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一瞬间

    如果有上帝，他把时钟从一九八一年二月十号拨到九月二十号，不过是一毫秒。

    这几个月，国家对发展工业，发展经济有了明确的指示，方国生他爸方艺儒的个体身份终于合法化，包工程不但成了光明正大的事，还成了县里的榜样。方艺儒也成了县里的名人，不时出席县委召开的座谈会、表彰会。但作为一个几十年被边缘化的人来说，竟一时难于适应，每次开会都要犹豫很久，能推就推。

    更重要的是，每次发言，总感觉自己不太合时宜，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酷爱古典诗词，有一次让他谈谈带领农民工的致富经，他竟然说，这些年带一群没文化的大老粗们一起干事，他经历了三重境界，刚包工程的时候他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慢慢的呢，就变成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希望未来呢，能做到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他说得很动情，甚至有点被自己感动了，眼睛都有点红。这确实是他的真情实感，这些年他太不容易了，太难了，而这些外人难于理解。说着说着，竟然半闭着眼，合着诗歌的韵律微微的晃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

    发言完毕，会场气氛尴尬，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说在什么。倒是王副县长手里拿起保温杯，干咳几声说，打了个圆场。说，方同志的发言很好，很有大局观，很有启发性，很好，很好，D的政策要落地总是一波三折嘛。会场这才响起来掌声。

    方艺儒说这个话的时候，坐在最后排的朱诗韵愣了一下。她刚从楚云省师范学院毕业，分在县文化馆工作。包工头不都是挺着个大肚子只会吃饭喝酒的俗人吗。这人不一样，不但长得斯文，说话水平特别高。可不是，刚包工程的时候，全国敢这么做的人寥寥无几，当然是非常孤独，望尽天涯路表达此刻的心情，再贴切不过。当带领的队伍越来越大，大家都要张口吃饭，那确实很cao心，自然也就衣带渐宽。至于最后一句，表达了方艺儒希望以后还能回归书斋过简单的生活，这也很贴切呀。怎么一个八九十人的会场就没一个人听懂了呢。这是王国维《人间词话》里著名的人生三重境界之说，但凡懂诗词的人都应该知道。

    她不禁多瞄了这个包工头一眼，发现他是最不包工头的包工头，人长的瘦瘦高高的。她冒出一个怪念头，觉得他长得很像西厢记里的张生。或者说张生就应该像这个样子：脸瘦瘦的，皮肤很白，带一幅金丝边眼镜。古代哪有金丝边眼镜呀，她偷偷的笑了一下。他应该去大学教书，而不是包工程。朱诗韵这么想。方艺儒坐在台上，并不知道台下有这么一个人。

    对方国生来说，上帝拨不拨时钟都一样。除了以东风小学第一的成绩考进了楚云一中，而且跟宿敌王柳鸣成了同班同学，其他都乏善可陈。

    方国生这几个月来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自从上次械斗之后，他对武功已然没有了任何兴趣，障眼法也练得差不多了。最主要是他不知道练了能干啥。许世高不时带着小兄弟去打锣，他也懒得参加，别去啦，大不了我请你们吃一顿。方国生总是这样，他不缺钱，不知道钱对别人的重要性，何况他爸从小就教他做人要有气节，要正直，他虽然平时吊儿郎当，做人的底子还是很厚实。因此，这类偷鸡摸狗的事他做不来。妈个X，别老是跟老子装，老子是游侠世家，打家劫舍就是我们的家风。我搞的都是县里名声不好的人，这叫劫富济贫。许世高这样教训他。但实际上，跟着刀疤的兄弟越来越多，没有吃吃喝喝，谁会跟他卖命呢？对这个道理，许世高无师自通。但方国生总感觉他说的不对，他不相信找人打架，拉帮结派，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叫游侠。但他也没想明白许世高错在哪里。虽然对游侠的精神他还不甚了了。只是直觉告诉他不应该是这样。

