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七章荀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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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554年)春天,诸侯结束伐齐之战从沂水回还,并在督扬结盟,盟辞说——大国不要侵伐小国。因为邾国在两年前曾经攻打过鲁国,所以晋平公在这里抓捕了邾悼公。跟着,诸侯驻军于泗地,正定鲁、邾两国的田地,将邾国自漷水以西的田地都划给了鲁国。 荀偃(-前554年):姬姓,中行氏,名偃,字伯游,谥号“献“,又称中行偃(先秦时期男子称氏不称姓,虽为姬姓,却不叫姬偃),因中行氏出自荀氏,故又多称荀偃,时人尊称其中行伯,史称中行献子。荀偃是春秋中期晋国卿大夫,六卿之一,晋悼公时升任晋国中军元帅,即正卿。荀林父之孙,荀庚之子,荀罃(即智罃)堂侄。 中行氏在晋国起家,还得从荀林父说起。晋献公的相国荀息生逝敖,逝敖生长子荀林父,又生幼子荀首。前631年,晋文公在三军之外又设置三行军以防备戎狄,其中刚刚出道的荀林父率领中行军,立中行氏。 荀林父在朝中凭借着独当一面的才能,官衔不断升迁,为官刚正不阿,公忠体国,成为晋国仅次于中军元帅赵盾的高级官僚,即中军佐。 前597年,荀林父晋升为中军元帅,荀氏家族一夜爆发,就连荀首的智氏家族也因为哥哥的得道而得以升天。 早在前587年,年轻的栾书就接替郤克,成为了晋国执政,晋国进入了栾书时代,栾书作为晋国朝臣的一把手是非常称职的,他具备着一个成熟政治家所应该拥有的一切才能,《左传》称他“从谏如流“;赵朔赞扬他:“实其言,必长晋国!“,可见郤克在临终前对栾书的安排是多么的睿智! 由于郤克与栾书的关系是世交,栾郤两家关系密切。遗憾的是郤克的儿子郤锜过分狂悖自大,而且权欲熏心,不断地安排自己的本家人成为卿大夫,组成强大的三郤。三郤成型后,在政治、军事、司法、外交各方面都渗透极深,对栾书的正卿权威形成了巨大挑战。 三郤张狂,锋芒外露,在晋国倚强凌弱造成众怒所向。相比之下,栾书则要显得温和得多,至少是外表上的温和。中行偃完全与栾书站在了同一战线。 前574年,栾书阴谋陷害郤至,利用厉公的力量图灭三郤,中军佐郤锜被杀,中行偃顺势代郤锜成为了中军佐,出道仅仅3年,就幸运的成为了国家的二把手,地位仅仅次于正卿栾书。 总言之,由于父亲与正卿栾书的关系亲密,又有着共同的政治对手,荀氏、栾书相互扶持。中行偃对栾书的态度非常谦和,是栾书非常坚实的追随者。 伐齐战争如火如荼的进行着,荀元帅的身体已是一天不如一天。中行偃强挺着身体的种种不适,以国家为重,也算是对当年造成国家内乱的自我赎罪与解脱吧! 齐国这一轮讨伐鲁国,始于四年前(公元前558年),当年夏天齐灵公不但自己兴兵讨伐鲁国,还把邾国和莒国这两个小国也拉了进来,和他一起讨伐鲁国。根据本次督扬之盟晋国最终把邾悼公给抓了的理由来看,这两个国家至少邾国是和齐国一起暗通了楚国的,换句话说,邾国作为晋国的同盟国,早已经身在曹营心在汉了。所以,战后晋平公第一个收拾的就是邾国,不但抓了邾悼公,而且将邾国漷水以西的田地划给了鲁国。漷水以西的田地有可能从前就属于鲁国,这次晋国只是做主将邾国从鲁国那里侵占的田地还给了鲁国;但也有可能划给鲁国的漷水以西的田地,只有一部分原本属于鲁国,另有一部分本属于邾国的田地,也划给了鲁国。