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返故土凭吊哭至亲
苏继宗得知儿子死讯后瘫坐在椅子上,良久没有回过神来,整整一日不喝水不进食,富管家反复劝他,才勉强喝了些水。 “老爷,大少爷是否送回上海安葬?” “我想想吧。”苏继宗声音沙哑,他忽然想起些什么,吩咐富管家道:“苏富啊,你去找贺老板,他有个算命先生听说是帮他化解了很多劫数,请算命先生来一趟。” 当日傍晚,富管家便将算命先生请到了家中。二人寒暄了几句之后,苏继宗便将苏逸凡和自己的生辰八字给了大师。 “大少爷的根在南京,还是要在南京安葬。就是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先生不用避讳。” “我想苏家人应该都会回南京送大少爷,但大少奶奶不能去。少奶奶命格与苏家犯冲,最好是搬出去分开住。” 苏继宗一怔,眉头紧锁,许久没有开口。 “不知苏老爷还有什么想问的?” 苏继宗走出房门,对富管家吩咐道:“去问太太,把霖儿和文轩的八字拿来,给先生看看。” 这算命先生看过文轩和苏雨霖的八字后,道:“天赐良缘。此二位是前世注定了的缘分。” “这是令千金和令婿的生辰八字吗?” “是我女儿和我徒弟的。” “令千金八字是助你的,可以守业。您这位徒弟的八字很有意思,集四方地气,在古代是储君之相。他的八字与您其实不太合,但与大小姐的却很合,尤其助她的事业。二人合力定能守住苏家的家业。” 苏继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命富管家送客人下楼。 …… 陈玉贞是苏家最后一位得知逸凡死讯的人,苏继宗没开口,谁都不敢同大少奶奶多说一句,还是苏雨清将噩耗告知了大嫂。陈玉贞听闻后,当场晕厥了过去。苏雨清赶忙命人将她扶到床上,自己留在她身边照料陪伴。 潘兆新神色凝重地进了房间,对苏雨清道:“大嫂还没醒?” 苏雨清摇了摇头。 “我们收拾收拾,去南京给大哥送行。爸说,大嫂身子不好,不准她同去南京。” 苏雨清叹了口气,“大嫂这么爱大哥,却没法见大哥最后一面……” “爸还说,要带南南回南京给大哥送行。”潘兆新叹了口气。 “是要南南和母亲分开吗?我们要跟爸说说去吗?” “妈在劝他呢,我们就别多嘴了。我们去收拾收拾吧。”潘兆新说罢,便拉着妻子的手离开了陈玉贞的房间。 二人离开后,陈玉贞缓缓睁开眼睛,泪水沾湿了枕头,整个人蜷缩着不停地抽泣…… 书房里苏继宗正对着苏夫人大发雷霆,“谁都不许劝我!” “你是逸凡的爹,玉贞难道不是南南的娘吗?哪个孩子愿意跟娘分开。你如果不让玉贞去南京,那就把南南留下。”苏夫人脸上分明还有泪痕,却冷静、温柔地规劝着丈夫。 “留下?给那个灾星吗?”苏继宗声音轻了些。 “玉贞已经没了丈夫,你还要把南南从她身边带走,你让玉贞……怎么活?玉贞这些年是怎么照顾逸凡的,你不知道吗?她有什么错呢?” “是,都是我的错,当初都是我安排的混账亲事。”苏继宗眼角落下两行泪…… 次日,苏继宗、苏夫人、苏雨清、潘兆新和富管家一行离开了上海,见玉贞已经苏醒,苏继宗还是决定将南南留在玉贞身边,命下人好生照料。 抵达南京后,苏继宗神色依旧有些恍惚。同行的其他人都不敢开口说话,生怕说错了什么又让他雷霆震怒。苏夫人更是终日以泪洗面。 事出突然,佣人们也都还在震惊之中,十分忙乱,甚至把苏继宗的用药都搞错了。逸凡的身后事都是苏雨霖与文轩在料理。苏雨霖还亲自接过了照顾父亲的重任,有时饭也顾不上吃。文轩担心她的身体,每天为她准备好夜宵,连哄带逼地让她多少吃一些。 那一晚,文轩陪苏雨霖吃好宵夜正准备离开,苏雨霖忽然道:“三哥,其实这段时间你比我辛苦多了,还要想着照顾我……” “别想太多了,早点休息。” “哪里睡得着……”苏雨霖叹了口气,但又怕文轩担心,挤出了一丝笑容,“我没事,不用担心。” “我陪你下楼散散步吧。”文轩关切地望着她。 “也好。”苏雨霖说罢跟着文轩下了楼。 二人来到后院漫步,沉默许久后苏雨霖对文轩道:“父亲说他开口请你回昌荣主事,被你拒绝了?” “我跟师父说,我想先好好送逸凡一程,其他事还不愿去想。” “有好兄弟为大哥这样奔忙,我想他一定是很欣慰的。只可惜嫂子和南南来不了。”苏雨霖叹了口气,“南南还这么小……就没了父亲。” “南南还小,未必懂得失去至亲的痛苦,倒是嫂子,逸凡是她的精神支柱,我怕她……” “等我回去,好好陪陪大嫂。”苏雨霖道。 “你先照顾好自己。”文轩关心道,“你也是个有血有rou的人,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扛。” 