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破坏性实验
# 风暴结束之后 # 汤诚良的拉绳实验很有趣,但很多人根本没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由于ART-35的大部分成员都被风暴撕扯成了一大堆分不清来源的碎rou和电子元件,基金会只能通过仅有的六个幸存者的口供来重现现场的情况。 刘铭全在咸水缸里存活了下来,但是他在地球重力环境下产生一系列健康问题,通过核磁共振造影,基金会的动物学家和医生们发现,自从老刘被回收之后,他的血管情况就在趋向于恶化,关键器官内极有可能形成血管瘤和栓塞,最后他也确实死于血栓导致的器官衰竭。 基金会高层对处置刘铭全的方案也存在着不同的意见,基金会武装的的一些高级指挥猎人希望刘铭全在完成整个听证会流程之后,能以一种光荣的方式被处以安乐死,免得遭受不必要的痛苦。而且这样他们也能尽快提取老刘的存档,重建他的人格,将他重新投入现役。 但是研究员和长老们显然都是些狠心人,他们提出的方案,是希望尽量榨干老刘的价值。老刘所知道的东西仅仅存在于他的脑子里,内置的DSU早就被他体内的酸性体液损坏了。 老刘当然不是唯一一个发生异变的人,但是除了他以外,其他人能提供的信息更少。 芬利在水缸里一直恹恹的,他刚刚被机动特遣队“荒野赌客”回收的时候,还勉强能用鳍状前肢和特制的键盘完成一份不知所云的书面报告。在那之后,他就进入了一种彻底的不合作状态,真的像一条鱼一样在水缸里沉沉浮浮,而且也不再控制自己的食量,有时候甚至还会吃漂浮在水里的排泄物。 另一位幸存人员金英菘的状态更坏,在事故发生之前,她本来是一位很有前途的现场宗教机制分析师,D37F站的大部分员工都认识她,人们还记得她开朗活泼的样子。就算在异变发生之后,她也是所有幸存者中表现得最为积极的一个。 但是在听证会之后,医护人员已经不止一次注意到她啃噬自己肢体的行为,只能被迫给她加上了束缚具,接上专用的呼吸机,推动富含氧气的水流通过她的腮。 整个医疗团队一直都怀疑有人在听证会上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导致所有参加过听证会的幸存者都产生了一定的自杀倾向。但是听证会有长老出席,这意味着相关的记录都远高于医疗团队的保密级别,而病人们自己往往又拒绝和任何人交流。于是善后工作组就被夹在了在一心求死的幸存者与基金会高层之间,左右为难。 在医疗团队和事故的幸存者之间,唯一的沟通渠道就只剩下疯疯癫癫的老刘了。他们希望老刘能提供些基本的反馈,用来作为调整水池内状态的参考。但是老刘……老刘倒是能提供一些反馈,只是有些文不对题。 处理事故善后工作的是一个专门组建的团队,人员都是从有处理类似物件经验的单位抽调而来。在事故发生后不久,他们就和被收容的事故幸存者们一起被安置在一个由史前地堡改造而成的收容中心,被授予了一个A级站点编号。 善后工作组记录了老刘在水缸里说的每一句话,包括他清醒时用人类语言说的所有颠三倒四的东西,以及那些超声波段的梦话。善后工作组的语言学小组试着让老刘参与他们的翻译工作,解读一些梦话,但是刘铭全表现得特别不合作。在那之后,他开始尽量在水缸里保持清醒,努力不让自己进入睡眠。当然,这种行为进一步导致了老刘生理指标的恶化,医疗团队只能往水里注入一些麻醉药物,但效果非常糟糕。 善后工作组围绕着ART-35异变事故的幸存者一直工作到了2017年7月,在这六名被外力改变了形态的幸存者中,莱诺上尉是第一个离开人世的,死因是多脏器衰竭。老刘坚持到了5月18日,提供了大量的音频材料,研究人员认为他在死前试图解释自己说过的话,但是当时没人能听明白,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在所有幸存者逝世之后,善后工作组自然就解散了,安保小组回到了机动特遣队“荒野赌客”。研究和支援小组原本就是从各单位抽调来的,在临时站点被撤销后,他们也得回到自己的原单位去。到七月末的时候,所有人都变得有些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座他们生活了三个多月的地下掩体,所有人都开始忙着收拾行李整理资料,将那些已经不可能有下文的研究移交给总部接手的人员。 巧的是,就在七月末的这团混乱中,语言学小组的工作终于有了进展,他们以为自己理解了老刘试图表达的东西。刘铭全那些答非所问的胡话,可能存在着一种内在的联系,只需要被重新组织起来。 语言学小组使用了一种基于自组织神经网络的语义分析系统,重新梳理老刘生前留下的所有的文字转译记录。结果发现在所有的问答中,有许多答案居然是先于问题出现的。 这些标志性的问题并不是发生在日常对话中,不是监控刘铭全生理状况的医护小组每天都会问到的“你今天感觉怎么样”,而是一些更为具体的,用于重建事件经过的问题。 这一发现让许多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度怀疑是不是语义分析系统出了什么问题。在重新复查视频存档之前,这种可能性确实也是存在的,就像用碎玻璃做拼贴画一样,拼贴画所表达的内容完全有可能和被打碎之前的玻璃瓶毫不相干。 但是视频存档所展示的细节却更为骇人——人们都知道人在谈话的时候,脸上总是存在着一些没法控制的细微表情,这些表情实际上是可以被人眼识别出来的,它们在潜意识层面上丰富了语言中所传递的信息——一个人的表意识,有时候就像是 语言学小组把视频按照文字记录上的时间戳重新剪辑,结果剪辑出来的视频看起来显得异常连贯。 