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月黑风高
牛晓东现在很累,不是因为打工,而是学习累,课堂上老师讲的话很少能听懂,一天到晚像傻子一样坐在阶梯教室里,好在有个女同学经常借他笔记,放学前快速把笔记抄一遍,晚上回家再查字典。中国学生初中、高中阶段拼命学习,到了大学开始放松。日本大学不糊弄,不及格就是不及格,美国大学更是不好毕业。 这天下午,牛晓东正在上课,老王打来电话: “晓东吗?我是老王,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我在上课呐,你等一下。” 牛晓东溜出阶梯教室,来到走廊上。 “老王啊?好长时间没联系,你跑到哪里去了?还去学校吗?” “去啥学校?我不是签证到期了嘛!” “签证到期了?那你黑下来了?” “对,黑下来了。” “那你小心点儿,别被警察抓住遣返了。” “不用他抓,等我钱挣够了,我就主动自首,还省下返程机票钱了呐!”老王还是那么贫嘴。 “晓东,有件事想麻烦你。” “什么事?你快说,我还要上课呐。” “是这么回事,我不是黑下来了嘛,想请你帮我往家里汇个款。” “找别人帮带一下不就行了?汇款还要花手续费。” “我儿子下周要住院做个检查,我隔一段时间就往家里汇款,不汇款你嫂子不放心啊!” “你呀!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汇款手续费就不心疼了?” “你还小,你不懂,不管钱多钱少,汇过去,你嫂子心里就安稳了。” “怎么,嫂子还怕你乱花钱吗?我给你证明,那去哪儿和你见面?” “池袋行吗?四点钟。” “行,咱们见面再聊。” “真够哥们儿意思!晓东,谢谢你了!” “就这点儿小事儿,你客气啥?” 牛晓东放学后如约来到池袋,出了站台,远远望见老王简直不敢认了,只见老王站在马路边,一身西装革履,手里还拎着公文包,一身公司职员打扮。 “老王,你这是在公司上班?” “嘘!小声点儿,咱们到旁边说话。” “老王,你发财了?”牛晓东小声儿问。 “发什么财?我不是没有签证吗?这样穿警察不会怀疑。” “你还别说,一看就是公司职员,老王,真有你的啊!” “学着点儿吧!等你黑下来也这么穿。” “我穿也不像啊?” “也是,你看哥这派头儿,这皮鞋,不是部长也是大学教授。”老王说完捋了一下头发。 “行了,你再得瑟,一会儿警察过来抓你,快说吧,怎么汇款?” “走吧,先找家邮局,通过邮局汇就可以了。” “这么简单?那赶快走吧。” “一看你就没往家里汇过款。” “是啊!我自己钱还不够花呐,不管家里要就不错了。” “晓东,咱们来得不是时候啊!过去,倒腾日本旧件也能发财,现在不行了,旧件拿回去也没人要了。” “那往农村卖呗?” “往农村卖?农民穿西服下地呀?再说,现在管得也严了。” “老王,你说现在干什么能发财?” “你是说在日本吗?” “是。” “打工是不行了,赌博没那手气,贩毒又不敢,真没啥好门路。” “像我这样毕业以后就职呐?” “就职?想得美!日本经济不景气,谁会要你外国人?除非你是东大毕业的。” “怎么就、就不了职?”牛晓东急得说话都嗑吧了。 “就、就你那西麻布大学,你还想就职?” “你这个乌鸦嘴!我不帮你办了!” “哎!别火啊?能就职、能就职,哥是说最坏的情况,凡事多往坏的方面想一想,未思进先思退嘛!” “怎么什么话到你嘴里就变味儿了!” “别生气了,走吧!一会儿哥请你吃饭。” 汇款单是英文的,老王从包里取出皱皱巴巴的一张纸照着写,地址是“福建省莆田市城厢区梅峰寺一百二十七号”,徐慧英收。 “才汇七万日元?可惜了你的手续费了。”牛晓东看着汇款单说。 “不是着急用钱吗?要不你借给我点儿?” “我可没钱借你,借了也是rou包子打狗。” “怎么这么看你哥?你哥怎么说也当过人民教师呀?你去办汇款吧,用你的护照和登录证。” “好啊,留我的联系电话吗?” “留我的吧。” “好,我去办了。” “去吧,钱拿好了!” 