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羊皮卷
云际城里已是后半夜,街道上已经有零星的商贩推着车开始出摊,早起的人们开始生活,热腾腾的气从烟囱里飘出,带着厚重的水汽,还夹杂着半分晨露的味道。再过一个时辰太阳就要从更东边的无惑海中升起,温暖的阳光将驱散笼罩在大地上的淡淡薄雾,阳光会像历史上的每一天中一样照耀着大地,无论身处何方,只要还在这片土地上就能蒙受太阳女神的赐福,得到或喜或悲的一天。 柳长甫在冬官府门口已经站了一夜,他手里捏着张羊皮卷轴,踱着步子来来回回的走着,脸上满是不耐烦的神情。 他看向西方的天空,月亮已经西陲,算上时辰,前去千连城的人此刻应该在黄泉海的东岸登陆了,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该回到云际城中了。 “雪螟,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你再不开门,我可就硬闯啦!” 说着他就摆出了架势,绿色的光萦绕在掌心,只要稍加用力,冬官府厚重的大门就会像张纸被轻易撕开。 也许是迫于压力厚重的大门打开了,老妪探出头来。 “柳大人还是请回吧,冬官大人说了,天亮前他是不会见您的。” “嬷嬷,我长甫从不求人,今日就当我恳请你放我进去吧。” 老妪并未理会他的礼貌,拉着厚重的府门又要关上,一双手快如闪电死死扣住门边。 “柳大人小心,不要伤了自己。”老妪停下了关门的动作,面露和蔼。 “多谢嬷嬷关心。” 说罢柳长甫将半个身子挤进了府中,老妪挡在身前不退让分毫。 他的脸上还堆着虚情假意的微笑,嘴里却吐出冷冷的话语:“嬷嬷,你莫不是故意不让我进去吧?” “借老身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呐。” “最好如此。” 柳长甫一巴掌将老妪推开,振翅一飞就冲进了冬官府,那老妪只是个普通的罗格妇人,在地上滚了两圈后吃力的爬起来,提着双笨重的腿追在后面,嘴里还不停喊着。 “柳大人别冲动,惹恼了雪螟大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妪说的话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这雪螟年岁很长,现存最年长的天人都不知雪螟是何时出生,一千两百年前因为些事情毁了容貌后,他就不问政事,只负责自己管辖的农垦、工程和水利事宜,人也变得格外雌雄莫辨,柳长甫从内心深处是讨厌他的,甚至有些看不起,一个强大的天人怎会因毁了容貌而变得如此阴鸷,像是个夹在阴阳间的怪胎。 柳长甫手握羊皮卷一路飞进内宅,偌大冬官府里设有殿宇三座,房舍进百间,大小花园点缀其间,更有戏台六七座和一座占星楼,但整个府邸空空荡荡,没有一丝活物的气息,除了身后吭哧吭哧追赶的老妪,似乎没有别人。 最终他在一处亮着灯屋前落下,这只是跨院里的一间屋舍,看起来更像是老妪的住所,但从屋内飘出的沉香味和门口的一串镶金风铃诉说着主人的尊贵和品味。 “雪螟,我是柳长甫,今夜前来有要事相商,如有打扰,还望海涵。” 他冲着屋内鞠了一躬,礼数上还算周全。 片刻后屋内传来声悠悠地回答,可又似爬虫从身后猫进,柳长甫本能地回过头,身后只有空荡荡的小院。 那分不清男女的声音说道:“若是为了高崇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就可以。” “确实是为他而来,既然你知道,我就不废话了。”柳长甫抬起手,将握在手上的羊皮卷高高举起,那张用高山羊的新生幼崽制成的卷轴在月光下微微舒展开来,好似一朵缓缓绽放的花朵。 柳长甫没有说话,他知道屋内的人可以感知到发生的事情,言语有时候就是这般多余,要做的只有等待。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门开了。一张满是脓疱的脸探出门来,他佝偻着背,瀑布般的漆黑长发流淌在后背,翅膀耷拉着,看上去十分憔悴,甚至出现了丝苍老的意味,这个状态在永葆青春的天人中是难以想象的。 “在这,签上你的名字,我就可以把高崇就地正法了。”见雪螟出来了,柳长甫脸上溢着藏不住的笑容。 “非要我签吗?我怕璠珠会怪罪我。”殷红的小嘴在满是肿胀脓疱的脸上一开一合,发出雌雄莫辨的声音。 