总之,邾国为其跟随齐国、暗结楚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处置完一系列事务后,晋平公先行回国,跟着平阴之战的最大受益人——鲁襄公在蒲圃设享礼招待晋国六卿,并赐给他们三命之服,除了六卿之外,随军出征的晋军军尉、司马、司空、舆尉和侯奄,鲁襄公也都赐了他们一命之服。晋国历史上两次与齐国的战争,都是为鲁国打的,三十四年前的鞌之战,战后受益的也是鲁国,彼时战败的齐国将侵占的鲁国汶阳之田还给了鲁国,而鲁成公当年为了感谢率军出征的郄克、士燮和栾书,赏赐三人先路三命之服,赏赐以韩厥为首的司马、司空、舆师、候正、亚旅等五人一命之服。当时我们曾经介绍过“三命”和“一命”,指的是荣宠的级别,命越多越尊贵,车服也会随之更华丽。到这儿,鲁襄公对晋军上下的感谢与当年的鲁成公都还相似仿佛。但是,与当年的鲁成公不同的是,鲁襄公除了以上公开的赏赐之外,他还特别加送了晋军中军元帅荀偃很多其他的东西,首先是作为正礼前菜的五匹锦、四匹马,锦上还有加璧,然后才是隆重的正礼——前吴国国君寿梦之鼎。 什么意思呢?那个时代古人送礼时,都是先以轻礼为引子,用以烘托出后送出的重礼之重和心意之重。比如当日秦穆公派百里孟明视、西乞术和白乙丙去偷袭郑国,半路上被郑国商人弦高发现,弦高就先送了四张牛皮作为引子,然后再带着十二头牛的重礼前去正式犒劳秦军。鲁襄公给荀偃送礼也是一样,先用些轻礼什么布匹锦缎的意思意思烘托烘托,然后才拿出真正的重礼——寿梦之鼎,郑重对荀偃表示感谢和重视。 本来呢,仗打赢了,是高兴的事,又得了鲁襄公这么大一份人情,岂不是喜上加喜?谁知在回国的路上,荀偃突然就病了,什么病呢?用中医的话说叫生了痈疽。生在什么位置呢?脑袋上。荀偃生的具体来说叫瘅疽。什么叫瘅疽呢?关于瘅疽,我怀疑就是今天的人所说的“对口疽”,也叫“玉枕疽”“脑后疽”,病发于枕骨之下,与口相对,初起时如米粒,其后渐渐坚硬,既麻且痒,肿痛异常,肿大者可如圆茄,颜色为紫色,极不易治。关于“痈疽”中的“痈”,西医认为是以邻近的多个毛囊及周围皮脂腺和汗腺的急性化脓性感染为临床特征;至于“疽”,我查了一下,西医貌似没有相关概念。痈疽一类的病在古代可是大病,无数名人死于此类疾病,比如秦末项羽的谋士范增、唐代的大诗人孟浩然、明初的开国功臣徐达、清人的始祖努尔哈赤等,就更不用说普通老百姓了。荀偃也不例外,当他渡过黄河来到晋国的著雍后,就——病危了。荀偃当时病状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呢?他的眼睛都被脑后的瘅疽顶得鼓了出来! 执政病危,于是先行回去的大夫们都纷纷赶了回来。这时,荀偃的老知己、老同事、老下属士匄就请求和荀偃见上一面,可是荀偃却说什么也不肯见他。于是士匄就让人进去问荀偃,立谁做他的继承人,得到的答复是——郑国的外甥可以。荀偃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荀偃有一个儿子叫荀吴,他的母亲是郑国人,则荀吴之于郑国的母舅家来说属于郑国的外甥。换句话说,荀偃向士匄交代的后事便是立荀吴作自己家族的继承人。 就这样,士匄一直没能见到荀偃,直到了二月甲寅日(二月十九)荀偃病死,士匄这才见到了荀偃的遗容。只见荀偃死后眼睛始终睁着,但嘴却紧紧闭着,以致于不能为他做“口含”仪式。什么意思呢?我们在讲晋文公之死时,曾经提到过,彼时的人在死后,有一系列的仪式,其中很重要的一个仪式就是要饭含,也就是在死者口中放入珠玉米贝之类,“饭”是“饭”,“含”是“含”,根据《周礼》记载,“大夫以玑”含。可是,荀偃死后嘴巴紧闭,所以没办法把“玑”珠放进他的口中。 