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河洲的夏日总是那样炎热且明媚，似乎刚刚下过一场急雨，灼眼的白日高高悬挂在如洗的碧空，雨珠反射着午后闪烁的光芒从湿润的叶片间滚落，滴入地面那一汪如同明镜般的积水中。

    只是这片宁静下一秒便如同镜面被击碎一般荡漾开来，一个年轻人踏在了水坑中，鞋跟溅起几朵水花。他看上去也仅仅二十出头，左半边脸被厚重的绷带缠绕遮挡着，显得十分怪异，而他沉重的步伐也与这鲜活的午后格格不入。他踢了踢沾满了雨水的鞋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手抓了抓自己如蒿草般的乱发，一步一顿地前行着。

    年轻人名叫慕夏，正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漫无目的地徘徊着。

    慕夏的身份特殊，他是一个刚刚刑满释放的杀人犯。他没有钱，也没有亲人，甚至阴差阳错错过了释放时的就业安置。即使想要靠自己自力更生，求职中也会因为诸如他有前科这样的原因而被拒绝。于是从释放到现在的这几天来，他便一直像幽灵一样的游荡在街头。

    难道真的要饿死在街头吗。想到这里，慕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今天和往日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太阳仍然耀眼热烈。

    穿过这条小巷，又与一片种满牵牛花的院墙擦肩而过，一阵潮湿的海风伴随着海鸥的鸣叫声迎面扑来，辽阔的海岸便呈现在了眼前。慕夏轻车熟路地沿着堤岸向前走着。尽管在他服刑的几年间河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些道路的方向都与那些曾经的回忆都一并历历在目。潮水拍岸的声音与记忆中的一样轻柔但富有节奏，这使慕夏的内心感到格外地平静，连他拖沓的步履也随之变得轻快了许多。

    不过多时，一块略有锈斑的路牌出现在路旁，指向前方的标牌上写着“前往白龙潭港”，路牌后面的水泥墙上喷绘着一片滑稽俏皮的涂鸦。早在狱中，慕夏就听说白龙潭港中有不少杂活可以干，虽然尽是些cao劳的体力活，但既然都走到了这里，不如进去看看。

    一说到早在监狱中的事，慕夏不禁有些懊恼地想起了就在自己被释放的那天。办理手续时狱警把一份文件递给了自己，展开一看才知道，这是一封由一个被称作“曙光计划”的企划发出的邀请函。

    曙光计划，慕夏完全不了解这个企划究竟有什么含金量，他也不确定是不是每个罪犯释放时都会得到这样的邀请。大致的扫过那份文件后了解到，曙光计划是一个致力于推动人工智能与高新技术创新的科研企划，而发起单位正是近年来名声大噪的河洲电子科技研究院。慕夏自认为自己愚钝的大脑做不来诸如研究机器人这种脑力劳动，他不明白对方为何向他发出邀请，毕竟他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有拿到。于是，他拒绝了这份企划书。慕夏至今都记得负责人那副惊讶的表情，当时狱卒对他惊呼：“这可是曙光计划啊！你居然拒绝了曙光计划的邀请？”

    然而狱卒没有告诉慕夏，拒绝了曙光计划的邀请就视作主动放弃了就业安置。于是他只能那样孤苦无依地四处游荡着。

    禁渔期刚过没多久，夏日的港口格外热闹，各式各样的船只交错停泊在堤岸旁，柴油和海鱼潮湿且刺鼻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慕夏与忙碌的人们擦肩而过，他抹了抹鼻尖，这还是他第一次像这样身临其境的融入感受这里的环境，此前也只是听他人提起码头的模样，或是坐车路过时漫不经心地遥望过这些生活的景象罢了。

    慕夏左顾右盼，在各个角落蹿来蹿去，他搜寻着各类与招聘有关的信息。事实上他对自己找到一份好工作这种可能从未抱过希望，只要能混到一口饭得过且过就足以满足。不出所料，他的求职之路也和之前所经历的一样不顺利，在已经不知道被多少次拒绝后，天色早已暗淡步入黄昏。慕夏席地靠坐在一根缆绳柱边，手里拿着从旅客中心顺来的面包，他将一片面包掰成两份，一半叼在自己嘴里作为晚饭，另一半掰碎了丢在地上。港口的海鸥习惯了被投喂，丝毫不畏惧，主动地飞到慕夏脚边啄食地面上的面包屑。

