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一日是司锦号比武会“选样”的日子，各机坊的大师傅和徒弟们都围在司锦号供奉“蚕神”的祠堂前等候。只见司闵善带着各机坊师傅给马头娘娘像和挂在堂上的一副古锦上香礼拜。

    五宝问身旁的人：“师父他们拜的那是块什么锦？怎么那么好看哦！”

    旁边人说：“你来了那么久没听师父说么？司锦记能占蜀锦织造头一份，全仗着司家第一代匠人复织的这块‘联珠四天王狩猎纹’织锦！”

    江五宝一下子兴奋起来，拉着李师兄的袖子问：“师兄，啥子四天王，你给我讲讲嘛！”

    李师兄于是把这块锦的由来讲给他听：原来这幅锦最早是唐代蜀锦中的珍品，是唐代皇帝御赐给日本遣唐使的，中原早已失传，到了司家第一代织锦匠人这里复织出来呈到御前，龙颜大悦，御点织这“联珠四天王狩猎纹锦”的蜀中匠人入京城传授蜀锦织造技艺，司锦记因此名噪一时。

    这幅唐代织锦带有外邦文化色彩，纹锦边缘由二十颗圆球围绕，正是当时波斯纹样。这些圆珠，每五颗夹一个“回”字纹，将左右对称正在狩猎的四位天王菩萨围在圆圈里面。四天王都是异邦胡人样貌，姿态都是骑马回身弯弓，指向猛禽异兽。人物细节鲜明，栩栩如生。整幅织锦以红色为底，白色圆珠围缀，人物花纹由棕色、泥金色、橙黄色、茵蓝色组成，色彩绚烂，细节精美……

    五宝听得入迷，只盼着凑到跟前细瞧，却见当家的带领各坊师傅自祠堂里出来了。

    有人过来把众人往后撵，让出场地，伙计搬来一张长案，只见司青竹手持一摞纹样纸出来，在案桌上一一排开来。众人都晓得，这就是今年比武会大号出的“题”了。

    司闵善跟众人说，这纹样一共六份，各家铺子待会儿抽签选样之后，回去可自行依样意匠制作花本，除了规定用三十二枚缎以外，色彩、织法全凭各坊决定，待比武日现场织出成品，一决高下。

    众人听了跃跃欲试，纷纷涌上前，后面的人只能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前去看那图样纸。

    樊师傅背着手，在台阶上走来走去，说实话，他对选哪个图样是不在意的，台阶下面自家大师傅和大徒弟吴隆仁冲他挤眉弄眼，指指点点，让他不耐烦，心里在骂：

    “哼！选凤凰！这六个里头，你几个龟儿子就晓得个凤凰么！”

    秦师傅看遍了这几个图样，也只认得出个凤凰，别的都拿不准，尤其是人身牛蹄和鹿身雀头的这两个怪物，是个什么玩意？

    他悄悄凑近吴家的，这几坊里头，就老吴是个读过书有学问的，善丹青绘画，长于点意匠。

    “吴师傅，您见识广，这些个都是什么？”

    吴师傅正低头专心研究，他心里头有疑问，但又拿不准，听秦师傅问，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这时，司闵善走了出来，请各位师傅进祠堂里去抽签，按签号顺序出来选样。

    众人在外面屏息等候，都盼着自己的家班主有个好手气。

    五宝拉拉李师兄的袖子，问道：“师兄，不晓得师父手气怎么样，你说咱们选哪个好？”

    李师兄目光炯炯，说：“不怕，咱们选哪个都没得问题！”

    他心里要强，就盼着师父选个最难的，到时候自己一展身手。

    只见乔师傅第一个出来，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声，他拿了凤凰图，和自己的大师傅徒弟们欢天喜地地聚在一起研究起来。

    樊师傅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他家的人在下面吹哨拍手，吴隆仁高高踮起脚尖，差不多半个身子越过前面的人，双手遮着嘴，比出“仙鹤、仙鹤”的嘴型，却见师父拿了人身牛蹄，四目六手，头有角的怪物图样，急得他“哎呀！”叫出声来。

    刘师傅随后跟着出来，挠着头挑了虎狼合一的图样，刚一下来就被他家的大师傅一把抢过去凑到眼前看，然后笃定地说：

    “这个好！是老虎和......猛兽么！好威猛的么！”

    秦师傅终于出来了，五宝在下面也拍手叫好，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鼓掌。

    秦师傅看着剩下的三张图样，犹豫不决，他不似徒弟那般自信，挑了一个简单的：一条长着翅膀的蛇。

    吴师傅和张师傅一起走了出来，他们面前只有两张图样了，两个人都有些泄气。吴师傅抬眼看了下面的人，犹豫着拿起了那张绘着像鹤一般怪鸟的图。旁边的张师傅忍不住了，急道：

    “吴师傅，您见多识广，肯定认得这长着鹿角的是个啥，就把这鸟儿让给我们这些没见识的手艺人呗！”

    吴师傅苦笑着摆手走了。

    各坊回去以后，都在拿着各自的图样钻研。

    “可惜喽！咱们大师傅最拿手的凤凰织锦没有抢到......”