办完汇款,两人走出邮局,老王对牛晓东说: “兄弟,我请你吃个饭吧?” “不用了,为这点儿小事儿就吃饭,还不把你吃穷了?” “我真心请你,你就不要推辞了。” “是真的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咱们吃什么?” “到了池袋,当然吃中餐了,你别瞧不起你哥,哥就不兴改善一下?” 池袋作为中国人聚集地,中餐馆很多,两人找了一家中餐馆,进去坐好,服务员拿来菜单。一个人的饮食口味,在孩童时期就固定下来了,不同种族、不同民族的人饮食习惯差距很大,食物的取材、烹制方法也有很大不同,这种差距随着人类走出非洲,在各个大陆上定居下来就开始产生了。中国人去欧美,一个礼拜不吃米饭就受不了,欧美人到中国,三天不吃面包就不行。从饮食上说,中国人和日本人的饮食习惯差不太多。 “随便点。”老王指着菜谱说。 “真随便点?” “嗯。” “那我就不客气了!鱼香rou丝、红烧rou、再来一个炸茄盒,你看行不行?” “行,再要个汤,服务员,快点儿上菜啊!对了,添饭加不加钱?” “加钱。” “别的饭店添饭不加钱,你家怎么加钱?” “我给您多盛点儿行吗?”服务员说。 “那行,多盛点儿!我这兄弟饭量大。” 这种多要主食的行为只能发生在中餐馆。 “晓东,你书念得怎么样了?能跟得上吗?”老王问。 “唉,别提了,老师讲什么我也听不懂啊?老上火了,你看,我嘴角都起泡了。” “上什么火?谁一开始就能听懂?时间长了就好了。” “老王,不瞒你说,有时候我都不想念了。” “你小子可别说这种话!爹妈送你出国容易吗?说不念就不念了?再难也要坚持,你看看我,想念还念不了呐!” “实在太遭罪了。” “男人活着就得遭罪,就得经得住天磨,没有苦哪儿来的甜?晓东,你还年轻,趁着年轻拼一拼,将来才不会后悔。就算不能在日本就职,拿个大学文凭,将来回国也能找个工作不是?” “话虽这么说,就是太难了。” “难什么?有红军长征难吗?不就是一开始语言不行,基础差一些,这都不算难事儿,不信你一年以后再回头看今天,坚持下去就好了!” 老王一番话让牛晓东增强了信心。一个人能不能成功,能不能成就点儿事业,关键靠坚持。 福建人是中国人中很特殊的一群,当年最早下南洋的就是他们,一个壮劳力,说走就走,修铁路、淘金、炼锡、割橡胶,足迹从北美大陆到婆罗洲密林。相比之下,东北人恋家,舍不得离开老婆、孩子,也吃不了太多苦,仗着地大物博,夏天啃玉米,冬天有一缸酸菜就行。 吃完饭,两人分手,老王拎着公文包去餐馆打工。往家里汇款是老王最高兴的事,每次汇完款,心情都格外舒畅,所有的苦仿佛都随着汇款单一起寄走了。汇完款吃顿好的是老王一直以来的传统,今天恰好让牛晓东赶上了。老王打工的餐馆在秋叶原,老板是上海人,秋叶原是中国游客最喜欢去的地方,那里有大大小小的电器店,小泉连续参拜靖国神社丝毫没影响中国游客到秋叶原购物,这一点上,中国人和韩国人不同,韩国人不管你参不参拜,该不买就不买。 “来晚了啊!”老王迟到了,老板有些不高兴。 “对不起,老板,我下午见了个老乡,十多年没见面,说说话儿就忘了时间。”老王撒了个谎。 “赶快上工!” “是!老板!” 老王来到换衣间,小心翼翼地挂好西服,又把裤子上的褶抻直。换上白色工作服,老王精神抖擞地来到后厨房。厨房一共有三个厨师,老王是二炉,头炉师傅姓陈,是个山西人,自称是专业厨师,却拿不出证书,老王瞧不起他,背后没少说他坏话,正应了那句话“同行是冤家”。 为了挣钱,老王啥活儿都干,厨师有点儿技术含量,不过难不倒老王,老王是自学成才。老王接过菜单,一看是宫保鸡丁、木须rou、鲇鱼炖豆腐。中餐在国外有三道菜最为著名,它们是“宫保鸡丁,北京烤鸭、扬州炒饭”,这三道菜过关斩将,征服了无数外国友人。老王先把鸡腿rou切成丁,用盐、胡椒粉、黄酒、淀粉抓匀,开动油锅,一勺子油下去,“轰”地一声烈焰升腾。鸡丁入锅,连续翻炒几次后取出,接着倒入辣椒、葱段、姜片、蒜片干煸,放入鸡丁,加糖、醋、鸡精、料酒,淀粉勾芡,最后一步放入炒好的花生米、辣椒丝,香油翻炒出锅。后厨原有个切墩儿的,刚被老板撵走,一时找不到人,老板自己切墩儿。 宫保鸡丁看似很简单,日本家庭主妇要是想学,没有一年半载学不会,日本家庭主妇会问:“鸡丁要几块?酱油要几克?植物油几克?姜片几片?葱段几段?油温控制在多少度?加热需要多少秒?”等等。中餐难就难在没有固定标准,全凭师傅的经验火候。