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悲沉船苏府闻噩讯
苏雨霖坐在车上，照习惯拿起报纸读了起来，头版上赫然写着——日军炮轰卢沟桥。 “希望只是擦枪走火了……”苏雨霖叹了口气。 就在大约一周之后，一通电话，彻底击碎了她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 富管家通报道：“大小姐，中央大学的李教授要找老爷。” “我来听吧。” 苏雨霖走到电话旁，拿起电话，恭敬有礼道：“李教授好，我是苏雨霖。家父近日身体抱恙，您方便的话同我说罢，看看我能否效劳？” “罗校长正在组织迁校。不止是要转移全体师生，还有书籍啊、教案教具什么的。” “罗校长是担心这次和日军的冲突要升级？”苏雨霖问。 “罗校长从何将军处得知昨夜平汉路上有一千三百辆火车已经开始大量运兵。恐怕是一场恶仗，他认为应当早做迁校打算。” “您放心，苏家定当全力支持。昌荣一定不计代价为中央大学迁校提供船只和船工、搬运工。” “多谢苏小姐，费用方面……” “费用就不要了。”苏雨霖打断道：“能为学生们尽绵薄之力，我很荣幸。” “那太感谢了。” “您客气了，我一定安排好，全力支持迁校事宜。” …… 苏雨霖放下电话后便与父亲商量，希望回到南京，全力以赴帮助中央大学全体师生西迁。其实她心中非常忐忑，父亲很忌讳她擅作决策，况且这次协助中央大学迁校必然耗费巨大，她很担心父亲会拒绝。她心中盘算着如何说服父亲，没想到父亲一听便欣然同意。 苏逸凡听闻此事后，提出要与苏雨霖一同回南京，说是正好有重要的事情要回去处理。 离开前，苏雨霖来到凤仪饭店与文轩商量协助中大西迁的事。文轩听罢称赞道：“这个想法太好了。帮助迁校地全过程都要请记者记录下来，大肆宣传一下，对昌荣百货有好处。” “我倒不是为了对昌荣百货的好处，只是时局动荡，希望央大的学子可以安心求学，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我是个俗人。”文轩笑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如果不介意我太俗，我也想一起出一份力。” “三哥愿意跟我回南京？”苏雨霖惊喜地问。 文轩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这么浩大的工程，我真是毫无头绪。” “这一仗可能会打出不少商机呢。”文轩笑道。 苏雨霖疑惑地望着他。 “比如买房。”文轩笑了笑，“如果真的打仗肯定有很多洋人要走的，估计会有人低价抛售房屋，但其实真的打起来，上海的租界也是相对最安全，日本人不敢造次，所以租界里的房还是值钱的，未来也不愁租。” 苏雨霖笑了笑，没有言语。她欣赏文轩的商业头脑，也清楚苏家需要这样的人才，却不喜欢他在这种时候想的还是发国难财。 文轩看出苏雨霖的心思，笑道：“钱我是要赚的，但赚来的钱会用在正道上，你想帮谁，我都会竭尽全力的。” 苏雨霖听他这么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转而言他，“民生公司找了父亲好几次，说是要买下昌荣船舶公司，父亲竟然我问的意见，你说我应该怎么答？” “你怎么看？”文轩问。 “其实我是主张卖的，罗校长为人谨慎，他肯定是得到了可靠的消息，看来一场大战无可避免，炸沉几条船那是常有的事儿，到时候想卖都没得卖了。” “那你就这么答复咯。”文轩笑了笑。 “父亲的脾气你还不了解吗？他什么时候真心问过别人意见，况且我才做了几天生意，我能想到的事儿，他老人家会想不到吗？” “师父是在给你出题。”文轩笑了笑。 “是啊。”苏雨霖叹了口气，“可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考什么？是要我分析利弊吗？” “可能是想看看你把‘祖业’放在前，还是‘利益’放在前。” “那我回说，船厂是苏家祖业，不能卖？” “如果成了整个家族的拖累，怎么不能卖？”文轩笑道，“你就说，‘只要能扛过去，就不卖。’别的不需多说。” “也是，父亲大人何等聪明，哪里需要我来剖析利弊。” …… 临行前的早晨，天蒙蒙亮，霖便起了身。