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死不瞑目”是因为有放心不下之事的认识,于是士匄盥洗后抚着“死不瞑目”的荀偃的尸身对他说,自己今后会像侍奉他一样事奉他的儿子荀吴,可是荀偃的眼睛还是闭不上。这时栾黶之子栾盈(栾怀子)在一旁说道——难道是因为齐国的事没有做完的缘故吗?听了栾盈的话,士匄便又再次抚着荀偃的尸身对他说道——如果你死之后,我不继续把齐国的事做下去的话,有如黄河!至此,荀偃的眼睛这才闭上了,然后嘴巴也能打开,接受含玑了。 此情此景,士匄出去后内疚地说道——作为一个男人,我实在是浅薄啊。 士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们知道士匄和荀偃的关系一向非常好,年轻时两人就一搭一档,后来晋悼公要任命士匄做中军主帅,他甚至以荀偃年长于自己为理由,主动将中军主帅之位让给了荀偃,甘心情愿居于荀偃之下辅佐荀偃,两人的感情和彼此信任可知有多么深厚。所以荀偃病危,士匄赶回来见荀偃,荀偃也托孤于士匄。当荀偃死后眼睛闭不上,士匄便以为荀偃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儿子荀吴,所以士匄就对着荀偃的尸体发誓,一定会好好侍奉荀吴。可是这个承诺并没有什么用处,荀偃的眼睛还是闭不上,亏得栾盈的提醒,士匄又承诺荀偃一定会将伐齐事业接续下去后,荀偃的眼睛这才闭上了。这个结果给了士匄很大的刺激,亏了自己和荀偃一辈子“相知”,原来自己其实并不了解荀偃,只知以私心待他,竟不知道他心中装的是国家社稷,所以士匄才自恨自己小看了荀偃,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士匄才说自己作为一个男人,浅薄了。换句话说,士匄是在说自己不如荀偃,不是荀偃的真正知己。再进一步说,士匄自认为丈夫,但此事却让他意识到荀偃显然是比自己更大的大丈夫。 其实,人死后眼睛闭不上这个问题,是有科学原因的,关于这一点当初我们在讲楚成王太子商臣也就是楚穆王勒杀楚成王时,也讲过这个问题。彼时楚成王被勒死后,眼睛也是闭不上,当时我们就说过,科学的解释是,有的人在即将死亡的那一刻,大脑没能及时产生“闭眼”的信号,或虽然产生了闭眼的信号,但是这个信号没能顺利传递到眼轮匝肌,因此就导致人死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而不是闭着的。不过,荀偃的情况比较特殊,他是脑后生疽病死的,根据死前他的眼珠就已经鼓出来的情形来看,想必他的那个瘅疽已经长得十分大,比如大如圆茄子,硬是将眼珠顶了出来的程度。这样的情况下,死时闭不上眼睛也是很有可能的。但是古人没有这两方面的知识,所以便发展出了一套逻辑自洽的所谓死不瞑目是心愿未了这样的认识。 说到荀偃的死,大家可还记得,在出征前,荀偃曾经做过一个梦,后来巫皋给他解梦时便预言过他回不来了,巫皋当时还说那个梦于东方的战事有利。我们之前说过,《左传》中的预言都会应验,荀偃之梦和巫皋的预言也不例外,果然晋军这一次东征齐国,在平阴之战中大败齐国,而荀偃本人也的确死在回国的路上,应了梦兆和巫皋的预言。关于《左传》的这种叙事方法,仅是叙事方法而已,不必作过多逻辑推理,更不必当了真,以为这世上梦境真能预兆什么如此具体的现实命运和走向。至于荀偃,他对自己的死是有心理准备的,当日听了巫皋的预言后,在大军渡过黄河之前,荀偃在祭河祈祷时就已经说了,官臣荀偃不敢再次渡河,只不过他竟然不是战死而是病死于瘅疽,这就是始料未及的了。