这当然也是一种异常。 在正常情况下,如果将一个人的谈话按词汇剪碎,然后重新拼装成一段谈话,就算使用特效来填补词汇与词汇之间的空隙微表情的不连贯会造成一种非常诡异的感觉,就像正在谈话的对象的情绪极为不稳定一样。研究人员被这些幸存者折磨得够呛,有些先入为主,一开始也以为只是老刘的情绪极为不稳定。由于剪辑工作同样是由计算机完成的,他们首先猜测可能是软件故障,然而在排查之后,却发现并不存在问题。 现在他们知道了,从重新剪辑的视频看来,老刘之前的谈话根本就不是发生在一条按先后顺序排列的时间线上的。 这种感觉就像……比方说小明上周五去超市买了六个苹果付了十块钱,周一一大早,研究员小白问小明:“上周五你干嘛去了?”小明说:“我去超市了。”这就是按照事件发生的因果顺序产生的谈话。 而刘铭全就完全不是这样。他可能在上周四突然说了一句“十块钱,还行。”没有任何前因后果,以至于所有人都忽略了这句话,把它彻底遗忘在了档案记录中。到礼拜五的时候,研究员小白就算是个白痴也不会把刘铭全放出去逛超市,于是这个回答就变成了他无数胡言乱语中最平常的一条。 研究人员最终找到了一组可以用来作为参照的数据:从3月28日之后,由于“营养菜单”并没有表现出太好的正面效果,医护组开始征求病人的意见,将晚餐换成他们自己想吃的东西。这些对话当然也被记录了下来,而且总有一组摄像机能够捕捉到病人面部正面的画面。 这些问答总是在固定的时间发生,遵循特定的格式,而且相比其他问题更容易被识别出来。大部分时候,病人们对这类问题缺乏兴趣,只有刘铭全会响应医护人员的提问。 如果老刘看到的世界和他说的话一样,所有事情都是以一种混乱的顺序呈现的,那么他当时肯定已经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来理解研究人员说的话。在医护小组往水里投入晚餐的时候,老刘那张半鱼半人的脸上有时候会表现出一定的惊讶,有时候又是一种恍然大悟般的神色,这一惊一悟可能代表老刘获得了什么他并没有要求的东西,又或者他的要求终于得到了即时的满足。 研究人员从这样一条微不足道的线索出发,终于找到了将一部分微表情变化和问答先后顺序联系起来的方法。 语言学小组重新调整了算法,将视频记录作为输入数据喂给调整过的神经网络,除了参照微表情变化的连贯性之外,重新组织问答的先后顺序也成为了可能。在重新剪辑视频之后,他们发现在刘铭全留下的记录中,有大约4%的话题可以找到对应的证据,比方说D37F站保存的现场数据存档,其他96%的内容都是一些破碎的自言自语,只能通过词频分析来猜测老刘想要表达的东西。 在那4%的话题中,老刘描述了3月11日当天发生的一系列小事故。 在系绳实验之后,ART-35在现场的人员观察到了一只鞋子挂在“乔”身上,于是UUV暂停了它的工作,靠近“乔”准备回收那只鞋。 那是一只橡胶套靴,左脚,看上去没什么特殊的。UUV靠近了老乔,伸出机械臂捡回了套鞋,放在前向摄像头前观察了一会儿,在释放橡胶套靴的时候,他们发现只要套靴处于老乔的正下方,就不会下沉。如果排除掉水流造成的扰动,那只套靴应该会悬浮在水中的一个固定的位置。 就在这个时候,大约7时55分,一具尸体从更高处沉了下来,砸中了正在进行回收作业的UUV。岸上的工作人员只能选择提前放线,以免UUV用尽了脐带已经放出的部分,拽着“简”一起往下沉。最后无论是脐带被扯断还是被拽到了尽头,都有可能让“简”受到冲击,下沉又上浮,造成意料之外的问题。 UUV当时已经放出了150米脐带,足够它在“乔”周围活动了,在UUV遭受撞击之后,为了留出空间又多放了至少300米脐带。根据UUV机载仪器的记录,在撞击发生之后,UUV匀速下沉了大约50米,仍然没有减速的迹象。 于是夏上校命令UUV进行机动,甩开可能压着它的东西。为了避免UUV缠上自己的脐带,这次机动cao作只是单纯的平移,在场的cao作人员都认为平移已经足够甩开撞击UUV的异物了。UUV的流线型外壳非常光滑,一般不会钩挂到什么东西。 于是UUV轻巧地平移开了几米,紧接着一大片黑影就贴着UUV的前向摄像头滑了下去。 刘铭全的自言自语中有这么一段叙述:他当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就像是他正好端端地走在路上,只是为了查看一条短信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辆失控的卡车蹭着他的鼻子飞了出去。 当时无人机“喇叭鸟”已经进入第二段从南向北的备份航线,所以这一部分的观测记录一直是完整的,位于新加坡的D37F站保存了现场上传的全部观测数据,直到下午4时异变发生,作业区被“风暴”阻隔为止。 他们缺少的是现场人员细致的汇报,他们为什么要这样cao作,他们注意到了什么变化……这一类报告本应该在当天稍晚些时候汇总,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些汇总形成的材料可能永远不会有人有心情去看,只会在卷宗里保存到几十年后。 直到下午4时之前,夏言一直以每小时一次的间隔发送简报。在当时这样的间隔对D37F站来说已经足够了,作战指挥中心的诸位先生们在苦熬一夜之后,甚至还觉得夏言有些小题大作——他们实在是受不了坐在转椅上,一直盯着一成不变的水下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