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灾民
易州城外,清早朝阳未升,淡淡的晨雾随寒风飘动。 黄玉站在西门外靖远桥上,向寒风吐了口长气,尺长的白练出现在脸前,很快被风吹散。 拍了拍身边的挽马,从马背褡裢里掏出干布,细细抹干湿漉漉的马嘴,把垂过马眼的鬃毛捋顺,打个结,放回麻布,掏出一把豆子,马儿温顺地加餐。 马车上装着小米粥,石灰和药篓,车旁跟着五名屯丁,人手紧张,黄玉这个小旗只有五名部下。 黄玉不在乎,眼前的灾民地窝子绵延一里,未来这里的灾民将成为將主的治下百姓,其中的青壮将成为兵源。 黄玉掏出小本子,本上记录着灾民的调查情况。灾民分成八个区,每个区大概一百户,三百口,一户只剩三人,很多灾民已经病饿而死,三千多灾民现在只剩两千多,且身体极度虚弱。 州城每日施薄粥一次,百户所现在财力有限,黄玉带的粥只给极度虚弱的老人和小孩,各区需要救助的灾民都记录在本上。 黄玉从褡裢里拿出口罩,分给屯丁,口罩里掺了药棉,这是李银河严格要求的,接触灾民,必须佩戴口罩防止传染疫病,回义庄后还得喝开水,勤洗手。 “瘟疫始于大雪、发于冬至、生于小寒、长于大寒、盛于立春、弱于雨水、衰于惊蛰,完于春分,灭于清明。”古人千百年的冬瘟经验堪称经典。 黄玉在义庄长大,知道瘟疫的恐怖,大明地域广阔,几乎每年都有地方上报发现疫病,不论男女老幼,染病即死。中医对疫病总结多,但此时对疫病防治却歧义大。 此时正是寒冬,李银河嘱咐黄玉务必小心谨慎,并总结了一些防病措施让黄玉严格执行。李银河认为疫病多由疫虫从口鼻侵入人体,疫虫细微无声无臭,人眼看不到,有条件时会做一种放大的仪器找出疫虫,现在只能小心预防。 李银河的说法会被此时中医评论成虚妄,但黄玉相信,佛说,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滴水十万生命,大家相信。將主说细小疫虫引起疫病,谁又能反驳呢!大哥已经说了,会研制仪器找出疫虫,现在争论没有意义。 黄玉督促屯丁们带好口罩,牵马进入流民营地,遇见冻伤厉害的,从药囊取药治疗,走到记录需要救治的灾民,让两名屯丁施粥,粥不多,只能给最虚弱的灾民吊命,三名屯丁提刀护卫马车。好在灾民身体弱,只敢贪婪地盯着粥桶,不敢抢粥。 一名灾民身子僵硬了,估计夜里死的,脸色青灰,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屯丁默默做好记号,施完粥会处理,地窝子会填埋,死尸和地窝子里的东西需要集中烧毁。目睹生命如此脆弱,无声无息地消逝,几名稚嫩的屯丁迅速成熟,没有初见时的恐慌。 黄玉走到二区,蹲在一名女子身前。女子怀抱孩子蜷缩在地窝子里,看见黄玉,匆忙整理乱发,好让自己看起来优雅些。 黄玉微笑地看着女子,露出整齐的白牙道;“静嘉,你说的话算数吗?你不怕住在义庄吗?” 叫静嘉的女子苍白的脸出现绯红,坚定地点点头。 静嘉的公婆丈夫都已经冻饿而死,守着两岁的儿子苦苦求活。黄玉给静嘉的儿子涂抹油膏治疗冻伤时,给了静嘉一块饼子。静嘉表示,如果黄玉每天给自己一块饼子,自己可以做任何事,如果不嫌弃自己嫁过人,自己可以做妾,静嘉表示自己识字,会画画,一定会伺候好黄玉,只求让孩子有干粮吃。 黄玉平静道;“静嘉,黄玉从小在义庄和死人相伴,身上晦气,黄玉知道讨人嫌。 黄玉渴望亲情友情,但绝不胁迫别人,也不接受怜悯。我保证只接受一位女子,能承诺的只是用命护卫你和玉娃以及以后的孩子,至死为止!” 静嘉的眼神坚定,绝决道;“只要让孩子吃到干粮,住在棺材里都不怕! 静嘉不怕死人,有时候活人比死人可怕!” 黄玉把手伸进静嘉的怀中,能感到静嘉在微微颤抖,郑重道;“干粮,不要让别人发现。將主同意了咱俩的事,我娶你做妻,今天忙完事接你和玉娃去义庄,等我!” 静嘉抱着孩子点头。 静嘉的胸瘦得硌手,女子的柔软让黄玉有一丝悸动,静嘉比黄玉大,隐瞒了姓,还带着个拖油瓶玉娃,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昔日的静嘉至少是位知书达理的贤惠少妇,能找到静嘉这样的婆姨,自己的死鬼干爹乐去吧! 