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西出无量亦无望
夜尽天明。 暖春时节的柳岸恰似那碧玉般轻柔翡绿，天色蒙亮，群山松色盎然，江岸的微风夹杂着丝丝湿意，扑面微寒，却只是教人精神一振，双眸也都清亮了许多。 洛清涟才出帐外，便见那林公子早已收拾完毕，盘膝坐在青草地上，掌间流光溢彩，开始了又一天的修行。 虽说如此，敏锐如她还是发现那林公子耳廓微微一动，洛清涟不由轻笑，内心鄙夷着这厮果然是在装模作样，适才眉头一皱，问道：“林公子，你的折扇呢？可否借我把玩一番？” 昨夜林郁行色匆匆回来之时，她不疑有他，稍许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人手上空空如也，况且……饶是那些斯文儒子再如何附庸风雅，也不见得起个夜都要把玩折扇故作风雅罢？ 那林公子闻言缓缓睁开双眼，神色如常道：“昨夜不慎落水，扇面褶皱，这便丢了。洛姑娘若是喜欢，可去江里看看，兴许还漂着……” 洛清涟瞧得他这冷冰冰的模样便一阵温怒，只是未待她如何，余光中一道清影碎步而至，欠身一礼，巧笑道：“洛师妹，林公子，是时候出发了。” 二人不置可否，赶早不赶晚。若是去得迟了，只怕早膳推迟，上那不归山的行程都要为之耽搁。 再说这一众十人来到走马镇，寻了一个集市边的食铺正落座，那方浩浩荡荡来了一伙人，不正是昨夜被洛清涟杀得节节败退的何氏众人？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何氏众子弟拔刀出鞘，场间气氛为之一凝，点苍派众人亦心生戒备，却见何氏当首那人扬手喝止，待众人刀剑归鞘，才微笑抱拳道：“木长老、洛姑娘、林公子、木少侠……别来无恙……” 众人不知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下意识都望向洛清涟，却见那洛姑娘嘴角似笑非笑，默不作声地抱拳回了一礼。 那何茂桂生得尖嘴猴腮，其貌不扬，勉强伪装挤出来的笑容总显得阴恻恻的，他脸上带着笑意，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昨夜之事都是误会。也算不打不相识，何某实力低微，上了那不归山还要各位多加关照，不如就此化干戈为玉帛，洛姑娘您看如何？” 洛清涟发现他脸色惨白，嘴唇干裂，锦衣华服也遮不住左胸一抹血红，她不由回想起昨夜林公子行色匆匆回来的模样，余光中却见那林公子神色如常，她思绪一闪，这才正色开口：“如此也未尝不可，此番还请何老前辈大人大量，昨夜之事是小女子鲁莽了……” “此外，还请前辈代我向何家主以及清风斋的何长老问好。”她接着道。 洛清涟口中的何家主便是川西何氏老大何茂庭，此人年过花甲，老态龙钟，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大开境强者。 而那何长老身在清风斋，乃何氏老二，其实力比何茂庭还要强上一些，在清风斋位高权重，声望极高。 也正是这两位的放任，才使得川西何氏上下在地方上行事跋扈，无从顾忌，成为了一方大患。 江湖刀剑试，风雨几时休？似昨夜生杀与今日握手言好的名场面只是这片江湖的冰山一角。 洛清涟心中了然那何老四是一位能屈能伸攻于心计的老狐狸，这厮为祸乡邻欠下多少血债总是要偿还的，若非刘金刚出现制止，昨夜便要教他血溅当场！ 可眼下那刘金刚有言在先，她也不好继续发难，这便兀自坐下有一口没一口地唆吸着面条，心里则是愤愤不平，连带着那向来刚正不阿的刘金刚也被她腹诽着拖家带口的骂了好几个来回…… 这何氏、点苍派众人各自入座用膳，皆食髓乏味，草草结束后，点苍派木长老望何氏众人抱拳寒暄了几句便率众离开，洛、木二人紧随其后。 用了早膳，还需备足定数的净水与干粮，传闻那不归山邪门得很，寻常人有进无出，几多有去无回，而不归山门徒更是流连忘返长年累月不出山门，这‘不归’二字名符其实。 不仅是他们，此番前来者众，但几乎人人都在着手准备这些，其中亦不乏有人将包裹行李塞得满满当当，乍一看醒目又好笑，惹得集市上人人侧目。 这方准备妥当，一行十人负重前行准备出镇，却见后方浩浩荡荡杀出一伙兵士，当头的刘金刚看起来龙马精神的样子，策马行至众人身侧，居高临下抱拳礼道：“木长老、洛姑娘，此番咱几位不如一起入那不归山罢？” 这刘金刚一来便单刀直入道出心中所想，反倒使得点苍派众人心生好感，木乘风先不作声，而是转头望向洛清涟…… 洛清涟瞧得他这神色，自是知晓这木长老是何打算。她内心不置可否，站在木乘风的立场看，多一把伞便多一分可能。否则单以点苍派这八人的实力，随便遇上一个四合境强者都要退避三舍。 “我没意见，全凭木前辈定夺。”她正色道。 那木乘风闻言眼前一亮，这便急忙应道：“既然洛姑娘同意，老朽便无意见。” 