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化解
八月的天光,艳阳如火,酷暑难耐。 除了东市旺街在外摆摊的商家搭了凉棚,还卖力地吆喝着,那些本就生意平平的商家基本都将货物搬到门内,忙着避暑,任谁都不想为这本就不多的银钱生意惹得一身臭汗。 而在旺街和淡街之间,有一处不起眼的小胡同,这胡同幽深狭长,尽头一片黑暗,无人知晓究竟通向什么所在。左右两户皆是官宅,听说之前住在此处的官员都沦为那朝廷斗争的牺牲品,已荒废了多年。 而这胡同处处透着古怪,不说无论天光如何明亮,却依旧望不到其中尽头,只是一团漆黑。而且,无论冬夏,只要踏进这胡同,便能感受到阴冷寒气。 不过那邻街住户口耳相传,说这胡同内里是那通向幽冥所在。 之前有一醉汉因贪杯误了宵禁,为躲那巡夜官差,阴差阳错之间钻进了这个胡同避难。 所幸官差巡街时,经过此处时脚步下意识快了两步,也未仔细查看,醉汉才未被发现。 正当这醉汉暗自庆幸之时,胡同里的黑暗中竟隐隐传出脚步声,这脚步轻柔缓慢,似是女子一般。 醉汉借着酒劲,色欲熏心,便悄悄钻出胡同,蹲伏一处,偷偷看向那幽黑深处。 不多时,隐隐见到其中一团白影晃动,待到近前,竟是一身穿白衣、面目狰狞的游荡恶鬼,那醉汉当即酒醒一半,吓得魂飞魄散,大叫着便逃了。 也是倒霉,那巡夜官差尚未走远,一行人当场便将醉汉按在街上。醉汉被扑倒在地,依旧伸手指着那胡同喊道:“有鬼!有鬼!”。 惹得夜里清寡惯了的周边住户皆在窗口欠了缝隙,笑嘻嘻地偷看这便宜热闹。 那晚,带头巡街的官差下手格外的狠,六品境界武夫的他亲自执了手杖行杖责刑罚,仅第一下便让醉汉屁股迸出血花,第二下圆滚的屁股竟直接软塌塌烂成一团。 醉汉不过是个平常人,哪能受住这等刑罚,刺耳的惨叫声伴着手杖入rou的敲击声将东市原本静谧的夜无情划破,偷看的几户人家心悸之余,赶忙捂住孩子的耳目,悄悄又将窗掩上。 惨叫声来得快,去的也快,这醉汉仅挨了四下,便稀里糊涂的咽了气。 按说往日也有那倒霉蛋误了宵禁,二十杖责往狠了说,不过一个月下不了地,从未出现过当街打死人的情况,只当那带头官差今日心情不好。 见醉汉咽了气,官差手上依旧不停,铆足了劲打满了二十下,再看那醉汉下身,仅剩些许皮rou粘连,露出的森森白骨有些都已经断裂,极其惨烈。 官差掏出抹布,擦拭干净手杖,将尸体留在原地,便带人扬长而去。直到第二天午时,才有官兵前来收尸,也不过是将尸体抬了去,留下满地腥臭暗红的血迹。 在此处的一众商户摊贩可算遭了殃,都是做些小生意的平头老百姓,哪见过这等惨相,连着紧闭门窗三天不敢出门,逛街的百姓听闻此事也绕道而行。 后来几户商家碰了个头,凑些银钱请了个胆大的乞丐,将那几块石板擦洗干净,才敢悄悄开张。 此处死了个人,再加上还有一个闹鬼的胡同,无论这几户如何折腾,都无济于事,这条街的买卖就此一蹶不振,住户商家也陆续搬离他处了。 这也造就了这么一副奇怪的景象:与之相邻的两条街人声鼎沸,而这条街却终日鲜有人迹。 东市而后也有不少人言之凿凿看见胡同中有鬼影出入,而后各户人家再不许自家子女踏足此处,正因为此,那带路的张永安一众孩童指了个方向,便各自回了家。 郑偿玩味地看向头顶冒汗的陈二河,耐心等待对方答话。 陈二河袖口抹了抹油光发亮的额头,嘴硬道:“郑偿,今日我来东市只为问罪,不然你倒觉着老...本公子稀罕来你们这破地方?” 陈二河本想以老子自称,但对于郑偿来说,他心头有着挥之不去的恐惧,还好在紧要关头转了个弯。 郑偿缓缓摇头,幽幽道:“答非所问,再给你一次机会,这账如何来清?” 陈二河再不济也是西市有名的纨绔,平日里也是个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主儿,哪有人敢如同老子教训儿子一般与他这般说话? 内心转念一想,许是前几年自己还没发育得当,或是身体不适,才着了这小子的道儿,今儿带了十二三个帮手,还能遭他欺辱不成? 