扬起下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隆中指点江山的模样,
诸葛亮笑着点点头,“那是自然。”看上去十分平静,没有一点争辩的意思。 均在旁仔细打量着二哥的神色,想从中找出些许细微的变化。 “噢,对了。”庞统本已经策马,经过诸葛兄弟身边时,又停了停,“孔明,还有……”他迟疑了一下,“关山是吧?” 庞统是个骄傲的人,他记得诸葛亮的字,是因为在他眼里诸葛亮是个还算不错的对手,至于那些年荆州见过的年轻人,很多他都不记得字是什么。 “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们,山民给我来信……” 庞山民!!??诸葛兄弟二人心里一惊,还没来得及揣测,庞德已然开口。 “铃死了。” !?死了!?? 诸葛均身子一晃,被诸葛亮猛地一把托住,手指紧紧地抓着他的小臂,弄得均有些生疼,哪怕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手指冰凉。 均咽了喉咙,叫住了正欲离开的庞统,“等等……她……是怎么死的?” 从阳都到荆州,在那个白骨穿行的日子里,是二姐那双白净的温柔的手,蒙在兄弟二人的眼前,轻轻地说着:“听话,别看。” 幼年丧母,大姐又沉默寡言,只有诸葛铃,既是jiejie,也如母亲一般陪着兄弟二人长大,大姐嫁人之后,二姐更是独自cao持着诸多家务,只为让年幼的弟弟们能多些时间安心读书。 “噢,乱世嘛,死人是正常的……”庞统有些满不在乎,“至于怎么死的,我不知道。” 刘备在一旁微微低下头,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这个铃是什么人,但从诸葛兄弟的反应来看,他明白这个“铃”对他们一定很重要。 诸葛均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了血,他看见高骑在马上的庞统,看似严肃平静的脸,望向二哥的眼神中,却分明有些淡然之后的得意。 诸葛亮拽着三弟的手有些颤抖,他张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感觉胸口被什么重重锤住一般,沉闷得发不出声音。 “孔明……”刘备一脸的担忧,“孔明……没事吧?” “无…事,主公。”诸葛亮一字一句地说。 “那……” “主公先带士元兄回去吧。”诸葛亮紧促地打断了刘备,有些吃力的说:“有士元兄在您身边,定然万事无虞。亮与三弟在耒阳歇息一日,明天回转临烝。” “噢,哦……好。”刘备点点头,仿佛想起了什么,又看向庞统:“哦!对了,那士元的官职?” “哪里空缺,主公随意安排就是了。” “士元哪里话,暂居‘治中从事’,可以吗?” 这个官职,略低于诸葛亮。 “低了。”诸葛亮脱口而出,庞统挥挥手,大笑道:“行!不低了,比之县令,可好上太多了,哈哈哈。” 目送着刘备携庞统离开,举着火把的队伍愈行愈远,黑暗逐渐将呆站在原地的诸葛兄弟吞没,万籁俱静。 树影之下,隐约间似有低声的呢喃。 “二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