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星夜神话

    当神庙花园出现知珀鸟的歌声时，便到了卡布雪山的雨季。

    这个时候的雨总是来得又急又快，让人措手不及。太阳西斜之前还是天清气朗，突然卡布雪峰上就聚起一片云雾。那云雾仿佛是从雪峰吐出来一般，越积越厚，很快就占领了整个天空，滂沱大雨随之而来。

    黑夜于是提前降临了，神庙也陆陆续续亮起了灯光。

    密密麻麻的雨点划过从神庙透出来的灯光，带出一丝丝转瞬即逝的银线，就好像从天上落下来的流星雨。

    凌小曦看着窗外，不由得想起座前祭司离开前跟她说的一句话：族人可以接受失去法力的圣女，却不会原谅离弃他们的圣女。

    座前祭司为什么要跟我说这句话呢？我为什么要离弃族人？座前祭司这句话究竟想跟我暗示些什么呢？难道座前祭司预感到什么了？

    夜色渐深，在各种不安的思绪中，她朦朦胧胧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醒来时，雨已经停了，她和座前祭司坐上灵鸟鹛鹓，在浩浩荡荡虬鹰队伍的护送下，越过铺洒着阳光的依太湖，向链寇山的方向飞去。

    山峦连绵起伏，白雾袅绕，越往前走，山势就越加巍峨险峻。当凌小曦看到远处连续几个片状紫岩的山头好像漂浮在云上时，便知道离寇链山已经不远了。

    果然飞了不久，越过一座奇石突兀的险峰后，虬鹰队伍突然往下沉去，她的眼前变得白茫茫一片，吹到脸上的是夹杂着水雾的寒冷山风。片刻后，她的眼前又豁然开朗，数不清的飘拂着旗幡的营帐跃入她的眼帘，虬鹰队伍越过保护咒进入神庙军团的营地。

    天依然是阴沉沉的，远处的山峦还是被雾气笼罩，但营地内却是一片清朗。

    神庙大军营地建在险峰下一块开阔而狭长、树木高大却稀疏的平地上，虽然规模不及黑骁团浩大，但它背靠寇链山的最高峰，前方瞭望崇山峻岭，进可攻退可守。神庙大军死守的，正是通往依太湖的一道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

    由于地方所限，营地的帐篷几乎是一个挨着一个，但在靠近营地中部、陡如刀削的峭壁之下，却开辟出一块宽阔的空地，一座用巨头搭建、顶端点缀着五彩晶石的祭坛屹立在中央，众将领已经在祭坛下整齐地列队等候了。

    随着鹛鹓像披着彩云的白色凤凰在营地上空优雅地掠过，军号声徐徐响起，祭坛下的红蓝幻变的火焰突然高高蹿出，如龙卷风一般激烈地舞动。战士们翘首张望，千万双激动的眼睛紧紧地追随着凌小曦的坐骑。

    护送的队伍在祭坛前分开两路向树林方向飞去，而凌小曦和座前祭司的坐骑则直接降落在祭坛上。凌小曦轻盈地从鹛鹓背上滑下来，在座前祭司的陪同下手持羲灵权杖向祭坛边缘走去。

    凌小曦并没有刻意打扮，但在紫晶发髻下随风飘动的长发，略带忧伤的眼神，束着细腰的黑色腰封，还有象征着圣女身份的绣着银色神鸟图案的红色衣裙，都让第一次见到她的人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神鸟麾下的战士们，”凌小曦昂首挺立在祭坛之上，不疾不徐地说。她的声音在洪音咒下嘹亮而清晰，在山谷中回荡。

    “自古以来，神庙大军都担负着维护娄枭大地的安稳和平的使命。过去的千多年来，我们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太平生息。可是半年前，黑骁大军冲破禁地结界回来了，他们企图控制娄枭大地、摧毁神鸟缔结的结界、侵吞人类世界。更令人痛心的是，一些受神鸟恩赐的部落因为贪婪和愚昧，背弃神鸟，加入到他们的阵营！”