苏雨霖眼眶湿润了,不是为自己,是为大哥——他在世的时候就是如此,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扛。她抬起头,尽力不让泪水留下来,她知道,文轩心里也不好过,却始终陪着她,照顾她。她不愿让自己的崩溃再加重文轩的负担。 二人散了会儿步,苏雨霖觉得有些乏,文轩便送她进屋去了。 与苏雨霖道别后,文轩回到自己住的客房,点起一支烟,憔悴的面容透着难以掩饰的悲痛。他连着抽了四五根烟,他想起与逸凡的相识,也回忆起他们最厉害的一次争执——昌荣百货监守自盗的叛徒曝尸荒野,逸凡怀疑此事与文轩有关。 “现在是什么时势,上海滩分分钟要死多少人?” 不知为何,他这段时间总想起自己对苏逸凡说过的这句话。他当时因为被逸凡误解而愤怒,却丝毫没有关心过那个叛徒的死活。他常常说“命如草芥”,他自己的也一样,有时连他自己都会为自己的冷漠而惊讶。 不知何时,泪水竟不听使唤地奔涌而出。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似乎没什么事能够击溃他——但这一次,是他最好的兄弟。他们是亲如手足的挚友,也是相互扶持的创业伙伴。他很难形容逸凡的离开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好像是生命中一个重要的部分被强行分割开了。 从逸凡罹难那天起,他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这一晚,他又彻夜未眠,即便身体已经极其疲惫,但心中总有什么让他时刻保持着清醒。潜意识里,他恐惧就这样睡去。这种恐惧,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带着一种未知的强大力量几乎要将他吞噬。 次日,文轩依旧凭着自己的意志力支撑着头脑和身体,继续帮助苏家、帮助苏雨霖cao办苏逸凡的身后事。在苏家的哭声和哀怨声中,他的理性和冷静,甚至让他显得有些冷漠,但他已完全顾不上这些,只想让他最好的兄弟,体面地离开。 邵靖华出狱后,听闻昌荣继承人苏逸凡罹难的消息,立刻从北平赶回了南京。 一回南京,邵靖华就风尘仆仆地来到了苏逸凡的灵堂祭拜。苏雨霖见到他有些惊讶,心中思绪万千,却还是强忍着泪水,轻声道了声“多谢。” 邵靖华听着她嘶哑的声音,心痛难已,不觉眉头微蹙,没有多言,只是道了句“节哀”。 潘兆新如今已是苏家的人,以主人身份送邵靖华离开。 “我和雨清结婚了。”潘兆新道。“你离开这一年多,发生了很多事。” “我知道。” “我听说你在北平也很凶险。” 邵靖华点了点头,“关了好几回了。” “你是为逸凡的事儿回来的吗?”潘兆新问。 “是。我看了报道,苏逸凡的死,有蹊跷。那天夜里确实下过雨,但远不止于导致沉船。可能是有人事先在船上动过手脚。此事更蹊跷的在于,船上运的都是支援前线的军备物资,以药品为主。这批军备物资恰好是我父亲负责采买的,我想通过我父亲查一查……” “你觉得这次沉船是冲着这批物资去的?”兆新问。 “我不清楚。” “雨霖如果知道你在帮他调查真相,她会很欣慰的。”兆新叹了口气,“她先前听说你在北平被囚禁,心急如焚,四处托人打听情况。” “她还好吗?”邵靖华低声问。 “她会好吗?”潘兆新反问道。“我岳丈一直忙于生意,很少关心女儿,大哥亦兄亦父……” 邵靖华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灵堂,隐约还能望见苏雨霖的侧脸,不觉心中一阵难受。 “当初说得那么决绝,现在又关心起人家了?”潘兆新看了看靖华,微笑道。 “关在牢里想了很多……有一次,我以为自己要死了,脑子里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如果我还能见到她,我一定娶她。”邵靖华望着苏雨霖,一直不愿意将视线移开。 “这就对了。”潘兆新拍了拍他的肩,“其实我下定决心追求雨清,也是很挣扎的。我害怕自己没办法得到她父母的首肯,也害怕自己配不上她,但终究是金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和苏雨霖心里都有对方,又是世交,多好的一段姻缘。”