又一名灾民女子冻死了,身上只穿着单薄亵衣,褪色的花袄紧紧裹着怀里的幼童,小孩子没醒,蜷缩在母亲的臂弯里,四周的灾民很漠然。 “将孩子带走吧!”看着屯丁将孩子抱起,黄玉对死去女子喃喃道;“大姐,將主和黄玉会照顾你的孩子,將主说,将建学堂,你的孩子将识文断字,生活在温暖的大家庭,你安心地走吧,这个世界不太友好,愿另一个世界没有饥寒! 孔先贤批评弟子季路;未知生,焉知死?说的好啊!这个世道有问题,不是你的错。” 等屯丁将孩子安置在马车上,黄玉对屯丁道;“灾民中的渣滓也该清除了。” 通过接触灾民,黄玉排查出五名给大泽土匪通风报信的灾民。有些灾民经常消失,然后有菜饼子吃,自然引起附近灾民的羡慕和谈论,这些蛛丝马迹引起游走灾民之间黄玉的注意,要知道,赈灾最好的时候也只有杂粮饼子。 蓝玉走到三区一个地窝子前,历铁妞和娘蜷缩在破褥子里,地窝子有很多干草,是历铁妞哥哥历铁柱找来的,看见黄玉,历铁妞冲黄玉甜甜笑道;“黄玉哥哥,妞妞很乖,没有把脚伸出地窝子!” 妞妞睡觉时,脚伸出地窝子冻伤了,脚趾肿的像小萝卜。蓝玉小心地涂抹油膏,微笑道;“妞妞很乖,结疤了,痒的话,妞妞不要抓哦!过些日子,脚就好啦!”妞妞乖乖点头。 黄玉冲一旁地窝子里的历铁柱道;“铁柱,跟我走一趟,有个活介绍给你!” 历铁柱爬出地窝子,跟着蓝玉,离开了灾民区域,过了官道,走进一片枯树林,六名屯丁围住历铁柱,不远处地上躺着两名被堵着嘴,绑得结结实实的男子。 历铁柱停下步子,脸色苍白。 黄玉幽幽道;“跪下,就算你跑了,你娘和你妹可跑不了!” 历铁柱痛苦地跪下;“不关她们的事!” 黄玉蹲下身,冲历铁柱道;“妞妞说的菜饼子,是你给土匪通风报信得来的?知道后果吗” 历铁柱倔强地抬起头;“我爹在我眼前饿死的,死时饿得成了骨头架子。我爹娘辛辛苦苦几十年,哪一年不是勒紧腰带交了皇税交杂税,咋就一遭灾,官仓说平准仓没粮,大户们也不放粮,我们被赶出老家,就该活活饿死? 我爹死时,铁柱就发誓,只要我活着,不管偷抢还是杀人,也不能让我娘和妹子在我眼前饿死! 谁都没有资格挡着铁柱找吃的,天王老子也不行!” 黄玉玩味的看着历铁柱;“皇帝也不行?” 历铁柱吼道;“皇帝也不行!” 黄玉点点头;“我前所李百户宅心仁厚,只要你们有合适的理由就饶了你们死罪,除了地上那两个,他们拿得来的饼子坏灾民妇女的清白,下作,自然处死。 你以后跟着我,黄玉是前所李银河百户所的小旗,你娘和你妹一会有人送到我的营地,李银河大人说了,进了百户所,家人不会饿着。 现在跟我说说,还有谁给土匪通风报信,你怎么和土匪联系!” 谢百三领着谢宁,李银河,黄玉等人进入百户所老营,老弱屯户正清理老营外围壕沟的淤土,请来的木匠忙着修理吊桥和大门。 谢宁执意回老营看看,李银河把谢宁包的严严实实,棉衣棉裤,外罩皮衣,还戴着翻毛皮帽。看着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谢宁不时微笑点头。 百户所小校场上,旗军们正站军姿,棍棒之下,再没人敢缩脖塌腰,都是挺胸拔背,小旗们不停地游走,纠正站姿不符合规定的旗军。 校场上安安静静,初步有了军营的肃杀之气。 旗军一天练四个时辰,拿枪可以站齐队列,但是不能动,挪动几步军阵就乱套,不过李银河不急,后世兵源素质高,受过十几年教育,新兵还得集训三个月才初步成军,此时只能慢慢训练。 令李银河惊喜的是,大部分屯军都可以熟练使用火铳,能够做到三分钟打两枪,优秀的可以两分钟打三枪。这得益于易州车营的训练传统,易州车营隶属保定车营,兵源来自茂山卫旗军,主要作战方式是以车队为依托,远距离使用各型将军炮,弗朗机,百步内用鸟铳,快抢和虎尊炮,近距离使用三眼铳冷兵器作战,火器兵力占总兵力的四成以上。各所屯军耳濡目染,所以极熟悉火器。 面对众人的夸奖,谢百三很谦虚;“百户大人强调的基础训练科目可以作为以后训兵的重点,充足的饮食也是保证屯丁们训练的关键因素,假以时日,我百户所必得强军!” 李银河点点头,此时明军训练主要参考戚继光大帅编写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但是粮饷匮乏,军将贪污,使得军队无法保证士兵的基本训练,边军也只是保持一月两三次大会cao,战力孱弱。如果屯军保持高强度基础训练并配以充足的粮食,战力会很快超过此时的明军。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屯军要拉出去打打啦,我们去会议室谈。” 李银河居住的平房,厅里摆张桌子,几个人坐下开会。多了屯户代表花叔。 李银河咳嗽一声道;“诸位,两名大同府行商需要我们帮助。”