    “安宁的生活被战争蹂躏，神圣的土地被鲜血染红！我听到了诺尼石在哭泣，神鸟在悲鸣！战士们，决战的号角很快就会响起，请你们不要忘记自己身上的勇士烙印，它是神鸟赐予你们力量的源泉！我凌小曦身为圣女艾琪可，也绝对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今天，在千万战士面前，我以神鸟使者的名义起誓，无论将来面临多大的凶险、面对多大的困难，我都绝不退缩，我必定会和大家一起，共同进退，誓死捍卫娄枭大地！”

    凌小曦说完，一团红色的烟雾便出现在祭坛上方。

    随着烟雾飞快盘旋，带出她背后的圣女图腾图案，祭坛四周的晶石同时发出耀眼的光芒，把她包围在一片五色幻彩的华光之中。鲜红的图腾烟雾缓缓上升，又逐渐扩大，激发出如浪涛般起伏不定的气场。

    凌小曦神情专注地闭上了眼睛，在气场的扰动之下，她的长发和裙摆如在水中一般轻轻地飘舞抚动，连身上的刺绣神鸟也好像活了起来。

    祭坛下的战士们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圣女，感受着一阵阵力量场穿透全身而过，这不是只有在画卷里才见过的“圣腾通灵”吗？！

    战士们无法压抑沸腾般激动的心情，在座前祭司举高双手的同时，爆发出“腾格神邑！腾格神邑！腾格神邑！”的呐喊声。这震撼的声音响彻云霄，回荡于山谷中久久没有消停。

    （“腾格神邑”是出征战士从圣女身上获得神鸟力量的古老咒语）

    凌小曦没想过神庙营地的夜空居然也会那么清澈。

    晚饭过后，她终于可以暂时放松些了，于是和洛琳走到主营地的边缘，坐在崖边一块平整的岩石上，在清凉的晚风中眺望远处的星星。

    “洛琳，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来神庙已经七年了，对吧？”

    “是呀，圣女您还记得？”

    “你的事情我怎么会不记得呢？离家这么多年了，我想你一定很想念家人了。”

    “当然，想念得肠子都打结了……”洛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却还是难以掩饰眼里的伤感，“我总是在梦里见到父母亲，每一次我都高兴地扑进他们的怀里，可是哭着哭着，我就突然醒了。那时候我就特别恨自己，眼睛怎么会这么浅，如果我不哭的话，就可以在他们怀里长一些时间了……”

    她顿了顿，又露出了笑意。

    “不过呢，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我已经正式进入乞伊枚库，替母亲完成了留在神庙的最大心愿，也为我们的家族获得祭司的最大荣誉，家里人知道以后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相信在你家人心中，你一直都是他们的骄傲。”凌小曦微笑着说，“这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了，到时你就可以回家看望你的家人了。”

    “可是我不敢回去……”洛林难为情地说，“您不知道，我母亲最擅长的就是星宿占卜，而我在乞伊枚库，最头疼的却是星宿学。”她说着指向满天的繁星，“圣女您看，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每一颗都是一样的，我连分都分不清，还说什么占卜呢？就因为这星宿学，我都不知道被腊索祭司骂了多少回了！”

    “洛琳，你来太和神殿应该才这几天吧？神殿里的百多个祭司你都认得了吗？”

    “嗯，已经认得差不多了。”

    “那你跟他们都说过话了？”

    “这怎么可能呢？太和神殿是不允许祭司随便聊天的，更何况我还是乞伊枚库的小祭司。圣女，这些跟星宿学有关系吗？”

    “当然。太和神殿的人这么多，但你却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认识他们，是因为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如果你不把天上的星星仅仅看成是星星，而把它们看成是有生命的个体，那你也可以很快认出它们了。”

    “什么——”洛琳的眉头扭成了结，“圣女，洛琳可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聪明，您还是说明白一些吧……”

    凌小曦笑了，“洛琳，你应该好好看看这些星星。只要你用心去看，就会发现无论是颜色、亮度，还是闪烁的方式，每一颗星星都是独特的。而且，它们还有很多动人的故事，如果你知道了，肯定就不会觉得星宿学是枯燥无味了。”

    “真的吗？”洛琳兴致马上来了，“我最喜欢听故事了。圣女，你可以跟洛琳说说吗？”

