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大恩如仇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镜花发动,只见本来还是花苞的花朵吸饱血液,花瓣渐次从中心绽开,每一片花瓣都是一面小镜子,重叠的镜面在空中映射出万道光华,将我们带回过去的时空。 剧烈的罡风吹在脸上,兜头一脸雨水,抹了几把,眼睛才勉强睁开。 然后我看见山路、泥水、雨帘、大批我不认识的人,唯一认出的是红重——那时的红重看上去十四五岁,估计还没有跟着凌青云,不过相貌体格已经成型,在人群中颇为显眼。 红重身边有个男人,三四十岁年纪,相貌粗重,额头与眼型的弧线与红重十分相似,但作为一个中年男性,这个长相不能说丑,反而有种粗犷豪迈的感觉。 我猜测着,这大约就是石守义了。 狂风呼啸,暴雨倾盆,狰狞的大海将漆黑的潮水一遍一遍地拍在岛屿的岩石边缘上,远方的火山似乎也在呼应,咕嘟咕嘟喷出白气。 纵然石守义修为深厚,也无法与自然的暴力相抗,此时他正带着家眷、弟子,尽力向山上攀登,遥遥可见山顶最高处的红叶山庄,而山脚下,早已成了一片汪洋。 所有人都裹着蓑衣,但在这种风雨之下,也几乎当不了什么事,衣袂的位置瀑布一样往下沥水,斗笠是带不住的,一上头就被风雨掀了去。 而就在这样的情形下,队伍中居然还有两个孕妇!各自挺着肚子,约有八九个月了。 我已经知道,其中一个是申当楼的妻子李怜枫,而另一个,仔细看去,从石守义待她的态度,我推断出:这应该是他自己的夫人,红重的亲生母亲。 两名孕妇行进得极其吃力,因为怕压迫肚子,也不能背她们,有几个人在她们身后,几乎半推半抬,簇拥她们向前。 就在此时,有随从脚下一滑。 “啊——”凄厉的惨叫只传来半声,剩余半声全被呼号的风声压过,掉到一半的时候,被风吹得撞在一块突出尖锐的岩石上,生生撕下一只手来…… 即使我知道,现在只是情景重现,并非处在当场,我都被这血腥场景震得胸口一闷,几欲呕吐。 然后一转头,我又听见女子哀鸣惨呼——几乎同时,来自那两名孕妇。 “不行了,岛主,”一个老婆子被雨淋得眼睛都张不开,颤巍巍挤到石守义面前,喊道,“孕妇最忌惊吓,两位夫人都动了胎气,要生产了!”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此等情况,居然还赶上二人双双临盆,我看见石守义脸上表情都扭曲了。 但最终,他拉过红重来,交代道:“你师叔成婚十年,才等来这个孩子,不容有失。我先送她们上去山庄生产,这里的弟子们,就交代给你了!” 说着,他自己抱了神情极度痛苦的李怜枫,又命两三个修为高的大弟子,一个抱了石夫人,两个背了接生稳婆,起脚直奔,向山顶的红叶山庄而去。 先前在夜华夫人那里,我们已经知道,镜花发动需要一个“媒”,这个媒介可以是物,可以是人,某种意义,是通过展示这个“媒”当时所在的时空,来揭露过去的事情。 之前,我以为这个媒介,是红重本身,我们通过她的视角在看这个时空,可此时才发现,红重的身影在雨帘中越来越远,但时空的展示并没有结束。 那么,当时除了红重,我们这些人里谁还在场? 有且只有一个答案:申枫。 当时他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尽管如此,也会被视为“在场”。 而就在这时,我身周响起不大不小的惊叫,看过去,风间月、楚汀兰,包括申枫那孩子自己,脸上都浮现惊愕的神情。 因为,申枫和母亲被送入产房,可是,跟着他的时空走的母亲,不是李怜枫,而是石夫人! 连惊带怕,风吹雨淋之后,石夫人已经连喊叫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一床锦被之下流出血污,稳婆抱出一个瘦小的孩子后,便头一歪,再无回应。 稳婆无奈,抱着这孩子,去跟守在外头心急如焚的石守义回报,大人没有保住,只留下了一个小公子。 石守义咬住嘴唇,在他那张生的异常粗犷坚毅的脸上,也显现出心痛欲绝的神色。 就在这时,另一边的稳婆也来回报,浑身是血,一来就趴在地上叩头:“岛主,老奴……不是老奴不尽力啊,申夫人从送进去就已经没出气了……胎心、大人的心全都听不到……怕是,怕是不成了……” 换句话说,一场大灾,两大两小,只活下来一个。 画面静止在此处,因为申当楼飞身扑来,想要夺那镜花,红重一闪,花梗从手腕处落出。 光华碎裂,我们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一弹,弹回了现实。 可后面的事,不用看,也能明白了。 与我之前的猜测,几乎是相同的。 “阿爹!”申枫颤抖着,喊了这样一声。 申当楼看向他,嘴唇发抖,神色一片难言。 因为,此时这一声,甚至显得讽刺,申枫五官轮廓、眉梢眼角,明显更像回忆中的石守义,而不像申当楼这个“阿爹”。 “申岛主,”我把话头接过来,“这就是我叫你不要喊人的原因,你想让全岛的人,都看看当时的真相吗?看着石守义如何瞒住所有人,把自己的孩子‘赔’给你,只为不想让你同时承受失去妻子和孩子的痛苦——而你,又是怎样暗害他的女儿吗?” 