    就在慕夏那样撑着下巴无所事事的与海鸥对视的时候，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喂喂、船要卸货了，不要在这里挡路。”

    循着声音的来源抬头望去，对方是名看起来和慕夏年龄相仿的男性，正双手抱在胸前瞪视着慕夏，最惹人注意的是，分明正值酷暑，他身上却穿着一件毛衣。或许慕夏还没有从发呆中回过神来，他一边挪开身子一边本能地向对方反馈出了自己接受到的第一条信息，他问道：“你不热吗？”

    “有没有人教过你这样很没礼貌？”对方狠狠地翻了个白眼，但见到路被让开，便也没再说什么。

    慕夏拍了拍裤子沾上的污渍，干脆直接坐在缆绳柱上看着一群人前前后后的忙碌着，那个穿毛衣的男人把累赘的袖子撸到胳膊肘的位置，独自将几个木箱运到岸边，箱子看起来似乎很重，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对方的行动看起来颇为吃力。慕夏思量半晌，便打起精神靠过去说：“刚刚真是对不起，作为赔偿，我来帮你吧？”男人略有怀疑的反复打量着慕夏，刚想说些什么，慕夏却已经将他手中的东西接了过来。箱子里的东西发出叮当碰撞的声音，抱在怀里的重量也格外有分量，但至少还在慕夏的承受范围内。

    男人虽然看起来有些不满，但也没有出言拒绝慕夏对他的帮助，两人配合很快就将东西都搬完了。慕夏伸展了一下四肢，体力劳动让他感觉腹中空空，他撇了撇嘴想，刚才的面包就应该全部给自己吃掉。

    毛衣男向慕夏伸出手：“看在你帮了我的份上，我就当从没听过你对我说的蠢话。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江子抒。”慕夏生疏地和他握了握手，“哈哈…我叫慕夏，刚才真是不好意思。”

    这样一来二去，两个人也算是认识了。于是慕夏趁机与江子抒攀谈起来，也许这样就能了解到白龙潭哪里还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没想到江子抒直接问道，“那你有兴趣来我这里工作吗？目前我很需要一个帮手。”

    原本慕夏已经做好了长期求职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突然能在被上帝关紧房门的屋里找到一扇开着的窗，他喜出望外，连忙点头。

    只是江子抒接下来补充到：月薪二百五十块。

    慕夏听了便后悔自己答应了下来。要知道服刑时劳改，每月能拿到的零星报酬，也比二百五十元要多。他顿时犯了难，毕竟江子抒是这么久以来唯一没有拒绝自己的人。思来想去，慕夏决定再争取一下，他问：“那每天要做什么呢？”

    “呃……负责帮我搬搬货物。平时照顾照顾店里什么的…大概应该是、什么都干吧！”

    听起来似乎很辛苦而且待遇很差，但是慕夏沉默半天最终仍然咬咬牙说：“我愿意干。”他想，工资日后还有机会再争取，但没准机会只会有这一次。

    没想到江子抒反而先焦急起来，“二百五你都干？我看你才是二百五吧！”他皱了皱眉解释道，“……我随口一说罢了！理解成笑话就可以了，真的这么难懂吗，或者是你真的这么想要工作啊？”

    最终慕夏以一份仍然低到违反劳动法的月薪和包吃住为条件获得了这份工作，并且附带一个月的试用期。尽管给得依旧不多，但是已经足以吃饱穿暖有容身之所，他便已经满足了。

    双方达成一致后，江子抒便将慕夏带到了他所说的店铺里。那是港口旁商业街中一间颇不起眼的小酒吧，黯淡的灯牌照映出酒吧的名字：花火。店门口的木质台阶旁趴着一条黄毛的大狗，见有人来，既不呲牙也不吠叫，只是乖顺地摇着尾巴望向慕夏两人。江子抒给大狗的碗中添了一些干净的水后，便推开磨砂的玻璃门带着慕夏进入到室内。

    花火内有三层，一楼装修朴素简洁，货架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酒瓶；而地下则是这栋建筑中面积最大的区域，平时用以招待客人供人们饮酒聚会的酒吧；二楼——也就是这栋建筑的阁楼部分。阁楼虽然空间不大，但是慕夏在这里得到了一间独属于自己的房间，他小心翼翼地将钥匙装进口袋里，默默祈祷自己未来的生活能过得不再那么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