此刻天光微亮,再过半时辰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前往千连城的人们就要归来,那时带来的变数难以预料,柳长甫洋溢着笑容的脸微微收了下去,带着半份不耐烦的神色。 “璠珠已经归于天空树,浸入母体之人无法再怪罪任何人,你的仇怨只能去寻那施暴的冥府人去了。” “冥府人吗?” 雪螟的语气中有着丝犹豫,他抬起纤嫩的小手缓缓伸向那张羊皮卷,只要轻轻这么一划,在上面签上名字就代表了仅存的五名元老中有三名认同了高崇有罪,这半年来柳长甫幸苦的铺排有了成效,那可怜的金翅鸟儿就会像一只鸡被架在火上炙烤,最终落得个无影无踪。 见眼前这个面目脓疮的人陷入犹豫,柳长甫敦促道:“冥府人杀了璠珠,毁了净雉,也伤了你的面目。” 那只伸向羊皮卷的手发出了轻微的颤抖,他喃喃道:“你怎么提起了那个低贱的名字,这个名字有一千多年没有出现在我的耳朵里了,就因为她我的面目变成了现在这样,也是因为她璠珠还和我不再与我相亲。” 净雉,一个落魄的天人女子,她没有名字,只因为做着清扫街道的工作,被人们称为净雉,而这个低贱的名字在一千两百年前的天人之国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因为勾起了往事,那张满是脓疮的脸变得扭曲起来,样子更加的丑陋了,而从两条细缝样的眼睛里挤出几滴泪来。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尖声叫嚷道:“高崇当真是净雉的孩子!?” “有七八成的把握。”
“不应该啊,我们天人怎么能够生育,就算有孩子也应该是璠珠的,也可能是我的……不对,我们天人不能生育,你在骗我!” “天人和天人自然无法生育。” “天人和罗格人也不能生育!”雪螟嘶吼着。 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丑陋的脸庞仿佛被石化般停在当场,他的眼前浮现出净雉那张并不出挑的面容和瘦弱的身躯,那具躯体被一层层剥去衣衫,赤条条如同一根擀面杖,那双眼睛闪着不会熄灭的火光直直望着他,哪怕这个女人已经死去了一千两百年,但回想起那双眼睛,依然让他感到浑身颤栗。 那是个雪夜,云际城难得下雪的日子,雪螟冲进星宫......可那两双眼睛带着复杂的目光看着他。那夜,大雪纷飞,街道上没有一个人,雪螟拖着一丝不挂的净雉在无人的街道上走着,那具纤弱的躯体被冻得发红,竟让他生出一丝怜爱来,而这份稀薄的怜爱却让那个低贱的天人少女遭受了侵犯,当然这种侵犯在天人中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可能就像在街头吵了个嘴。可净雉不同,被压在身下的时候,那双眼眼睛里喷射出灼热的目光,带着仇恨和屈辱,让雪螟一瞬间有想要抠进她的眼窝,将那双闪着光的眼珠抠出来,这个眼珠子肯定带着灼人的热浪和狂舞,放在手心里会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噗噗的弹跳着。 他最终忍住了没有戳瞎少女的眼睛,但抡起膀子毫不留情的抽了两巴掌,干瘦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两块红红的巴掌印子。 热辣的脸颊、残破的身躯并没有浇灭净雉眼里的光,她依然带着仇恨和不屈直勾勾的盯着雪螟。 直到某个深夜,她再次被压在身下时,将事先藏在嘴里的毒囊咬破,毒液顺着嘴唇和喉咙,沿着食道浸入雪螟的腹中,炙热的毒液喷洒在雪螟的脸上。事后虽然捡回了一条命来,但声音被毁,容貌也变得丑陋不堪,从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见到净雉。 柳长甫的声音打断了雪螟的回忆。 “你很恨净雉吧,是她把你害成这个样子,高崇就是她和那些肮脏的冥府人的孩子,带着深重的罪孽和诅咒,他会毁了我们的家园,使我们失去双翅,失去永生的能力,最终沦落为连罗格人都不如的低贱生物。在羊皮卷上签上你的名字,只要签上了,天牢内的刑罚就会开启,他就会连渣都不剩,就像……” “就像当年的净雉一样。”顺着柳长甫的话,雪螟喃喃说着。 忽然他一巴掌拍飞了面前嚣张的柳长甫,将那羊皮卷重重的摔了出去,振翅飞出了院落。 柳长甫从地上爬起来时,雪螟已经是天上的一个点,在东方微弱的晨光中,向着大理寺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