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掌楼人姓欧阳
二十年过去,赵无安梦中仍有金戈铁马。 赤裸着铜色精干胸膛的蛮人,头发编成小捆挂满脑后,手脚腕上俱套着森白的骨环,遥遥一晃手里新月般的弯刀,便夹着马腹,从山坡之上俯冲下来。 从现身到接触,只过了十几息的时间,举着仪仗的兵卫们甚至来不及拔出腰间的长刀,死亡的气息便已沾上脸颊。 造叶汉子的血,溅上了冰凉弯刀,滚落黄沙的头颅喷出一道猩红柱子,染红了挂在蛮人腰间的墨绿佩囊。 在无数个梦中,唯有这一次,那精致的墨绿佩囊在赵无安眼中如此清晰。像是被人双手呈着,奉送到了他面前。 巨大的弯刀劈天开地,直直朝他的头顶砸来。 赵无安浑身一颤,睁开眼睛,地狱般的景象立刻消失不见,冷汗却浸湿了全身。 安晴关切地守在床边,见他醒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关切道:“魇着了?” “我睡了多久?”赵无安挣扎着起身。 安晴没有阻拦,“四个时辰。” 赵无安一愣,回首望向窗外,西天已是一片血红。 他苦笑一声:“那几乎是睡了整整一天啊。” “没事的,雄刀百会还没开幕,距离那七日之约也还有好久,趁现在能多休息,就先多睡一会吧。” 许是赵无安这两天来的表现真的把她吓到了,安晴的话说得很温柔,眸中满满俱是心疼。 赵无安叹了口气,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静静坐在床上,伸手扶住额头。“我梦见了些东西。” “什么东西?” “一块佩囊。”赵无安又反复想了想,却也只能说到这里,“系在一个契丹人的腰间,可论做工……却完全是汉人的东西。” 安晴不明所以:“你梦到了一个契丹人,系着汉人的佩囊?” 赵无安闭上眼睛,竭力想回忆起梦境中的细节。像是支离破碎的镜子重新圆满如初,像是波澜壮阔的湖水逐渐归于寂寥的平静。 “不是我梦见的。”他忽然又说。 安晴一愣:“什么?” “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赵无安一字一句道,“那是天禧四年,曾经真正发生过的事。” 安晴彻底懵了。赵无安提的天禧四年,那个时候她甚至还没出生。 赵无安垂下眉眼,叹道:“愈近汴梁,我就愈是会梦见那一天的情景。心想着要是在那时不遭契丹铁骑,他现在或许还在汴梁城中,安然当个衣食无忧的王侯吧。” “伽蓝安煦烈吗?”安晴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他终究是死了。死在契丹铁骑之下,被弯刀劈开身子。”赵无安淡淡道,“我好像已经彻底忘了他死时的模样,又好像把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连杀他那人腰间的佩囊,都能回忆起来。” 他的话语带着股彻悟的意味,吓得安晴屏住了呼吸。 “那个佩囊,有什么玄机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赵无安淡淡点点头。 “那是什么?”安晴赶紧问道。 “不知道。”赵无安又摇头,“仅凭一块佩囊,我什么都不能确定。” 眼见赵无安再无续说之意,安晴不由有些无奈地伏下了身子。她伸出手,轻轻扯了扯赵无安的衣袖。 “那就再睡一会吧,睡多了……虽然也不一定能想起来,但你不是个懒居士吗?能偷懒的时候,一定不会忙着吧?” 如水的暮色里,安晴弯起眉眼,对着赵无安狡黠一笑。 赵无安摇了摇头。 安晴怔了怔,楚楚咬着嘴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睡吧。” 轻轻丢下这样一句话,赵无安走出门去。 日暮西山,天际火云流转。 城西隐约传来阵阵喝彩叫好之声,直冲云霄。雄刀百会已然开幕,胡不喜战到现在,只怕已斗红了眼。 他倒是不担心胡不喜会在前两日的大会上落败于谁,只是想到那些毫无悬念败在他刀下的对手,总难免有些惆怅。 那些少年,说不定也如严道活、姜入海那年一般,抱刀初入江湖,怀着对江湖的向往和憧憬,不远万里来到这座汴梁城,与天下豪雄相斗。 江湖本就是波云诡谲的地方,有人抱兴而来,有人失意而归,却永远少不了争斗,少不了高低。 赵无安默默在庭中伫立了一会,梦中那墨绿的佩囊,又在脑海中闪过。 他兀自苦笑:“这可算什么。” 天黑后不久,满身大汗的胡不喜回到了小院中。 安晴已然自集市之中买了两样素食,由赵无安生起火将就着煮了煮。胡不喜便在二人默不作声吃饭的时候推门而入。 “回来了?”赵无安漫不经心地问。 “那可不是!打了一天,可把俺给累死了。”胡不喜感慨地往火边一坐,毫不见外地拿过赵无安的勺子,仰头便灌下一大口汤。 “不过那些个小辈后生,真的是不开窍啊。”他摇头晃脑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