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剑气飘虹雨(3)
八月金风一起,空气中已渐渐生出凉意。日里天高云淡,初秋的气息扑面而来,却是三分清潇、七分澄爽。公主府虽然红衰翠减,然而几场绵雨过后,桂花仿佛提前被催开,府里四处浮动着花香。说起这桂花之香,倒是一直令映弦感怀。既不似玫瑰的馥郁那样具有倾略性,也不同于兰花甘绝于俗的清幽,有的是一股浓淡正宜的奇香,悠长而恬远,无怪辛弃疾说其“无顿许多香处,只消三两枝儿。” 除了桂树之外,云隐苑的部分栾树也还开着小黄花,顽强地在碧叶中簇金播芬。有的却已结上了淡淡的黄绿色的果实,远望就像是一串串小灯笼挂在树冠。映弦知道,再过一段时间,灯笼果便会转为艳丽可爱的粉红色。山坡上还有一种花,映弦却不认识,只见粗茎绿叶中顶着白的、紫的花朵,形似喇叭,一朵朵异美非常。问起馨亭,她却笑道:“用心练好你的沾衣剑法便是了。记这么多东西,脑子用得过来吗?” 要说这半个多月,映弦还真是一鼓作气,继续将精力贯注在沾衣剑法的后四式上。较之前四式的轻灵华丽,后四式更趋于奇诡。第五式“落梅风送”似点似劈,忽提忽带,长剑随身后仰,顺势而回。攻防急速转换,剑式灵动飘忽,步法如风,尘土不沾。第六式“三更冷翠”以架、挂、压剑等防御动作的联合为主,趁敌人不备而以崩剑挑敌手腕,以身辅剑,运柔为刚。第七式“侵云采去”则是配合飘逸步法,在云剑中联以刺剑、洗剑,出其不意地撩击。第八式“惊鱼溅水”腕花和绞剑交错,剑光扬溢,闪展吞吐,切的是“雏鸟啼花催酿酒,惊鱼溅水误沾衣。” 映弦将后四式练得熟了,在纪凌荒面前演练完毕。停了剑,见他若有所思,便问道:“怎么,是我使得不对?” “不是不对,而是……还不够到位。不过你也别着急。日后慢慢体悟便是。” 映弦无奈地道:“好吧。那第九式呢?” 纪凌荒一声微叹:“第九式倒很简单。”抽过映弦的柔丝剑,握住剑柄朝前直走,走了数十步,映弦正要问你去哪里,却见他突然将剑向身后一甩,一道银蛇驰过,“”的一声正中一棵柳树的树干,剑柄兀自颤动不已。 “上马雪。”他返回后说出式名,“在别人以为你放弃或离开之际,向后突施此式,远距离亦可取人性命,便如马上放箭一般。至于用剑的力道、角度,却要凭你在下面揣摩练习了。” 卷帘山对酒,上马雪沾衣。却向嫖姚幕,翩翩去若飞。岑参诗章。映弦心说。开口又道:“这一式也太阴损了吧。我可不想用。” “确实阴戾。我也希望你不会碰到非用此招不可的情况。不过……”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审时度势,当用则用。”竟是满脸的认真。 “宝剑出鞘,未必就是为杀人和竞胜,却也是为了救人护生。不到此际,又何必出鞘?” 半个多月前,映弦从纪凌荒处听得此语。而如今……清风拂面,她抬头看着他,距离很近,却似乎看不清。 ***** 自纪凌荒教完这套“沾衣剑法”之后,便不再来云隐苑授剑。映弦怅然若失,练剑劲头消退了不少,空虚感又慢慢涌了上来。白日里便找了几本府里的古书来读。又想起一个多月前司徒嫣说要查栖秀山闹鬼案,不知后情如何,不禁动了前去皇宫探问的念头。然而很快脑海里又响起另一个声音:罢了。即便知道,也无非是朝廷里那些腌臜事,说到底与我有何干系?就让爱折腾的人折腾去吧。 目光在屋里乱飘,飘过桌上停放的七弦琴时,心一动:倒是好久没有学琴了。干脆再找师傅学一首曲子得了。挨到下午,便抱琴走向楚沙白所在中堂。那楚沙白还是跟平常一样,每隔三四日便来公主府弹琴,雷都打不动。两个琴童引鹤、摇宇也如影随形。三人皆不问外事,似乎一个个都是化外之人、红尘散仙。映弦此次与楚沙白相见,他却不再躲在屏风后,而是落落大方地挥手奏响一壑松风。只是脸上伤痕一如从前可怖,令映弦不敢直视。 这日下来,映弦学得一首《北雁曲》。此曲与《胡笳十八拍》意境相似,拟度的是一个漂泊在外的女子的心境。风格悲郁,充塞一股浩然之怨。映弦cao练数遍之后记熟了音韵旋律。又练了数遍,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一个身影孤楚、眼神幽愤的女子。继续弹奏,女子轮廓却骤然消失,反倒是自己化为了此女真身。联想到失忆后所发生的一切,一腔愁闷无处可发,指间琴音怆然无尽。 奏完《北雁曲》,只觉全身虚脱,忽然悟到:怪不得纪公子觉得我的“沾衣剑法”不到位。我虽然已练熟了招式,却并不曾真正用心融入,也不知这“杨柳暮雨”、“落梅风送”什么的究竟是要表达何种情志。目前不过是单纯运剑拟态罢了。看来还得慢慢领悟才行。 她想到此节,心情忽又畅快了几分。 ***** 没过多久,又有一事令映弦的心情更轻松畅快——司徒曦的造访。 那日午膳后过了约一个时辰,司徒曦忽然现身公主府。与司徒素等人絮谈完毕后,便拉着映弦去云隐苑聊天,又专门提出要看映弦舞剑。映弦提着柔丝剑与司徒曦并肩走到云隐苑,选了吟碧坡的一棵樱花树双双坐下。司徒曦便将近日与府官切磋学问的趣事讲给映弦听。不料才讲了一小会儿,空中飘来一片乌云,掩过丽日,忽忽飘起了小雨。两人便又移步到了坡下的“不离亭”中。 那雨越下越大,一注一注从天而倾,烟雾似的笼罩了整个世界。四周景物变得模糊迷离,植物的清香却在静静地弥散。映弦坐定亭中,见一旁的司徒逸态馀姿,一身华美长衫随风扬动,俊采如仙。司徒曦说道:“我听凌荒说,你已经学完了那套什么‘沾衣剑法’。昨日恰好听龙朱朱与米陆陆辩论跟剑有关的事,所以今天就想过来看看。” 龙猪猪?米鹿鹿?“这都谁啊?” “是我府里的两个先生。一个姓龙,是朱熹的门徒,一个姓米,是陆九渊的拥趸。你要听他们说话,那一句话里就能听到两次朱子、陆子,所以……”,司徒曦颇有点不好意思,“我私下里就叫他们龙朱朱和米陆陆。” “……” “……” 映弦又问:“他们究竟在辩论什么?” “嘿嘿,辩的是《礼记乐记》篇中的‘虎贲之士说剑’。” 映弦不久前恰好翻了翻《礼记》,对这一段有些印象。知道原文说的是武王克殷后到商都的举措。在搞完一系列分封、大释等政治活动后,把队伍里的牛马给放了,兵车铠甲包起来收藏在府库中,又把将领封为诸侯。“然后”,映弦诵道:“天下知武王之不复用兵也。散军而郊射,左射狸首,右射驺虞,而贯革之射息也。裨冕搢笏,而虎贲之士说剑也。” 司徒曦赞许道:“想不到你也知道这一段。龙朱朱就依据《尚书武成》中的‘武王伐殷……乃偃武修文’,再结合唐代孔颖达的疏‘裨冕,入庙之服也。搢笏,插笏也。虎贲,言奔走有力,如虎之在军。说剑者,既并习文,故皆说剑也。’认为原文的意思是说军士穿上祭拜的礼服,腰间插着笏版,开始学习文化。军中的剑术训练变成了‘说剑’,也就是研究、阐释剑法。” 映弦歪头道:“似乎说得过去。” “可是米陆陆却认为‘说剑’在这里应该解释为‘脱剑’。” “脱剑?” “对,实际上在《孔子家语》中,这句话直接就变成了‘虎贲之士脱剑’,另外《史记乐书》中也作“虎贲之士税剑。” “税剑?这又是为何?” “‘税’的本意是将谷物当做租赋,如果把税剑理解为缴纳剑器,倒确实跟‘脱剑’意思更相近一些。” “哦。那殿下以为呢?” “我也更倾向于后者。因为‘说’这个字,本身也可作‘脱’解。比如《周易》的蒙卦,就有‘初六,发蒙,利用刑人,用说桎梏;以往吝’之辞。在我看来,这里的‘用说桎梏’当指的就是脱去犯人的桎梏。再说,《诗经》中不是也有“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么?” 映弦听罢笑道:“还真挺有意思的。不过,无论是脱剑还是说剑,反正结果都是勇武之士失去了兵器,那当然只能听命于修文教的劳心者了。这不很和谐么。” 司徒曦也笑道:“好啦,差不多就是这样。刚才说剑说了一大堆,现在该你舞剑了。” 他说完此话,两人才同时意识到,哗哗雨声已停歇,亭外浑整的雨帘趋于细狭,一丝丝从空中垂落。四周草木受了适才的冲刷变得更加青翠鲜亮。阳君却又于此际悄然显露真容。不一会儿,天边奇景陡现。就像是从一片水雾蒙蒙的迷谷中赫然拔出一弧七彩长虹,卧于东方,拱出一座瑰丽的券门。仿佛只要朝着长虹方向走,就可穿门而出,腾云直达玉宇。 长风吹起,映弦精神一振。走出“不离亭”,迎着彩虹“刷”一声拔出柔丝剑,将“沾衣剑法”一式式施展开来。暗香浮动月黄昏,落梅风送沾衣袂……碧涧苍松五粒稀,侵云采去露沾衣……三更冷翠沾衣湿……惊鱼溅水误沾衣……矫健的身姿中,剑气纵横,犹如灵蛇破雨、银龙绕虹。雨花叠着剑花,在东南西北四面八方纷扬绽放。司徒曦只觉得眼睛都要看花了。突然,伴随凤鸣之声,寒光划曳,柔丝剑倏地指向地面。映弦身形骤驻,临风峭然而立。天地一时凝寂,只有映弦被雨水沾湿了的乌发与白色的裙裾犹自无声地飞起。远天虹霓流漫。 映弦缓缓转视二皇子,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神中流露出一股痴意。又见他轻启嘴角,喃喃说了一句什么话。 映弦好奇地问:“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他湛然一笑,有令人恍惚的清韵。甩袂而起,潇洒走至映弦身边,俯身贴耳言说。温痒的呼吸间,一行古诗穿过映弦耳膜——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