    “是嘛！就算选不到凤凰，好不容易抽到第二号，选了这么个怪物，樊老大究竟咋想的嘛！”

    樊家的一干人都在抱怨，忽见樊师傅领着一个老者走进来了，大家都住了声。樊师傅让徒弟给老者安座献上茶点，待喝过一盏后说：

    “今日请您老过来摆龙门阵，给我们讲讲这个图有个啥讲究。”

    说着，把图样双手呈到老先生面前。老先生接过来凑在眼前细看，边看边啧啧赞叹：

    “此图人身牛蹄，四目六手，头有角，底下有一阴刻再造甲骨文：蚩，正是上古传说中与黄帝、炎帝并称中华三祖的蚩尤。古籍记载，蚩尤面部如牛首，背上长有翅膀，上古视双角牛头为龙，铜头铁额，无坚不摧，能御空翱翔，能吃铁食沙质土制作兵器，因而又被称为兵主。”

    众人听老先生如此说，面露喜色，没有想到自己这一坊竟抽到个“大”的！

    “敢问您老，这蚩尤已是如此勇猛，其余五样又有何厉害之处呢？”樊师傅问。

    “还有五样？你都拿来我看看。”老先生听樊师傅说起来，颇感新奇。

    樊师傅把当日各坊抽签的情形跟老先生详细说了，众人七嘴八舌地描述起其他图样来。

    “有一个是凤凰，还有一个约莫是老虎吧。”

    “有一个鹿身，鸟头，有角，蛇尾巴的怪物！”

    “有一只鹤鸟”

    “有一条长翅膀的蛇。”

    老先生听着众人描述一脸迷惑，当听到“长翅膀的蛇”时，眼睛突然一亮！

    “螣蛇！这长翅膀的蛇正是古语有云“螣蛇无足而飞，鼯鼠五技而穷”里的螣蛇！又叫腾蛇！据说螣蛇为‘龙类也，能兴云雾而游其中’！有凤凰、老虎、腾蛇，还有蚩尤......”

    老先生突然自圈椅中站了起来，沉思着，缓缓背出一段古文：“昔者黄帝，合鬼神于西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凰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

    然后惊呼：

    “这是《韩非子》！”

    众人屏息注视着他，只见老先生激动地说：

    “这是《韩非子.十过篇》的记述，四千五百年前，黄帝乘坐象车，六面蛟龙旗帜引路，毕方鸟国与蚩尤国的民众前呼后拥，风伯雨师边走边舞作法开道，虎狼旗帜在前，叛逆降臣在后，蛇旗、凤旗招展，在悠扬清越的礼乐中，封禅祭祀泰山的宏大场面。文中毕方、蚩尤、虎狼、鬼神、腾蛇、凤凰都是各国图腾旗帜。你再细看，这里有六个图徽构成的纹饰，除了你们刚才说的虎狼、凤凰、毕方鸟、腾蛇外，尚有人身牛蹄，四目六手，耳鬓如剑戟，头有角的蚩尤，以及鹿身，头如雀，有角，蛇尾豹纹的箕伯，一共六种半人半妖的上古异兽！”

    一时间，司锦号要以上古异兽织锦的消息传遍了锦官城。

    秦师傅这边，拿着这“腾蛇”的图样犯了难。有人说：

    “难什么，图这么简单，照着样子做不就好了？”

    可这异兽图案盖着下面的符文，这底、符、兽是做拼色还是做“重纬”？是重梭还是夹花？是依大号规定的三十二枚缎，还是平纹、斜纹、缎纹混织，让字和图出现凹凸立体效果......大家伙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几天！

    李师兄说：“咱们既然抽了个最简单的，就要在织法上显出咱们的长处，比武那天规定非要用缎纹么，咱们可以在织的时候用‘浮长’‘浮短’来做出凹凸。”

    旁边的大师傅摇头：“比武那天规定得时辰的嘛，你俩个在上头但凡有一点点闪失，就完喽！到时候怕是要让人笑你娃些装得太满了，弄巧成拙！”

    王师傅冷冷地答：“你是不信我这手上的活么？！”

    江五宝兴奋地蹲在旁边竖着耳朵一字不落地听他们吵，爱听得很！觉得坊里头这些师傅师兄，个个都好厉害！心里头又佩服又爱慕，原来平日苛刻的王师傅这么厉害的嘛！李师兄那么帅气的嘛！......

    “五宝！你今日就只挑了一趟水么？！”师娘揭开水缸后大吼一声，惊得他跳起来。

    吴师傅这边出奇地安静，织锦要先出图样意匠的嘛！这他根本不需要别人参详，关在屋子里一整天了，老婆女儿都不敢进去打扰他。

    他看着摊在案头上的纸，迟迟没有下笔。

    眼前这只鸟，是毕方。

    古书里有记载：毕方鸟形状像鹤，只有一只脚，青色的羽毛之上有红色的斑纹，长着白色的嘴巴，鸣叫起来就好像是在呼喊自己的名字，在哪里出现，哪里就会有大片的野火。

    他心中惴惴不安，这是上古灾咎之兽，大为不吉，再联想其他的几只异兽，除了被后世传为瑞兽的凤凰，其余皆主凶残刀兵，或为祸殃，司锦号做这样的织锦究竟有何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