想到此处,陈二河胆子也是足了许多,挺起胸膛蔑声道:“算什么账?整个长安城,连皇宫老子都进过,你这东市又如何?老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罢了,惹恼了,老子连你一块打来便是!” 陈二河这话说得倒是半真半假,去年冬天,天降暴雪,宫中道路堵塞,连着停了三日早朝,只盼天公放晴。 而后这雪竟是越下越大,圣上下诏于宫外召三千平民进宫扫雪,年过半百的当朝宰相韩浮生身先士卒,第一个拎上扫帚上阵,府上子女家眷百余人,上至他那耄耋之年的父亲,下至年仅五岁的小孙子,都进了宫卖力地清扫积雪。 满朝文武百官震惊之余,只得纷纷效仿,后进宫扫雪规模竟是达到了万余人,一时间皇宫之内扫帚横飞。 许是圣上觉着来人太多,扰了清静,便再下诏曰:朝堂五品官员以上,每人酌选五人代充其役,其余之数皆由平民充之,以三千数为限。 作为御史中丞之子,陈二河也有幸进了宫,虽然只是干了些体力活,但也有幸亲眼见到宫内的宏伟壮阔。 郑偿低头嘀咕了一声:“太高了。” 那还昂着脖子的陈二河未听清,下意识欠了欠身子,问道:“说些什么狗屁东西...” 这句话还未等说完,郑偿猛然抬头,一双眸子如野兽一般透露着狠厉,死死盯着陈二河,道:“我说,你站得太高了。” 陈二河惊慌失措,这会儿他才明白,他对于郑偿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未等他转身逃离,便觉着前襟似是被一只铁箍死死扼住一般,肥硕的身躯丝毫动弹不得。
只瞬息间,陈二河吓得屁滚尿流,整个软趴趴瘫在地上,带着哭腔哀嚎道:“郑偿...不,偿...偿儿哥,我陈二河吃了熊心豹子胆,竟冲撞了偿儿哥,你大人有大量,此番饶了我罢...” 陈二河身后一众孩童惊得目瞪口呆,虽然早早听闻那郑偿在东市有着“混世魔王”的名号,但在他们心中,陈二河也同样不是个省油的灯,如今两人见面,竟是这般情景,滑稽之余,对郑偿也同样生起了一些惧怕,面面相觑,竟无人胆敢上前一步。 见陈二河面上涕泪横流,郑偿打心眼里厌烦,松开抓住衣襟的手,狠狠地拍打了两下,似是沾染了什么肮脏之物一般。 “扇自己十个耳光,你就滚罢,记得用全力。”郑偿说话间,连看都未看摊成一坨的陈二河一眼。 陈二河悄悄往前爬了几分,用几近于乞求般轻声道:“偿儿哥,此番我带了不少西市的跟班儿,还望偿儿哥莫要让我在他们面前太折面子...” 郑偿闻言,这才看向陈二河谄媚的脸,缓缓道:“十五个。” 陈二河面上换了慌乱神情,急声道:“偿儿哥...” “二十个。” 陈二河闻言,便不敢再出声了,怕郑偿再度反悔。抬起双手朝着自己鼓囊囊的左右面颊招呼。刚扇了五六个巴掌,郑偿又觉着陈二河力道用小了,让他重新扇来。 陈二河只得哭丧着脸,两只胖手抡圆了、带着呼呼风声又扇了起来。再二十个扇罢,陈二河本就肥硕的脸肿起了一大圈,更加像猪头一般,嘴角也渗出丝丝血迹。 郑偿满意地点点头,将腿放下,道:“嗯,你可以滚了。” 陈二河如获大赦,临走之前还不忘朝郑偿作揖道谢,出了胡同拔腿便跑,此刻却又完全不顾及自己在一众跟班心中的形象了。 后边那十二三个跟班也想趁机开溜,而郑偿却并没有让他们如此轻松便脱身的想法,也是让他们每人自扇五个大耳光,才放他们离去。 折腾了一番,诺大的胡同只剩了郑偿和周让二人,一个在胡同口光亮处居高临下站着,一个在胡同内阴暗里遍体鳞伤躺着,正如两人身份境遇一般,残酷又现实。 周让仰头看着郑偿,只觉着在他身上的阳光如此刺目,照得他竟有些睁不开眼,索性便不去看,挣扎了半晌,却也没能站起身来。 还在与身上伤痕较劲的周让猛然看见一只白皙的手伸到面前,仰头看去,郑偿面上带着笑容。 “你周让只有我郑偿欺负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