他应着，也不去管那分不清是敌是友的林公子。 在他看来，那林公子看似儒雅随和的样子其实颇有城府，虽与丁婉相识，可却真假难辨，且实力绝不在自己之下，接触得越多他愈发觉得此人深不可测，偏偏那洛清涟似对此子颇有兴趣，也不知是何原因…… 如今刘金刚提出同行，倒也令他身心一松。 丁婉身在局中哪能思及这些弯弯绕绕，只是见那刘大人身形高大威猛，举手投足皆有大将风范，内心崇拜不已。 然而崇拜归崇拜，一众前行上山之时，她的目光更多的还是落在林公子身上，时而清亮，时而黯然。 这一下，这些个江湖人与官府中人同行至半山腰，谈笑风生，这里松木茂盛，大大小小郁郁葱葱的，行至山顶处，只见一棵松木高耸入云，巨大无比，华盖遮天蔽日。 行至此处，刘大人笔直而立，俯瞰着远去的大江与空蒙的山色，大手一挥吟道： “遮天乌云盖，几时掩太清？ 大江东去远，山色北盈新。 莫道前路渺，山水有尽时。 天光破云日，高歌享太平！” 这猛将竟是吟起诗来，只惹得那些士兵眼冒精光奉承道：“大人真乃文武全才！” 同行人中，就连那木乘风也奉承了几句，只听得刘金刚喜笑颜开。 唯有洛清涟悄悄背过身去，不去看他意气风发的模样，暗中翻了好几个白眼… ………… 无量山是一座山。 曾几何时，也是一个剑派名称。 旧朝时期，偏安一隅的无量剑派无比强盛，教主段玉汝更是被奉为国师，风头一时无俩，更曾试图吞并众派一统江湖，使得江湖人人自危。 后来旧朝覆灭，这段玉汝野心不改，试图逼宫皇太祖保住国师之位，惹得龙颜大怒，这也导致了无量山剑派的日渐衰落…… 直至一百多年前，新任教主修炼采阴补阳的邪功《归阳大法》糟蹋了无数花季少女，这一行为彻底惹怒了当时游方归来的天钧道人。 天钧道人一人一剑上无量山，下山时亦复如是。 那一战，无量山弟子十不存一，剩下的那些走的走逃的逃作鸟兽散，从此，无量山剑派不复存在。 毉族青年乌鲁站在半山腰，面前是一面光滑的石壁，这石壁很大，其上不着一物，如被利刃划开形成。 石壁上刻有书字，上言：山海行云皆看罢，斩尽无量漫山松。（致敬《将夜》·夫子） 传言此言乃天钧道人下山时挥剑刻下，时过境迁，如今已隔百多载风雨变迁，乌鲁却仍觉那一字一句剑气纵横，似要破壁而出！ “天钧老人当真人杰！”乌鲁看了一会儿，口中喃喃细语。 身后的少年绍坞听得此言，连忙奉承道：“乌鲁哥亦不遑多让，假以时日必能成为第二个天钧老人！” 他脸上带着谄媚，殊不知自己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那乌鲁脸色转瞬铁青的同时猛地一掌只扇得他七荤八素，脸上火辣辣的疼，他正郁闷，才听得乌鲁寒声道：“绍坞，你功夫没甚长进，尽是学了些溜须拍马的本事？！” “以后再让我知道你在部落里溜须拍马定不饶你！且我心里有数，天钧老人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圣人，而我只若蝼蚁，终我一生，即便再多活百岁，我也达不到他的境界。” 他双手合十望那山上拜了拜，才道：“而今大雍强盛，盛世何如？那走马镇不过边陲乡野之地，今时景象如何？管中窥豹，略见一斑，若你们留心一下，便可见当今大雍富庶，百姓岁出进纳而有余，此乃盛世之象！” “而我们毉族呢？你看看那些老东西们，各自为政，各扫门前雪，明争暗斗，长此以往又将如何？如今那泽人只出五万众便将我族打得节节败退苦不堪言，若泽人尽出，又能抵几时？” 说至此处，乌鲁脸上尽是郁色，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才道：“若不重整乱象，不出百年，我族必亡……” 那绍坞双手捂着脸，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懦弱如他听得乌鲁大哥一席话亦觉得心潮澎湃，想象着乌鲁大哥身穿银甲一呼百应的画面，内心即崇拜又敬畏，不由俯下身来。 这时却听得身后一阵窸窸窣窣，他蓦然回首，却见得一只手掌迎面袭来！ 绍坞闷哼一声，根本来不及反抗，头部便被那只手掌以蛮力扣住压在石头上！ 这一瞬间，他双耳嗡鸣，头痛欲裂，好几处渗出血来…… 绍坞的双眼睁得老大，心神却逐渐涣散，在他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只听得来人声音浑厚，依稀似言语道：“若你顺利回到十方大山，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可惜了……” 绍坞知道那人这话是讲与乌鲁大哥听，此刻他好想为乌鲁大哥做些什么，可惜……他终是无能为力了…… 为什么？！ 他们明明说过会放他们离去的…… 心有不甘之人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