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白芷

    一路上风尘仆仆，他在秋雨蒙蒙的时节来到齐都邺城。这座同样成为六朝都城的邺城繁华程度丝毫不亚于那长江之畔的建康城。自曹cao建都伊始，又经历了十六国和冉闵建政，邺城显得格外古老和厚重。北宫珩站在它颇具历史感的城墙面前，感觉自己如同谷子一般渺小。他戴着斗篷，抬头看着正霏雨蒙蒙的秋空，用披风盖了盖自己的药包，朝着兰陵的方向看去。

    在来邺城的路上，北宫珩已经听闻了高长恭的死讯。最终，他还是被高纬赐鸩酒来勒令自杀。他临终前没说什么，只淡淡地看了看外面的天空，之后便握着兰陵王妃的手安然合眼。他终究是死在了大齐的土地上，一生保持着忠心和单一。曾经让自己好好活着的人，现在却早早逝去。他环顾四周，似乎觉得这里的一切房屋都少了一根柱子。

    也许是沉浸在慨叹之中的缘故，他没有注意到一旁的齐朝禁卫队在观察自己。

    雨势没有丝毫减退的样子，绵绵不绝的秋雨让地面上变得湿滑起来，凉瑟的秋风把北宫珩的兜帽和披风吹得四散乱飘，尽管如此他也从不打伞。齐朝对边界进行了严格的管控，未来一段日子或许无法出城，任凭北宫珩本领如何大，也无法逾越绵延百里的隔空线，兵气者也是人，并非刀枪不入。他看着漫天秋雨，想到高长恭的话语和归期未卜，颇有些怅然若失，不一会他走到了一片烟雨蒙蒙的山林之中。

    时下正是初秋不久，山中林木多是黄澄颜色，只有少数枫木染了红。尽管是刚刚入秋，褐橙的落叶仍铺满了山间小路，同时也掩盖了很多不起眼的植物的踪迹。山林中雨水不算很大，他跳上一个半枯的树杈坐在了一旁的树枝上，同时闻到了空气中散发着的白芷气味，清清凉凉的，十分怡人。白芷常在暮夏播种，在秋初生长起来，几簇白色的花朵是白芷的重要标志。恰好在不远处，他正看到了这样的几簇白色的花朵，生得娇小可怜，在秋雨中如同小白伞一样随风摇曳着。

    是白芷的花朵么？他慢慢走近那一点白色所在之处。淡青色的花蕊，丛生的花朵以及风铃一般的姿态，没错，正是白芷花，同时他也闻到了一股白芷花特有的清新香气。生在阴暗，长于秋雨，摇曳秋风，最终散落，这就是白芷花的命运，北宫珩看着那簇白芷想到。不知为何，他对这簇白芷颇有同情，苦涩的同情。但他又自嘲起来，杀了无数人的自己，怎么能有这种可笑的同情心？但看着白芷花在秋雨中的哀怜模样，他还是蹙了蹙眉。他轻跳下来准备走到白芷花那里去，却看到白芷被遮盖起来。

    北宫珩怔了一下，他这才发现对面还有一个撑着伞的人。原来他刚刚一直在盯着白芷，居然一直没看到那边居然还有人存在。真是大意了，他默念道。那个人似乎也是刚刚发现北宫珩。那个人一直把伞盖倚在身上盖住自己的上半身，由于身材较为娇小，伞挡住了一些前方的视线，才没有及时看到北宫珩。那个人缓缓地把伞向身后斜了斜，看到了北宫珩。北宫珩也看到了那个人的面庞。随着彼此逐渐看清对方，他们的目光恍惚间碰到了一起。

    北宫珩有些愕然。

    面前这个撑着白伞、执着白芷花的人是一位........女子？确切的说是一位姑娘，她似乎并不如北宫珩年长。若樱桃般透亮粉红的嘴唇，仲春时节桃花落水一样单纯清丽的面容，比秋水还要柔动三分的青蓝双瞳，几缕乌云墨发随意地散在额头，与垂在身后的长发一起给她增添了几许飘然之感。略带淡蓝色的白裙、腰上的刺字香囊以及她那右目下方一处细小的有如祥云或叶脉的淡蓝色纹理，都昭示着这个姑娘不寻常的身份。面前这位姑娘若出水芙蓉般灵秀，又宛如她手中的白芷一样亭亭玉立。

    北宫珩的面容仍然冷漠着。

    而此刻映入这位姑娘眼中的，也是一个英朗的少年。虽然他被披风和斗篷盖住了身形，但她还是能从几许北宫珩露出来的长发中，感受到对方那飘逸的神采。冷峻面庞，淡墨双眉，水蓝瞳色，海青素袍。腰中的玉佩和斜在背后的长刀，衬托出些许温良和冷气。

    刚刚稳定住的白芷花，此刻又随着雨风轻轻摇曳起来。

    时光仿佛静止了一般。

    “多有搅扰。”北宫珩说道。

    “公子过礼了。”她回应道，声音宛若雪花轻轻飘在水面上那样，清澈微凉。

    北宫珩看了看她手中的白芷花。

    “公子似非齐人呢。”她问道，语气颇有些试探。

    “在下是西域药商。”北宫珩靠在树上回应道，不知怎么，那股久久的阴云一直笼罩在他的心头。

    “公子对白芷花也颇有倾心么？”她问道。

    “浅尝辄止而已。”北宫珩说道。

    “若是这样，方才公子就不会现身了。”她轻轻俯身看着那簇白芷说道。

    北宫珩没有说话，他一向不擅长交流，何况面前还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

    除却meimei以外，他还没有和别的姑娘说过这样多的话。

    “白芷花生在黑暗里，长在风雨中，没有多少人会在意的。”北宫珩说道。“我会在意的。”她说道，朦胧的眸子闪着澄澈的光彩。

    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水中。

    “失态了。”她轻轻颔首，“要相信秋雨之后，是澄澈晴空啊。”

    说罢莞尔一笑，便离开了。

    “萍水相逢.......”北宫珩久久地靠在树边，看着她远去的身影说道。

    他已经没有最初时的冷漠和无谓，只是他有点困惑他与她只是陌生人，何必如此劝慰。现在似乎有种不知名的水流在他全身肺腑里细细流淌。他看到不远处是斜阳余晖，秋雨早已停息多时，湿润温和的清秋晚风吹拂着他的面庞和头发。有一缕阳光在他身上优哉游哉地游动着。

    夕阳很快沉入山下，天空中只有漫天的暮霞。北宫珩看着傍晚的长庚星思索着，计划着回去的时日，应该足够自己在重阳之前回到长安。他面前偶尔浮现出白天的画面，让他有些沉思，且当做人生过客吧——他心里想道。

    他躺在辽阔的秋野上，感受着风草的拨动，在久违的黑暗夜空之中看到了皎洁的月光。他用手遮了遮眼睛，不去看那天上的玉盘，但又不可避免地受到月光的照拂。

    水面的波澜折射出的月光在他的身上涌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