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舍不得,放不下
于涂弥而言,师尊始终是师尊。她知道师尊很厉害,也或多或少听过些江湖上关于师尊的传闻。在许多昆仑弟子眼里严道活清冷孤绝不问世事,但对涂弥而言,师尊却是个很好的师尊。/p> 涂弥的好坏,与强弱无关。对她好,她觉得很好,而对这个天下好,她也觉得不坏。师尊可谓是两者兼得。/p> 飞狐城外,立地成道宗;黄沙满地,挥剑气三千。/p> 但这位曾咏出“剑气三千斩情丝,自此不问红尘事”之言的女子,却唯独对她柔情似水。/p> 昆仑山与世隔绝,饮食常年清淡,涂弥甚至有过三年不知rou味的时候。那一年正值冬寒,昆仑山下向东三百里俱是一片雪白,寻不得半点生迹,涂弥却偏偏在那个天里染了伤寒,一病便不好,身子日渐颓废下去。/p> 昆仑三百弟子,涂弥是唯一的真传,甚至连顾问墟,按等级而言也当喊她一声师姐。但昆仑并无如此森严的等级,各级弟子俱在一处修行歇息,只是修习内容稍有不同。/p> 涂弥本就是少小时就被严道活相中的亲传弟子,收入门中之后,甚少与其他弟子交流,数九寒冬的天里,孤身一人缩在被子里瑟瑟抖的小涂弥,也只有严道活一人看在眼里。/p>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时候,涂弥似乎瞥见一向面无表情的师尊,眼眶微红了一红。/p> 那天下午,师尊没来由地消失了三个时辰,临走时指派大弟子顾问墟临时停了半天的训练,来涂弥床边寸步不离地盯着。/p> 等到夕阳西下时,一身无尘道袍,仙姿脱俗的昆仑道宗便手捏着两只扑棱着翅膀的野山鸡揽袖而归,另一只手里还提着用芦草串起来的一打鸡蛋。/p> “去给你师妹把鸡炖了。”泠泠寒风中,严道宗的声音仍是冷冷的。/p> 顾问墟却傻了眼:“我不会炖鸡汤啊。”/p> 严道活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仿佛都因此更深了一层:“我在旁教你,不会就现学,难道还有昆仑道宗亲自给弟子下厨的道理吗?”/p> 顾问墟只能扁扁嘴,道了声是,然后学到了一个他这辈子都说不定不会再用上的炖鸡技巧。/p> 炖完了鸡,也是由顾问墟给亲自捧到涂弥面前,一勺一勺地喂了她,涂弥这才觉得雪天中冻得僵硬无法动弹的身子,此时微微有了一丝暖意。/p> 而严道活则在鸡汤出锅之前就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了。涂弥来不及见到严道活那一身鸡毛的模样,只在半月之后恢复如初去习剑坪上时,才隐隐听闻同门言笑师尊如何如何。/p> 本与这些人便不太熟的涂弥按捺不住心下好奇,鼓起勇气,刚想过去问上一问,却赶着大师兄到了习剑坪。弟子们立刻作鸟兽散,噤若寒蝉。/p> 寻常都该因多嘴多舌训上他们一两句的顾问墟,此时却也没有太过计较,反而是自顾自板着脸,僵硬地授受剑法,像是一时憋不住便会笑出声来。/p> 早训过罢,又是一上午时光在好奇之中虚耗而过。/p> 直到午时,与严道活在塔中相对打坐时,涂弥终究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在窗外透入的曦光中微微睁了眼,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长如雪的师尊。/p> 严道活仍旧闭着眼睛,嘴唇却翕动:“何事?”/p> 涂弥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师尊哪里是常人,分明更像神仙,闭着眼睛也能看见东西,不足为奇。/p> 于是她脆生生答道:“同门们都在言说,师尊你那日如何如何。只惜我卧病在床,不知生了什么。”/p> “我那日如何?”午后暖阳之中,严道活睁开了眼睛,眸若深潭。/p> 涂弥一下子僵住身子,讷讷道:“我,我也不知师尊如何……”/p> 严道活静静盯着她,目光像是能把她穿透。涂弥自知错言,惭愧地低下头去。/p> 半晌,严道活却像是叹息一声,声音柔和道:“不必低头。”/p> 涂弥一愣,疑惑地抬起头来,一双黑豆般的眼珠眨了眨,正映上窗外阳光,一时间晶莹如琉璃。/p> 严道活淡淡道:“我少时下山,曾学过一道带汤的叫花鸡做法,很是奇怪。它奇就奇在一只鸡可当药用,调理伤寒却比寻常草药更要卓著百倍。那日观你病况愈烈,我便想起这个法子,入山替你寻了两只鸡。”/p> 涂弥愣愣地忆起顾问墟喂到自己嘴里的两只鸡腿,幼时心境无何沟壑,直来直去,只是匪夷所思地糯糯道:“可是我只吃了一只啊……”/p> “另一只,下汤的时候给跑了。”严道活苦笑一声,眼纹悄然攀上眉梢,“我说了,那道菜的做法可很是奇怪。”/p> 能信手挥出三千剑气,恣意破去一千六百骑的无上道宗,却看不住一只只会扑棱翅膀的野山鸡。/p> 饶是那时还不满十岁,懵懂未化的小涂弥,也隐约知道这是件多么有趣的事情,便在寂静落灰的古塔之中,当着严道活的面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刚缺的乳牙。/p> 日光微曦,世人眼中封剑封心、一剑破红尘千丈的严道活,在涂弥面前笑得如二八少女。/p> 那一刹,仿佛岁月在她身上所流转的六十年倏忽消散,她仍是那个胸口怀着一本就敢毅然闯入红尘,最终在解晖亲自下厨的昆仑宴上大大方方坐下,饥肠辘辘却只轻夹了三筷子便奔赴华山论剑台的决然道姑。/p> 那是师尊唯一一次,在涂弥面前提起山下之事。/p> ————————————/p> 山下事纷繁万千乱人心神,又何如手中这柄冼心剑,可一气斩破红尘,不问分休。/p> 再度握剑在手,严道活俨然天仙入凡尘,袍袖兀自不动,何智的身子却已不受控制地向上升起。/p> 何智大惊,连忙尽数御起丹田气息抵抗。但外放的气机便如江流入海,一打出体外便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能为己所用。/p> 习武至今,何智可说是从未见过如此情形,一时心头大骇,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重如磐石的身子,只在严道活注目之下,便悠悠升上半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