“火候”一词来源于做菜,“治大国如烹小鲜”也来源于做菜,中国文化也来源于做菜。 华灯初上,月上枝头,店里客人越来越多。老王一边炒菜一边用毛巾擦汗,女服务员端下来一堆杯盘,有一瓶朝日啤酒还剩点儿瓶底儿,女服务员刚想倒掉,老王一把抢过来。 “别倒!给我,我正好渴了。”老王“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老王,不好了,我刚接到一个电话,一会儿警察要来店里检查证件,你快躲一躲吧!”老王正炒得起劲,老板神色慌张地走进来说。 “前两天不是刚查完吗?怎么又来查了?”老王疑惑地问。 “我也不知道啊,你赶快走吧。” “这道菜还没炒完呐?” “我替你炒,快走吧!警察一会儿就到了,你赶紧从后门走吧!” “好、好,老板,那我先走了。” “快走吧。” 老王转身离开厨房,头炉老陈“嘿嘿”咧嘴笑了笑,老王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这家伙从中捣鬼?老王换好衣服,急匆匆离开餐馆,不敢走大路,顺着小胡同往前走。老王越想越不对劲儿,这个山西佬,一定是他在背后使坏!老王和老陈关系不好,本来二炉工资就比头炉低,因为没有签证,老板又给老王降了薪,降薪就降薪吧,谁叫自己是黑人了?老陈技术不咋地,却处处压制为难老王,老王一忍再忍。 第二天,老王很早就来到店里,老板出去上货了,山西佬儿还没来,只有一个服务员在后厨摘菜。 “老王,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服务员问。 “嗯,我问你个事儿,昨天晚上警察来店里了吗?” “来了,穿着便衣。” “查你们护照了吗?” “查了,小张没带护照,警察开车陪他回家取的。” “这么严格?” “谁说不是呐?老王,你说咱们老板是不是得罪人啦?” “得罪人?外贼易捉家贼难防啊!” “你是说——” “对,我怀疑店里有人故意向警察告密。”老王肯定地说。 “能是谁呐?怎么这么缺德?” “老陈的可能性最大!” “老陈?这事可不能瞎说,你有证据吗?” “没有,我就是觉得这小子贼眉鼠眼的不地道!” “嘘!说曹cao、曹cao到,你看他来了。”服务员冲老王一努嘴。 “等的就是他!” “老王,你可不能乱来呀!别忘了你是黑人!” “你们怕他,我不怕!” 老陈说老也不老,他比老王还小几岁,身为头炉确实在店里有地位,幸亏店小没有厨师长,否则更是了不得。 “菜备的怎样啦?”老陈大大咧咧地问。 “正在准备呐。”服务员回答。 “这是什么破菜?老板从哪儿进的货?昨天的鱼也不新鲜。”老陈用手扒拉着菠菜说。 “怎么不新鲜了?你还想干采买吗?”老王没好气儿地说。 “怎么?老王,你还敢来上班?昨天你前脚儿走,后脚儿警察就进来了。”老陈说。 “你是什么意思?希望我被警察抓住呗?” “我是为你好,牢饭可不是好吃的!” “你别装好人了!你说,是不是你举报的?!”老王眼睛里冒火直瞪着老陈说。
“我举报的?我闲的啊?” “我看就是你小子干的,要不,警察怎么三天两头儿来查?” “怕查就走啊?别连累大家跟着遭罪!” “你这个坏家伙!”老王上前一把扯住老陈的脖领子。 “你想打架呀?快把手放开!” “我打你怎么了?!” 老王和老陈厮打在一起。别看山西佬儿个子比老王矮,可比老王壮实,可能和从小吃拉面有关系,老王小时候净吃红薯了。几个回合下来,老王渐渐招架不住,被老陈压在身底下,脸上连吃了几记直拳。 “你们这是干什么?住手!别打了!”老板进来了。 “别打了。”服务员这时候也冲过来拉架。 “你俩想干什么?!打架到外面去打!别在我店里打!” “老板,不关我的事,我今天刚来,老王就故意找茬儿,是他先动手打人的!不信你问小马。”老陈说。 “你俩谁先动的手?”老板问。 “他先动的手!”老陈指着老王说。 “老板,你别听信他一面之词,就是他举报的,警察才天天来店里。”老王辩解说。 “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举报的?