    “当然可以……”凌小曦话还没说完，突然一阵凉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洛琳马上紧张起来了，“圣女，您大病初愈，千万不能受寒，洛琳这就去营帐把你的斗篷拿过来！”

    凌小曦想阻止，洛林却已经起身往营帐小跑过去了。凌小曦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又转回身。

    她把手撑在身旁，抬头仰望。

    璀璨的星星布满了深邃的夜幕，有的星星好像在不停地眨眼，而有的星星则好像一个好奇的孩童，一眨不眨地打量着地下的世界。虽然她已经忘记了人类世界的星宿和娄枭大地的是否一样，但她却可以肯定，这里的星星比人类世界的要有趣、美丽得多。

    因为这里的星星会隐藏自己真正的颜色，只有用心感应的人才能看到满天的玄幻绚彩，就好像化妆舞会上的少女，只有看穿她并得到她的欢心，她才会为你揭开神秘的面纱。

    一个又一个有关星星故事在她的脑海里浮现。

    这些故事有一些是斐嫣小时候座前祭司跟她讲的，而大部分都是她到部落，部落的老人家告诉她的。这些故事有的妙趣横生，有的曲折离奇，有的则令人悲伤落泪。但无论是怎样的故事，她都喜欢，因为这些故事曾为她孤寂的日子带来过无限的乐趣。

    突然，她听到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向她走近，然后洛琳轻轻地把斗篷披在了她的肩膀。

    “洛琳，你看到那两颗星星吗？”凌小曦指着天空轻声说道，“就是那颗看起来小小的，靠得很近的，还发着一点点橙光的两颗星星。那两颗星星叫双目星，你一定想听它们的传说吧——”

    她的声音完全沉浸在故事之中。

    “相传呀，在很久很久以前，索奴部落有一个善良的女孩叫莫蔻，虽然她为自己的族人做了很多好事，大家都很喜欢她，不过她心里面却很痛苦。因为她爱上了部落的第一勇士孛鸻，而她却因自己并不出众的容貌自卑，一直不敢向他表白。有一天，酉长接到信报，说强大凶残的鲁地石部落的战队已经朝着他们部落出发了，为了捍卫部落的领地，酉长把战士全部召集起来，准备应战。”

    “莫蔻害怕再不表白就没有机会，于是在出征前的那个晚上，终于鼓起勇气，送给她心上人孛鸻一条手编项环。可是孛鸻只是看着她，最终却没有接受。莫蔻伤心极了，只好转身默默地离开。”

    “她紧紧地攥着手编项环，一边走一边流泪。最后，她把手编项环挂在了路边的树枝上，希望这样可以让自己尽快忘记悲伤。一个月以后，战斗结束了，鲁地石部落被击退，可是她的心上人也战死在战场。莫蔻悲痛欲绝，来到孛鸻身边，却发现的他的脖子上居然戴着她为他编的项环。”

    “在那一刻她才突然明白：原来孛鸻也是爱她的，只是他知道接下来的战斗九死一生，所以才不敢接受她的爱意。莫蔻后悔莫及，她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表白，这样她的心上人就不会带着遗憾离开了。”

    “她抱着孛鸻，不停地哭呀哭呀，人们怎么劝都劝不住，又到了后来，人们一个个离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身影。”

    “半夜，筋疲力尽的莫蔻终于抬起了头。这时满天繁星，璀璨耀目，她却发现天空中多了一颗橙色的星星。那星星一闪一闪的，就好像孛鸻在天上对着她微笑。她感到很温暖，心中的悲伤也慢慢消失了。她于是擦干眼泪，也对着天空露出了微笑。”

    “第二天，人们发现女孩莫蔻和勇士孛鸻都不见了，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就好像在世界上消失了一样。直到晚上，部落的祭司才发现天上突然多了两颗靠得很近的橙色星星，人们这才明白，那就是消失的莫蔻和孛鸻，他们终于在一起，在天上看着人们笑呢。”