“我过几天再来看她吧。” 潘兆新点了点头。 …… 苏逸凡出殡那日,苏雨霖终于抑制不住,泪水奔涌而下,文轩也顾不上礼数,将她拥入怀中,只觉她浑身抽搐,哭得几乎要喘不过气。 这一场大哭,把这些天强压着的情绪一时间全部宣xiele出来。 当晚,文轩照旧去给苏雨霖送宵夜,见苏雨霖悲怆之感似乎稍好一些,便道:“明天开始,要好好地生活,不能再这样有一顿没一顿了。” 苏雨霖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二哥吗?”苏雨霖问。 “记得。”文轩道。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二哥病逝那天,母亲嚎啕大哭的样子。”苏雨霖叹了口气,继续道:“大嫂生了个女孩。大哥走了,苏家就绝后了。” “绝后”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令文轩有些许意外,一直以来她都是最反对父亲“传宗接代”的执念。文轩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她倾诉。 “小时候我有三个哥哥宠着我……现在……”苏雨霖没有再说下去。文轩知道,她想说,“现在只剩三哥一个人了。” “三哥,我知道这些年父亲是亏待你了……”苏雨霖叹了口气,“但我很自私,我很怕你跟我们疏远了……” “家人,谈什么亏待不亏待的。”文轩笑着安慰道。 “三哥……”苏雨霖眼神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担忧,“你会一直把我当meimei吗?” 文轩知道她的意思,但心中却有些失落。他望着她,温柔地笑道:“只要你需要,我都会在的。” 二人聊了许久,文轩怕苏雨霖太疲惫,连连催促她休息,苏雨霖这才肯睡。 入夜,苏雨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既然睡不着,她便想着起来看看书。她披了件外套,坐在书桌前,视线却不自觉地落在那支蓝色钢笔上——这是大哥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原本已平复的心情,霎时间又被悲伤所吞没。她想起远在上海的大嫂——连丈夫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还有可怜的南南…… 陈玉贞被留在了上海。她无数次哭喊,祈求随从放她出去——她想回南京见丈夫最后一面,但苏继宗离开前交代随从“看好大少奶奶”,没人敢忤逆苏老爷的意思。终于,她还是放弃了,只是静静守在女儿身边,照顾她——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晚上,女儿已熟睡了,她一人走到厨房,想再煲一盅逸凡最爱的老鸭汤,走到门口便听见两位厨娘在闲聊,一人说:“老爷说了等少奶奶身子好些,就让她搬出去。” “那这女娃娃怎么办?这么小怎么离得开妈。” “我也不知道,听说是少奶奶命里犯冲,这不,都不让她见少爷最后一面……” 玉贞听见这话知觉两条腿忽然没了力气,手扶着墙壁,两位厨娘见到她大惊失色,低下头手足无措,其中一人起身走过去扶住陈玉贞,道:“少奶奶……我扶您回房去。” 陈玉贞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自己回去吧。” 回屋后,陈玉贞掩面哭泣,不敢出声,害怕吵醒了熟睡中的南南。她望着女儿,心中对女儿万分不舍,她想带着女儿走,但很快这个念头被绝望所淹没——她们能去哪里呢?南南在苏家能受到最好的照料接受最好的教育,跟这她她们生存都有困难,娘家已经没人了,她什么都不会,除了沦为娼妓,还能做什么?她越想越绝望,忽然,她最不愿去想的那个念头彻底击溃了她——逸凡是被我“克”死的? 陈玉贞以为自己会自责,但此刻,除了绝望,她什么都感受不到。她悄悄走到桌子前拉开抽屉,刚想拿出里面的剪刀,“南南起来剪刀她倒在血泊中,一定会吓着她……”想到此,她停住了。她缓缓起身,往门口走,她对自己说,我不能死在家里,不吉利……她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女儿,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 不知是开门的声响吵醒了南南,还是噩梦让她从睡梦中惊醒,南南哭喊着,不停地唤着“mama,mama……”玉贞赶忙跑过去,抱住女儿。南南抽泣着,用尚不清楚的咬字不停重复说着:“mama不走,mama不走” “好……mama不走,不走。”陈玉贞终于放声大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