老板,今天咱们就把话说明,老王就是个害群之马,就因为他,警察才天天来查,影响店里生意,今天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老板,您看是留我还是留他?”老陈激动地说。 “你才是害群之马呐!”老王反驳道。 “老王,我这店是小本经营,经不起警察天天查,你看——”老板说。 “老板,你不必说了,我明白。”老王说。 “老王,你在店里也干很长时间了,我这也是没有办法。” “老板,谢谢你,我没有签证你也用我,真的谢谢你!” “老王,我这是没有办法,请你理解我。” “我理解。” “来,咱俩算算账,我把工资给你。”老板说。 “跟我斗?”老陈在旁边说。 “你别说了,快干你的活儿去吧。”老板对老陈说。 算完工资,老王换衣服走人,别看老王在店里表现挺坚强,一出店门就低头搭脑垂头丧气了。 “没压住火、没压住火啊!因小失大!王健逑啊!王健逑!你都四十岁的人了,怎么就忍不住火呐?中了山西佬儿的计了。这个可恨的家伙!不行,一定得想办法教训教训他!”老王一边用手摸着火辣辣的脸,一边懊恼地想。 “对不起,对不起。”老王光顾生气了,不小心撞到一个行人身上。 “走路看着点儿。”行人生气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老王鞠躬致歉。 老王边走边想,有了!我不出面,找人教训他,找谁好呐?得找老陈不认识的人,这样怀疑不到我。红权?红权打不过老陈,牛晓东?牛晓东长得又高又壮,应该打得过,刚请他吃过饭,对!就找牛晓东!老王冥思苦想,终于找到了办法。 “晓东,有件事想请你帮忙。”老王赶紧给牛晓东打电话。 “刚汇完钱,你还想再汇呀?” “不是汇钱,我想让你帮我打个人。” “打人?打你老板?” “不是老板,是和我一起打工的厨师,这个人太可恨了,他举报我,搞得我工作丢了,你说,我一个黑人,找工作多难啊?” “打人不犯法吗?” “轻轻地打,就是教训他一下。” “那你自己教训不就行了?” “我打不过他呀?” “你打不过,我就能打过?” “我想偷袭他一下,晓东,你帮帮忙吧!” “帮忙倒是行,我可有好几年没打架了,不会被警察抓住吧?” “咱偷袭,打了就跑,我负责接应你。” “出事怎么办?” “出事我负责,你帮哥出了这口气,哥还请你吃饭!” “吃饭就算了,我怕打不过他。” “偷袭,趁他不备,打了就跑。” “那好吧,出事可你负责呀!” “我负责,大不了遣返。” 夜太黑,告别白昼的灰,夜色轻轻包围,这世界正如你想要的那么黑。霓虹里人影如鬼魅,这城市隐约有种沦落的美,酒精把一切都烧成灰。几天后的一个漆黑夜晚,老王和牛晓东埋伏在中餐馆周围。 “你背着包干啥?”老王轻声问。 “装东西。” “什么东西?” “棒球棒。” “你要用球棒打他?” “那用什么打?街上这么干净,别说砖头,一个草棍儿都找不到。” “别把他打坏了。” “我手上有数儿。” “你经常打架?” “打什么架?在国内打篮球的时候打过架。” “用棒球棒?” “都是同学,用什么球棒?” “你不会用力过猛吧?” “不会,你别啰嗦了!又出来一个,是不是他?” “我看看,嗯,是,就是他!”老王揉揉眼睛说。 “好嘞!你给我看着后面,有人你就咳嗽一声。” “都下半夜了,不会有人,动手吧!” “好。” 牛晓东悄悄跟在头炉老陈后面,牛晓东穿着旅游鞋,走路无声无息。也该着老陈今天倒霉,他今天走得比较晚,店里只剩老板和他两个人。已经是下半夜了,街上空无一人,昏黄的路灯仿佛也睡着了。牛晓东快步向前走了几步,抡起球棒照老陈头上打下去,只一下就把老陈打倒在地上。 “晓东,你怎么往脑袋上打?”老王从后面追上来说。 “不打脑袋能倒吗?” “让你教训教训他就行了,这要是打坏了怎么办?” “坏不了,我手上有数儿。” “别把他打残废了,要不咱们回去看看?” “看什么?你不怕他认出你来?” “你们东北人就是狠,打一下肩膀不就行了吗?” “快走吧!一会儿他起来报警就麻烦了!” “好吧,快走!” 东北人打架下手狠,敢下死手,没看现在北京大款都雇东北保镖吗?有事儿真敢往上冲。牛晓东这一棒还挺有数儿,老陈后脑勺上起个大包,半天都没爬起来,到医院一查轻微脑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