    凌小曦说到这里顿了顿，露出了一丝笑意。

    “所以洛琳呀，你要记住了，如果你以后遇到心上人一定要早些跟他表白，千万不能让自己后悔了。嗯，还有，你还要和他一起去看星星。因为听说只要有情人能够在众多的星星里面找出这双目星来，他们就可以永远幸福快乐了……”

    “原来这双目星还有这样的故事——那现在我们都看到这双目星了，我们将来也会幸福快乐吗？”

    她的身后突然传来成越的声音。凌小曦吓了一跳，马上转过身来，星光之下看到他正对自己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成越——怎么会是你？”凌小曦很是惊诧。

    “怎么？不想见到我吗？”

    “当然不是……”她有些手足无措，“只是……我以为你还在为我不辞而别的事生气呢……谢谢你把我带了回来……嗯，也谢谢你那天救了我……”

    成越忍不住笑了，“我还以为你会因为我那天问你的问题生气呢，想不到你倒自己承认起错误来了——”

    凌小曦突然想起那天他问自己是否担心游嗤，刚想生气，却又发现自己理亏了。

    “那个……也是我有错在先，你这样问也是正常的……只是……”她的心抽搐了一下，“你没有必要在意我的想法，在我登上圣座的那刻，就注定要放下所有的情爱了……”

    “如果你真的放下了，又何必跟洛林讲莫蔻和孛鸻的神话呢？”成越微笑着说，走到她身旁坐了下来，“我知道，如今走到这步，你我都没有选择了。你放心，我已经答应了座前祭司，以后如无传召，绝不会再踏入依侬神庙半步。”

    凌小曦一怔，转头诧异地望向他，他却笑了。

    “怎么？后悔自己说的话了？”

    “不后悔……这样也好……除了圣女和达枭之间的联系，我们的确不应该再有其它牵扯了……”

    “嘴硬……”

    成越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他感应到融入他血液的玥莺石依然佩戴在凌小曦的身上。随后，他抬头望向星空。

    “今晚的星星真美！来这里这么久了，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多星星呢！小曦，你记得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看星星了？”

    凌小曦的心头一颤。

    是啊！他们的确很久都没有坐在一起看星星了。就和现在一样繁星满天的晚上，他曾抱着她穿越息攸树林，追逐定情鸟玥莺，然后用玥莺石对她许下一生的承诺。他们紧紧相拥，相依相偎，只有天上的星星见证着他们甜蜜的时光……

    “你说，如果天上的莫蔻看到地上的一对人儿正上演着和他们一样的故事，她会怎么想呢？”

    “不会的！”凌小曦马上紧张地转头望向他，“我不是莫蔻，你也不会是孛鸻！你不会战死沙场，你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的！”

    成越笑了，也转过头，凝望着她的眼睛，“你活着，我便活着——”

    凌小曦的心好像被刺了一下，马上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不配你这么做……成越，你有没有想过，上天让你带着记忆再次来到这个世上，就是给你重新选择的机会，不要再犯上一辈子的错误……你应该为你自己，完整地过好这一生的……”

    “缺了你的一生又怎么可能完整呢？”成越看似随意地一笑，“小曦，我追随你千年来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孤独地过完一生吗？你从黑骁团逃回来的那天我已经告诉过你，除了守护你，我别无所求。我会为你守护这片土地，为你守护我们的族人，然后远远地看到你安好，仅此而已。”

    “可是成越……”

    “好了，不说了……”他把手指放在凌小曦的唇上，“等战争结束你就要回神庙，也许我们再没有机会坐在一起了。所以，你就陪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好吗？”

    凌小曦凝望着他那双深沉的眼睛，心好像被紧紧地勒住。

    “生相伴，死相随；执子手，永不离”，也不是自己曾经对他的承诺吗？她又何曾想过要改变呢？她的眼睛湿润了，在泪水流出眼眶之前她把脸转开了。

    夜突然变得很宁静，只有流淌的星光，流动的空气。他们静静地坐着，抬头望向天空，没有相拥，没有相依，甚至连衣服也没有相碰，却因为感受着彼此的存在，心依然盈满着温暖和幸福。

    双目星发出的光愈发明亮，就好像遥望着地上的这对恋人，纵有咒语的桎梏，也因不渝的深情而为对方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