申当楼不说话了,直直盯着我,握着剑柄的手指,被压迫到关节发白。 “这样一看,逻辑都全都通顺了,”我说下去,“申岛主,尽管石守义一直瞒着这个秘密,可是,随着申枫长大,从他的相貌上,你一定渐渐有所猜测了吧?” “只是,养猫养狗,尚且有情,你将这孩子当亲子养了十余年,倾注心血,已经难以失去他了。你开始担心,会不会有一天,身世曝光,这孩子会被索回。好在,随着石守义病逝,你相信,当年的当事人已经全都不在,从此再不会有人翻出申枫身世,不如自欺欺人,就当他是你亲生独子,对所有人都是最好。” “然而,今天我们出现了。本来,我相信你对红重的族人之义、长辈之亲,也并非虚假,可是,当酒过三巡,你越来越发现,申枫和红重的面貌相似,提醒着你一个本来可以忘却的事实。而当红重向你提出借镜花一用,把你恐惧的心情推到了最高。” 申当楼身形晃了一晃,险些摔倒。 “用我们的想法,你不想借,就不借嘛,我们还能勉强你不成?可是,我们并不知道,这个要求,对你形成多大的压力。” “你素有侠名,口碑甚好,可见并不是不明事理的愚人,兄弟之义,赠子之情,你都是懂得的,所以你心中对石守义有巨大的愧疚感,这愧疚感反让你透不过气来。不管他的女儿向你提什么要求,你都感到不可拒绝。你又是夜族末裔,还要统领整个山庄,更不可落人口实,叫跟着你的族人背后指点,说你寡恩薄义。” “山庄和申枫,都是石守义传给你的。你开始恐惧,怕他的女儿今天来借镜花,明天会不会甚至想拿回这岛主的位置?申枫同理,你怕他发现身世的秘密,发现你不是他的亲生父亲,甚至,怕他会不会离开你……这样的心情让你辗转半夜,痛下杀机,最后觉得,不如除去这个愧疚的包袱,一了百了。”
“抱着这种心情,你要为自己的行为正当化,所以你揪住他没有照顾好你妻子这一点,把你的无耻举动说成悲情的报仇,合理的迫害,就像我看到的那本野史,大恩如仇,不如杀之,”我突然加重语气,声如寒铁,“申岛主你说,我说的是也不是!” 天气并不炎热,申当楼那边却已汗如雨下。 可他看我的眼神,说不上是怨恨,还是悔恨。嘴唇动了动,终于却没有说出什么反驳的词语,而是凄厉大笑起来。 “旁观者清,旁观者清,”他笑得几乎哽咽,口中念念有词着,“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我一辈子急公好义,声名在外……自己都想不通,怎会猪油蒙了心,做出这等混账事来?” “如今……我放过你们,真相必是瞒不住了……想不放过你们,却也实在难以面对九泉之下的大哥……” 我紧张地看着他,听他言语之中,似是追悔不及,可又担心其还有什么隐藏招数,不敢放心。 “枫儿,”申当楼伸手,摸了摸申枫的头顶,“对不起,爹爹让你失望了……” 他说出这句时,我才真心感到势头不对,喊了一声:“不好,拦住他!” 然而,已经晚了,申当楼扬起手中长刀,径自向自己腹中刺去。 满地飞红,玉山倾倒,这位一度叱咤风云的岛主瘫软在了地上,眼中看着红重道:“红儿……是师叔对不住你,师叔无颜在九泉下见你爹爹……只是,虎死留皮,雁过留声……求你能高抬贵手,给师叔留个身后名声……枫儿还小,不要让他被人说是忘恩负义人的儿……” 他最后一个字未曾说出,已是难以为继,气绝身亡…… 我看着这一切,虽然刚才还恨对方暗害我们,可此时他以死谢罪,我又感到深受冲击。 人性都是复杂的。 这位申大侠,虽说晚节难保,可也算是一位性情中人吧。 “申岛主!”风间月喊了一声,带着我们几个向前跑去。 申枫抱着“父亲”的遗体,嘶吼哭嚎,悲痛欲绝。 人非草木,看他如此,我们也难免动容,红重上前,想要扶他一把。 然而,申枫突然拔剑,饶是红重闪避得快,也在胳膊留下一道血痕。 申枫护住“父亲”的尸首,不让任何人靠近,满脸鲜血,像受伤的小兽。 我忙扶住红重,楚汀兰也忍不住,在一旁骂申枫道:“你这熊孩子,看了刚才的事,还不知道,这是你亲生jiejie吗?” 申枫站起来,擦了擦脸上泪痕,眼睛中却没有亲近,只有怨毒。 “其实我也早听风言风语,说我不像老爷,”申枫盯着红重,“可你觉得你爹很伟大吗,很高尚吗?为了顾自己的‘兄弟情义’,就把我‘赔’给别人,他把我当什么?一头猪,还是羊?这十几年来,你有来看过我吗?有照顾过我吗?现在凭空冒出来的家伙,就要说是我jiejie吗?!” 红重不能言语,只是低头。 “所以,别给自己带什么高帽,在我眼里,你才不是我的亲属,只是害死我爹的仇人!”申枫眼眶发红,目眦尽裂,疯狂挥舞手中的剑,“你们要是不来,我家本来好好的!好好的!!” “我恨你,我恨你们!永远恨!”申枫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把抱起了“父亲”的遗体,回身向后,拼命跑出了我们的视野。 风间月本来还想去追他一追,平复他的情绪,但楚汀兰拉了他一把。 申枫这年纪,正是中二叛逆的时候,又陷在强烈的情绪里,你现在跟他说什么都没用,反而加深他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