下楼时，听见厨房有声响，便走了过去。见到大嫂玉贞正在厨房煮粥。“大嫂。”霖唤道。玉贞一怔，回头见是霖，赶忙放下手中的活儿，笑道：“霖儿，怎么起这么早” “睡不着就起身了。大嫂这么早就开始忙活了” “做早餐呢。每天变着花样来。”玉贞笑道。 “你每天都给大哥做早餐？”霖惊讶地问。 “是啊，从搬来上海开始，一天都没有断过。”玉贞说着脸上不觉露出幸福的笑容。 “那多辛苦啊。大哥要是知道你这么cao劳，一定不许你这么做。”霖笑道。“他是不让我做啊，我才不听他的呢。”玉贞笑道，“我每天最大的满足就是伺候好你大哥。为他备饭奉茶，睡前为他捏脚，服侍他就寝。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都清清楚楚。刚嫁到苏家的时候，我见他每天回家都会让富管家泡一壶太平猴魁，所以就向富管家询问冲泡的方法，待他回家后为他备好热茶。” “难怪，前些日子，大嫂偶染风寒，不能照顾大哥，他总觉得不自在，谁伺候都不习惯。可是给你惯坏了。” 苏雨霖一直觉得大嫂陈玉贞是苏家最幸福的人，并不是因为她过得多好，只是因为她期望得少，所以总是很满足。即使玉贞知道逸凡心中爱的人不是她，但只要能在他的身边照顾他，对她而言已是奢侈。 “大嫂，如果喜欢一个人，但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在一起，该放弃吗？” “你觉得他在意你吗？”玉贞问道。 “他有很多更在意的事。”苏雨霖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玉贞放下手中的活儿，语重心长道：“霖儿，感情的事，我不懂。我知道外面很多人说我像个下人，不像少奶奶，但我很满足。我做的一切你大哥都看到了，都记在心里。我知道，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会愿意付出一切。如果你遇到像你大哥这样的男人，那你会很幸福，但如果遇到一个不懂得珍惜你的男人，最后只会受伤。” “我明白。” “你们到了南京之后，你记得提醒你大哥你要叮嘱他爱惜身体，他一做起事来就废寝忘食。他总是这样，对家人对朋友都尽心尽力，唯独对自己不好。” 苏雨霖上前抱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苏继宗、苏夫人、陈玉贞和女儿南南一同去车站送苏雨霖、逸凡和文轩。一路上苏逸凡一直抱着女儿，逗她玩闹。 汽车缓缓驶入站台。苏继宗见苏夫人泪雨盈盈的样子，又千叮咛万嘱咐，便打断道：“别婆婆mama的了，孩子们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 “妈，您放心，我会照顾好霖儿。”苏逸凡对母亲道，然后将捧在怀里的女儿交给妻子，“南南，爸爸不在家一定要听mama和外公外婆的话，知道吗？” 南南点点头，“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 “爸爸很快就回了。”苏逸凡宠溺地望着女儿。 与家人道别后，同行的三人便上了火车。沿途，文轩对逸凡道：“看这样子，日本人的野心可不止东三省啊。” “上海和南京应该不会受影响吧？”苏雨霖问。 “一定会受影响。”文轩断言道，“昌荣百货在租界内，倒还好，真的打起来，航运就难做了。” “如果打仗，那船票不就一票难求了吗？”苏雨霖不解地问。 “要是那么容易就好了。我听说政府已经在征用民船了。”文轩道：“且不说飞机大炮会不会把船击沉，政府举国动员，苏家能不响应吗？其实，尽早卖掉昌荣船舶公司，可能是最有利的选择。” “国难当头，如果昌荣能做些贡献，就算是损失一些利益，也是值得的。”苏雨霖道。 “卖给长袖善舞的爱国民商，一样是为国家做贡献。只要他承诺帮助抗战，卖价可以便宜一些。”文轩分析道，“现在关键是师父身体不好，逸凡又分身乏术，昌荣船舶公司根本就是青黄不接没人可以管好，现在不卖，等公司岌岌可危的时候更难处理了。” “文轩说的有道理，未来百货生意一定比船业好做，如果打仗，经济肯定一塌糊涂，大部分实业都是不堪重负，但物资就紧俏了。