    也因为观念不一致，慢慢的他跟刀疤有点疏远。再加上中考前他爸特地回家呆着，希望他能考好。方爸难得在家，方国生纠缠老爸讲故事，玩各种玩具，不亦乐乎。方国生还腐乳，豆腐乳，臭豆腐的乱叫，从小，他就把儒，听成了乳。方艺儒就这样成了可怜的豆腐乳。方国生爱整蛊他爸。有的时候爬到他背上，突然把他眼镜一摘，转身跑了。说，豆腐乳，臭豆腐，快来抓我，方艺儒是个高度近视，这时候跟个瞎子差不多。别看方艺儒在外是个闷葫芦，在儿子面前可是个老淘气。方国生这样，方艺儒不但不生气，还挺开心。方国生就这样，从小在爸面前没大没小的，都是给他爸惯的。

    方爸这样贯他，不是没有原因。方国生七个月大的时候，方艺儒还在西北下放，她妈一个人在娘家坐月子，那是一个叫营下村的小地方。那个时候，方家的成分不好，很少有亲戚来往。有一天，方妈太累了，抱着方国生不小心摔了一跤，方国生被贯出一米多远。好在抱起来的时候看上去一切正常，他妈当时也没在意。

    直到第三天，恰好方艺儒回家探亲。方艺儒发现儿子不哭闹，也不吃奶，特别乖。方艺儒很纳闷，给儿子换帽子的时候猛然发现，这孩子的头大了一圈，原来的帽子已经戴不下去，才知道三天前摔了。当时慌了神，这个时候方国生开始高烧，呼吸越来越微弱。这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眼看断黑了，到县城，一天只有早上一班车，坐车都得六七个小时，真是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睁睁看着儿子就这样没了，方艺儒一股气上头，竟然抬手狠狠的打了方妈一个耳光。平时，夫妻难得一见，方艺儒对方妈也一直客客气气的。方艺儒快四十才结婚，如果再不结婚，就要断子绝孙。这是楚云人最大的耻辱，楚云有宗族三大侮辱之说，一是断子绝孙，二是老婆偷人，三是打架跑路。可见断子绝孙是多大的罪恶。方艺儒成分不好，又是下放之人，城里没人愿意嫁给他，经人介绍不得已娶了这个乡下妹子。但对这个有能干，又实心眼的女人，方艺儒一直是尊敬的，也是有所亏欠的。刚一出手，就后悔了，多年来，方艺儒一直把自己知识分子这个身份看得很重，这样失态，实在有辱斯文。便抱着方国生蹲地大哭。方妈尊在旁边，大把大把的掉泪，压着嗓子，不敢哭出声。这是方艺儒一生唯一的一次打人。

    两夫妻正焦急万分的时候，突然门口来了一辆送电报的摩托。这是邮电局专属的摩托，但凡有加急电报才会出动。方艺儒两夫妻给送电报的老李磕了三个头，方艺儒抱着方国生坐着摩托连夜赶到了县医院。在医院里，方国生整整烧了七天，又是打针，又是输液，又是输氧，最终救过来了。

    出院后，方爸落了一个心病，总担心儿子未来是个傻子。就是傻子，我方艺儒也要养他一辈子。他这么想。不过一个月后，他放心了，这个儿子活灵活现，又白又胖，还特别爱笑，成了一个招人喜欢的小宝。后遗症在方国生上小学开始显现了。方艺儒身高一米七八，算是高个子，方妈也一米五八，不矮。但方国生个子特别矮，已经远远落后常人，基本上跟侏儒差不多。能捡回一条命就阿弥陀佛啦。方爸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许世高还是迷恋武功，后面又跟别人约了几次架，不过没有带方国生，主要是方国生个子矮，胆子有小，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想逃跑。带上这个矮牯除了拖后腿，没有别的作用。许世高是个狠人，他对他爸教的祖训：“做人做事就要狠，狠人谁都怕。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掉头不过头点地，脑袋掉了碗口疤。这才配做游侠后代。”不但记得很清楚，而且用的到位，因为狠，得了很多好处。因此，打人从不手软，打架一定要打到对方写服字才罢休。对狠人，楚云人有一种天然的崇拜，打出名气后，又几个小兄弟跟着，许世高干脆号称游侠帮，带着一帮人到处滋事，成了一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