两名大同府行商就是柳河,柳青。 品了李银河制的火酒,柳河认为,虽然口味辛辣,但是度数高,可以作为交易标的。李银河的交易条件优惠,所以柳河中止和易州商会的洽谈,惹恼了易州商会的冯德才。 冯德才是涞水豪强冯家大爷的长子,易州商会副会长,既无才又无德,为人阴狠。柳河落了冯德才的面子,冯德才扬言柳河柳青走不出易州。 在李银河看来,易州商会乃是易州豪强瓜分易州商税的工具,商贸往来由商会代衙门收税收费,明朝商税并不高,三十取一,商会还会收取杂费,杂费多少由官吏和豪强厘定,然后私下分润。在明朝,这种情况很普遍,商贸繁华之地及大城由代表各自势力的牙行代收,小地方由吏员直接收,权贵豪强等于私分了商税。 李银河和柳河的交易违反了易州潜规则,所以冯德才要严厉处置柳河父子。 “就是这样。”李银河道;“柳河通知我,有人窥探客栈,回大同时希望我们提供保护。大伙聊聊,我们帮不帮?” 屋里气氛比较沉闷,花叔等人脸色凝重。易州商会背景深厚,会长谢永福是茂山卫指挥谢永贵的弟弟,兼着金坡巡检,手下三十多手下,谢家是本地豪强,控制着茂山卫。冯家是易州涞水豪强,有护院数十,还控制着打行,车马行,手下地痞数十,冯家二爷是宣府一路参将,手下家丁超百人。 明朝奉行治理地方是皇权不下县,明末州城县城之外的实际管理者是豪强乡绅。铁打的吏,流水的官,官员一般干个一任就转任其他地方,而吏员是世袭的,父子代代相传,这些吏员熟悉律法和各项实务规矩,诉讼,征税,征粮,派役,都得吏员配合,吏员往往投靠本地豪强,欺下瞒上,时常架空官员。 官员得罪了豪强乡绅,会影响仕途,一般百姓得罪了豪强乡绅,肯定家破人亡。 看气氛沉闷,黄玉站起身道;“我说说情况吧。” 看李银河点头,黄玉接着道;“昨日派屯丁暗查了客栈,窥探柳河的是五名来自宣府的皮商,容貌凶狠,带着短兵器,根本不像和气生财的商人。 大家也知道,现在路引管理混乱,这些人极有可能是冯家请来的土匪。如果帮柳河,对这些土匪的凶残手段不可不防。 將主让我厘清灾民情况,我已经初步整理完毕。灾民两千多人,近八百户,户均三人,其中妇女孩童占七成,老人极少,壮丁近八百。他们的年龄,户籍地等详细情况都记录在册。 我带领屯军清除了灾民中的恶霸,流氓二十八人,吸收了壮丁十六人,家属四十,均安置在义庄,壮丁不缺,主要是粮食不够。灾民中给大泽土匪收集信息的,基本清除并为我们所用。 灾民壮丁体力恢复快,加上我和旗丁,共二十二人可供调遣。” 对黄玉的能力,大家是信服的,除了遭雷劈过的將主,百户所只有黄玉识文断字,对文化人,百姓从内心里尊重。 黄玉说完,谢宁摘下帽子,放在桌上道;“年轻时,我在辽东干无本买卖,一月能吃几回rou,当了兵打东奴,rou吃不上,杂粮还能吃饱,到咱们所,想本本分分过日子了,情况大家伙也知道,干农活,打零工咱们不惜力气,混到现在,地无一亩,冬日出门厚衣裳都置办不起,现在这身还是从土匪身上扒的。 呵呵,劳动致不了富,那就是世道有问题。 凭什么冯家就有一望无际的肥田,几十亩的宅院,一片片山林,狗屁的大爷二爷,几十年前不过是街上抡刀的混混而已。 谢家是土豪坐地炮,谢指挥使会打仗吗?车营他调地动吗?也就管着二百多守城旗军,守城旗军什么货色咱们清楚。他弟弟是巡检,手下三十多壮丁,他娘的连巡检司驻地都不敢去。 我算明白了,不就看谁拳头硬吗。要想有地,吃饱就得有武力,增强武力就得练兵,练兵就得有钱粮。缙绅豪强不会给我们的,我们得自己抢。 再说了,这兵得边打边练,不死人练不出强军。我的意思,会会这几个土匪,让咱的旗军见见真仗。” 与会众人经过讨论决定出兵,同时加强百户所老营的管理,以防匪名义封锁老营周围,不许外人进入老营,不许陌生人靠近老营周边,花叔安排非壮丁巡逻队伍,盘查和驱离靠近老营的人。大批青壮旗丁出营,老营空虚,务必遮断外人的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