昌荣又一直高举国货的大旗，卖的都是老板姓需要的东西，价格也实惠，比那几家大而全的百货公司还少了些存货的压力。”苏逸凡叹了口气，“只是，父亲应该舍不得卖掉昌荣船舶，这可是苏家的基业啊。” “所以这事儿只能你去说啊。”文轩对逸凡道。没说出的那句是，师父也只能相信你是毫无二心的。 苏雨霖有些意外，当初父亲问她是否要卖昌荣船舶公司，文轩建议她说“能够抗住，就不卖。”现在却劝大哥去说，但细一想，便猜到了几分——文轩是保护想她，他知道卖祖业的事儿不能从苏雨霖口出说出来。苏雨霖心中暗暗道：父亲一直担心我介入苏家生意，原是担心女儿嫁人后被婆家利用，吞食了苏家的基业，所以对女儿，他更在意的是家族感而非经商头脑。 苏逸凡若有所思地望着车窗外，许久，忽然对文轩道：“文轩，这次回南京可以帮我个忙吗？” “你说。” “我想知道秋月过得怎么样。”苏逸凡神情落寞地低下了头，“如果不好，想个不露声色的方法……帮帮她。” “放心。我会处理好的。”文轩会意地点了点头。 苏雨霖望着哥哥惆怅的面容，心疼地问：“既然放不下她，为什么不去看看她呢？她如果知道你还这么牵挂她，心里也会很安慰的。” “她知道了，也只能徒增伤心，何必呢……” “我不知道秋月姐怎么想，至少……如果是我，即便不能在一起，我也会希望知道自己爱的人也是在意我的。”苏雨霖若有所思地望向远处。文轩明白她的心事。三人各怀心事地沉默了…… 三人回南京后，顾不上休息就直接去了下关码头。 那几日，一个女子的倩影忙碌地穿行，成了一道罕见的风景。 “你回来一刻不停地帮我。如果不是你在，我一定手足无措。”苏雨霖望着文轩，感激道。 “这事容易，不过是把货物标号按不同类别分区域装船，然后明晰公司内和码头各方面的负责人及问责制度。管公司不难，都是有章可循的，我慢慢教你。” 苏雨霖在文轩的指导下，仔细比对每一箱货物的编号，反复叮嘱工人们“这是中央大学的实验器械……需要特别小心。” 文轩也同她一起在码头指挥和调度——这一切如此熟悉，他正是从下关码头的搬运工开始，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也是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了他的伯乐——苏继宗。 转眼就到了7月末。那日，文轩照常陪同苏雨霖前往下关码头，与平时一样，他给苏雨霖准备好当日的《中央日报》——头版头条登载着南开大学被日本人轰炸的消息，火势蔓延数百里，学生宿舍、教学楼、标志性的图书馆连同书籍一同沦为焦土。文轩见苏雨霖手持报纸抽泣着，关心道：“怎么了？” 苏雨霖将报纸递给他，文轩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是，我看到了。日本人把值钱的东西抢走，然后就把南开炸成了一片废墟。” “真的是灭绝人性。为什么要炸学校，为什么！”苏雨霖声音颤抖着。 文轩安慰道：“你也不要太难过了。这么想来，罗校长真是有远见，一年期就开始筹备迁校，他说连一张桌子都不留给日本人，悉数搬走。” 苏雨霖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到了下关码头后，她比平日更紧张一些，凡中央大学迁校的货物都要清点好几遍，生怕有什么错漏。傍晚时分，苏雨霖正无意中发现有一船货物中有许多药品。她疑惑地问：“这几箱货是谁安排运输的？” “是大少爷，要运往上海的。” 苏雨霖会意地点了点头。心想：这应该是支持前线的药品吧。正思忖之时， 逸凡拿着行李准备赶道下关码头，苏雨霖惊讶道：“大哥要走？怎么之前没听你提起。” “这批货很重要，所以我不敢假手他人。” 苏雨霖点了点头，心想大哥连她都不能详细说，那必然是机密，便也不再多问。 苏逸凡登船之前，趁meimei走开的间隙，给文轩塞了一张字条。文轩打开一看，上面写着：霖儿爱书，爱茶，怕雷声，恶烟味。多费心。 “你安心去吧。”文轩对苏逸凡说，“霖儿也是我meimei，我会照顾好她的。” 与大哥道别后，苏雨霖望着大哥上了船，与大哥挥手道别。她万没想到，这一挥手，便是永别…… 次日清晨，苏雨霖正想赶往下关码头，继续协助中央大学迁校之事。