去年,邾国和齐国先后讨伐了鲁国,鲁国只是将邾国讨伐的事情通告了晋国,没有通告齐国讨伐的事情。鲁国知道,通告晋国,晋国也不见得会有行动,反而会激怒齐国。可是转过来年,晋国连湨梁之会也开了,齐国还是一年两次讨伐鲁国,鲁国就受不了了,不得不将这件事情通告给晋国,请求晋国的援助。 晋国回复说:“寡君还未举行吉禘,民众也没有得到休息。这次不能出兵,但是鲁国的事情不敢忘怀。” 晋国说的这两个理由,正好自相矛盾。 所谓“吉禘”是服丧三年之后要举行一次大型的祭祀,脱去丧服回归正常的生活,这个祭祀就是吉禘。现在,晋国先君晋周去世刚刚一年的时间,当然不可能举行吉禘。 所谓民众没有得到休息是指,晋国刚刚讨伐了许国和楚国,刚打完仗,总得休息一下。 可是,如果因为吉禘不能出兵讨伐齐国,那又怎么能讨伐许国和楚国呢?这不是没有道理吗?所以,这是推脱之词。 从晋国的立场来看,晋国的确是非常不愿意讨伐齐国。齐国跟楚国不一样,楚国和晋国之间是绝对的对立,是你死我活的争端,总要打来打去的。齐国跟晋国虽然有一些隔阂,但齐国并不会主动挑战晋国,所以当晋国讨伐楚国的时候,齐国一般没有什么反应,可是换过来,如果晋国去讨伐齐国的话,很有可能楚国就会来对付晋国,搞不好还会拉上秦国,那时候就变成晋国要一对三,对晋国的压力是很大的。所以,晋国不愿意得罪齐国,这是必然的事情。 叔孙豹当然知道晋国的难处,可是鲁国现在更艰难。叔孙豹说:“齐人日夜在敝国的土地上发泄怨恨,敝国才有这样郑重的请求。敝国的危难朝不保夕,每天伸着脖子向西边盼望,晋国的援助马上就要来了吧。如果等到您有闲暇的时候,恐怕就来不及了。” 叔孙豹一看明面上的手段走不通,就只能凭借个人的关系。他去见了晋国中军元帅荀偃,当时赋诗《圻父》。 荀偃一听赶快说:“荀偃知罪,怎么敢不和您一同体恤社稷而让鲁国到如此的地步啊!” 《圻父》出自《诗经小雅》,圻父本是春秋时代的一个军职,是军司马的意思。军司马是负责调动军队的,这首诗本意是指责调动无方导致民众受苦。对于鲁国来说,鲁国跟随晋国多次出兵,都是以荀偃为统帅,如今鲁国有事,荀偃却不替鲁国说话,所以叔孙豹借这首诗来指责荀偃,说他调动无方,使得晋国的军事力量不能用来保护鲁国,让鲁国的民众受苦。 荀偃一听,哎呦,的确是我有错,可是荀偃也没办法。 叔孙豹紧接着去见了晋国中军佐士匄,赋《鸿雁》的最后一章。 士匄听了之后赶快说:“士匄在此,怎么敢让鲁国不得安宁。” 鸿雁这首诗最后一章,说的是“鸿雁于飞,哀鸣嗸嗸。唯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意思就是说,鸿雁在天上飞,叫声非常的凄惨,只有那个聪明人认为鸿雁非常的辛苦,只有那个傻子认为鸿雁是在撒娇。 叔孙豹借鸿雁哀鸣来比喻鲁国向晋国的哀求,暗指士匄是聪明人,你当然应该明白鲁国不是无病呻吟,而是不堪重负。 可是士匄能做什么呢?晋国一直就是这样,国君这个层面上,他更愿意去维护晋国的霸业,偶尔会出手去帮助小国维护一下公道。但是在大夫这个层面上,除非是有私怨,否则的话大家不愿意管诸侯之间的事情。 这会儿如果换成做主的是晋国国君晋彪,晋彪搞不好还会派兵去打一下齐国。可是晋彪现在刚刚继位,又有丧服在身,他要主导出兵,没有那么大的正当性,自然也就争不过荀偃、士匄这些人。 对于荀偃和士匄,他们当然知道这件事情说起来有点儿过意不去,但是过意不去又能如何,又不用花钱又不用出力,被人说两句,脸皮厚一下就过去了。对于他们来说,无所谓,能耽搁一天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