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九零年的春节里，季美梵夫妻三人，回来与老季夫妇吃了一顿团圆午饭，但女婿没有留宿，吃完就开着当时极为显示身份的桑塔纳小汽车，回了市区说是陪领导什么的晚上吃团圆饭。季美梵明显阴郁的脸色，连陪着吃饭的陈云芳这个还不是很按世事的人，都能明显感觉到一种不对的气氛。老季夫妇心情也不怎么样，但都没有什么明面上的流露。因为老季和倪阿姨，都不是本村原来的人士，是从隔了一条江对面就是SH市区的三林，因为工作原因落户到此地的。因为当时地方上和工厂的特殊性，有居民户口村里也给他们分了地，主要原因可能是当时整个南汇县很大，但人口着实不多，所以总不能让土地抛荒。别看市区拥挤不堪，但郊区真的是空旷无比。因此附近没有亲属的老季夫妇，把各自厂子自己的徒弟们，叫来团年了一番增加喜气，这些徒弟基本全是本地户口，就算带着外地口音，也是转业或者各种原因正轨分配而来，可以直接落户。倪阿姨是附近一家大型纺织厂的总会计，因此徒弟不多就两个女性，老季是有五六个之多的，这些人有结婚了的夫妻，也有结婚了因为迁籍来沪困难，老婆孩子都在原籍地没能回老家的，以及在本村安家的男男女女，都属于“外乡人”吧，所以老季许多时候过节日，都会组织大家一起聚聚开开心。

    过年聚会，那个年代里，自然是男的一堆，女的一堆，女性聚在一起包馄饨和汤圆，或是做百叶包、油面筋、蛋饺，然后一起说些家常之类。男子们便是聚在一起，抽烟喝酒大谈当下，然后说到工作上的一些事情。袁和虽然一直对陈云芳母子，有些几乎是不管不顾的状态，以及从其一直的表现看，是个不着调乃至撒谎成性的人。但是袁和也有自己的优点，这也是老季师傅，为什么会对其这般照顾，这其中不只是因为，老季和袁和大姑父是战友的情义。袁和的特点其实是哪个年代许多男子都有的，只是那些人没有袁和的条件罢了，所以袁和显得很突出，也是曾经古代传下的风气，以一种另类方式的遗留吧。比如老季的这几个徒弟，袁和自南京到来后，把原本有些较劲的几个人，甚至已经有些公开不和的局面，愣是把大家给撮合好了，一个个称兄道弟不亦乐乎，这其中袁和的仗义疏财和“为人厚道”，是一个很大的关键。袁和这人属于，虽然看着是遗腹子成分又不好挺可怜，但实际上是条件很好被宠爱长大的，无论袁和生父的谢家人，还是继父袁老汉一家，在钱财上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但好在袁和这人虽然超社会，抽烟喝酒打牌，以及必有的打架斗殴，但违法犯罪的事情从来不沾边，那个年代男同志们打打架，很多时候真不算什么事情，只要不把人打的太过就行。

    这便成就了袁和一个很大的性格特点，那就是很大方，很为身边敬着他的人考虑，至于真正爱他的亲人，反倒是如同仇人一样剥削。说的难听点就是吃里扒外，四川话说就是“没有信水”。但老季并不了解袁和的过去，袁和的姑父自然不会家丑外扬，所以袁和到达上海后，一直有伪装的很好，除了爱喝酒抽烟偶尔打个牌，整个人看上去就是放荡不羁颇有江湖大哥风度，厂里谁有点困难了，或者附近厂里熟悉的人一起喝酒说起困难，袁和从来都是尽力帮助，要出钱就出钱要出力拿着棍子就上，因此在整个新卫村附近地区，都颇有好的名声，上海话讲“是个模子”，而且自陈云芳怀孕后，袁和喜欢上了戴平光眼镜装斯文，所以得了“眼镜哥”的江湖诨号。至于妻儿老小和家境问题，那个年代的人不会看的那么深。所以正因为在后来陈云芳的嘴里，是爱逞能吃里扒外的袁和，在此时颇受老季师傅以及大家喜爱，因为让人觉得很男子气。倪阿姨也正是因为如此，爱屋及乌的对陈云芳母子颇为喜爱，所以许多时候这世间的人与人，是很难用一种道德和品质去解释各类错综复杂的关系的。

    陈云芳在与一众女性的八卦谈天下，彼此便总不能避开的，说到各自的小时候，以及成长的经历。因为就陈云芳一个人算是纯粹“外地人”，自然是率先被大家追问的对象。陈云芳那时心思单纯，以为全天下的女性小时候基本和她们哪儿都一样的，即便听倪阿姨讲过一些家中事，但也只是觉得那是个例，倪阿姨和季美梵的生活不存在与大多数中国女性身上。所以很大方的讲述了自己到十五六岁，能筛沙子挣钱了，才能天天穿上鞋子，以及众人连忙查看其一到冬天就裂口的脚后跟，看的一群女人尤其是老季一个叫倪贵龙的徒弟的爱人，看到裂口那么深广还能看到嫩rou，当场在厨房就没忍住就哇的一声开始抹泪，因为这群女同志里，还真有和陈云芳小时候一样苦的人，但仅限于这个倪贵龙的爱人王美娟。一群从未经历，只是一直听闻农村情况的女性，一看王美娟这样，以及陈云芳露出来的后脚跟，馄饨也不包了，拉着两人就是上楼去，几个女同志躲起来不让男人们听，唧唧咋咋的没完的开始求证。

    陈云芳觉得自己生活挺苦，至于不幸那个时候没有这个概念，王美娟不但出身苦，还有更“不幸“的地方。虽然和丈夫都落籍本村了，可是她生的是女儿。小时候老家在江苏北边靠海的一个穷地方，自己mama一口气生了三个都是女儿，气的他爸爸想不开跑了，自此就没有了音讯。所以从小备受自己爷爷奶奶和叔伯的责难和刻薄，尤其因为爸爸跑了，mama只能带着三个女儿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爷爷还好只是从来不理睬他们，奶奶那是能怎么刻薄就怎么刻薄，mama稍有反抗，就算顶嘴几句，奶奶若是正好心情不爽，就肯定叫来其他几个媳妇就是对自己mama一顿暴打，若是奶奶打自己mama或者自己姐妹几个时候，做妈的敢反抗一下，那么也是奶奶的几个媳妇一起上群殴。所以王美娟是到了和倪贵龙相亲那天，才穿上了人生第一双新鞋，至于倪贵龙会娶她，还是因为王美娟虽然过得苦，可是脸蛋长的确实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看，不然当时因为当兵转业到上海如今工厂工作的倪贵龙，是不会看上同村的土妞的。

    可是王美娟也只是脸蛋好看，身上的皮肤粗糙的很，尤其一双脚又大又粗糙，因为不穿鞋受伤后的各种疤痕，倪贵龙是结婚当晚就很嫌弃她了。因此听了陈云芳的述说，和看了陈云芳的脚后，才一下子绷不住。一群女人虽然相熟许久，也只是知道倪贵龙因为王美娟给生了女儿，所以几乎每个月必有一打，老季夫妇也是管了好多次，但每次去管也就消停几个月，之后还是老样子，时间久了也是管疲乏了，何况那是人家家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