只见文轩和昌荣船舶公司的数十名船工都围在白楼门口。她走近时听见文轩道：“消息确切吗？” “确切。我看着尸体都打捞上来。已经运回下关码头了。” “打捞尸体的渔民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他们竟然问我们要……” “要多少钱都得给啊！”文轩道。 “给了给了，就是还有几个船员的尸体还没打捞，这个钱……” “你这是什么话，船员不是人吗，都是我们昌荣的弟兄！”文轩厉声喝道。 “好好。” “你们先回码头去，我把钱取来给你。先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大小姐。” 一个家仆抬头见到苏雨霖，惊慌失措地唤了声：“大小姐。” 文轩回过身，看了苏雨霖一眼，然后又吩咐船员，道：“赶紧回去。” 人群散去。苏雨霖缓缓走向文轩——她知道，家里出大事了。 “三哥，出什么事了？” 文轩自知无法再瞒着她。苏雨霖见文轩眉头紧锁，神色凝重，心中更担忧。她几乎没有见过文轩这副模样，即使遇到天大的事，他都能举重若轻。 “逸凡昨天乘坐的货船……沉了。据说，船上所有人无一幸免。”文轩声音低沉，却像惊雷一般击中了苏雨霖。她脑海一片空白，整个人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大哥呢？”苏雨霖拉着文轩的衣袖，双眼已是泪雨充盈。 “他们说已经运回来了。我正准备去下关码头认……”文轩实在说不出“尸”这个字。 “我同你去。”苏雨霖说着便往屋外走。 文轩伸手拉住她，叹了口气，道：“霖儿，你别去了。在水里浸泡过这么长时间，我担心你看了……会受不了。我去接他回家。” 苏雨霖没有回头，倔强地说：“他们一定是看错了。我要自己去看一看。” 文轩见苏贵赶了过来，便吩咐道：“备车。” 苏贵点了点头。 苏府的黑色福特轿车停在了樟树影映的道路尽头，文轩知道自己拦不住她。于是，小心地扶着她坐上了轿车。 汽车缓缓驶出苏公馆，从苏公馆到下关码头那一路，文轩与苏雨霖没有只言片语。文轩破天荒地紧紧握住她的手，她亦没有回避。虽然苏雨霖一直强装镇定，但从她手心冒出的冷汗中，他能读出她的恐惧与心碎。 有那么一刻，苏雨霖宁愿这辆车永远开不到下关码头。这样，她永远不必面对大哥的生死。但她终究还是来到了现实面前…… 一个伙计见到文轩和苏雨霖下了车，赶忙迎了上来，一边道：“兄弟们跑遍了南京城，太早了，卖棺木的都还没开门。我们一家一户敲开门才买到这个。让大少爷受委屈了。” “辛苦你们了。”苏雨霖娴雅有礼道。 伙计将二人引至一幅棺木前，苏雨霖停下了步子，不敢上前。文轩会意地让她稍等，自己走到棺木前，往里头看了一眼，然后痛苦地皱起了眉头。苏雨霖缓缓走上前，每一步都仿佛拖着沉重的镣铐，举步维艰。站在棺木前的她，鼓足勇气，望着棺木中已然被水浸泡得肿胀起来的尸体——确实是他最爱的大哥。她脸色煞白，往后退了几步，只觉得双腿无力，文轩见状赶忙上前扶住她，她用力握住文轩的手，全身微微颤抖，却没有留下一滴眼泪。文轩担忧地望着她，平日里他总有办法让她由忧转喜，此时却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 苏雨霖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抬头望着文轩，道：“三哥……发丧吧……” “我先送你回去。”文轩见她强作坚强的样子，心疼难已。 苏雨霖点了点头。 回苏公馆的路上，苏雨霖一直怔怔地望着窗外，那双漂亮的眼睛已经全然无光。文轩也没有说什么，心中唯一的想法是：我宁愿你大哭一场，好过这样…… 许久，苏雨霖忽然开口道：“三哥，你可能要尽快回上海一趟。我怕大哥罹难的消息会让公司人心惶惶。我让父亲给你写一封聘书……” 文轩这才明白苏雨霖为何强忍悲痛，冷静下来——父亲苏继宗年迈体弱，以后苏家，就依仗于她了。 “有胡天吉在，不用担心。这段时间我哪儿也不会去，就留在你身边。”文轩望着苏雨霖。 苏雨霖感激地望着他，没有再多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