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睡不消残酒
(七) 白扇和不凡结成了暂时性的同盟,这是她之前从未想到过的。 尸鬼王躲进了山里,他们联手追捕了十天,却还是没能捉住这只狡猾的尸鬼。 山洞里,一堆篝火前,不凡吹着小调,架着剑兴致勃勃地烤着一只野兔。 白扇看着他手里那把用来烤野兔的剑,默然无语。 若是没看错,这把剑便是伽兰天师名震天下的伏龙剑,死在这把剑下的妖魔鬼怪不计其数。 如果他们有幸看到这一幕,只怕会死不瞑目。 白扇一声叹息,不凡似乎知道她所想,嘻嘻一笑: “烤妖怪也是烤,烤兔子也是烤,百年之后不过一把废铁,又何必执着一个虚名。” 说着他举起烤兔,凑到鼻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边还用手扇着香气夸张道:“哇,好香啊,真是比醉仙楼的八宝鸡还要香,说不定能把那只尸鬼王给引过来……” “他只喝人血,*气。” 一个淡淡的声音打断他,不凡一愣,抬头对上白扇波澜不惊的眼眸。 片刻的沉默后,他哈哈大笑,指着白扇啧啧地摇头。 “你过去的几百年一定很无趣,我捉了那么多的妖,头一回见着你这样的,你不去做学堂里的教书先生当真可惜了。” 白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凡笑完后耸耸肩,将烤兔往她面前一递。 “要尝尝我的手艺吗?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白扇摇了摇头,望着不凡开口道: “你的罗盘感知到那只尸鬼了吗?我觉得那股尸气越来越淡,它可能已经逃出这片大山了。” 不凡大咧咧地往后一靠,吸着气撕了一块兔rou下来,津津有味地塞进嘴里,随口道: “谁知道呢,看不出你这扇子精倒还挺讲义气的。” 白扇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不懂。” 她站起身来,向洞外走去,一身白衣洒满了月光,如梦如幻。 不凡看着她清灵的背影渐行渐远,别了别嘴,又撕下一块兔rou,塞进嘴里,若有所思地嚼着。 山头上,白扇摊开手心,流云梳闪着荧光,幻出了那个小小身影。 “jiejie。” 乖巧娇俏的声音,精灵可爱的小女孩站在幽光中,仰着小脸咯咯笑道: “jiejie唱歌给阿苏听。” 白扇的目光温柔如水,她注视着小女孩,张了张嘴,却脸上一红,有些讪讪地小声道: “jiejie不会唱歌。” 话音刚落,一阵哈哈大笑便从身后传来,不凡抱着剑从树影里走出,眨着透亮的眼眸一声笑道: “小鬼,你这jiejie笨手笨脚,除了给人梳梳头发什么也不会,还不如叫哥哥来给你唱。” 他笑嘻嘻地走到白扇身边,不去管她面如冰霜的样子,只对着那个幽光里的小小身影放肆打量。 “这便是你四处筹集寿命的原因吧,果然是重情重义的妖精。” 阿苏漆黑的大眼睛好奇转动着,她平日从未见过生人,此刻见着不凡兴奋不已,拍着手掌声音软软道: “哥哥唱歌给阿苏听。” 不凡嘴一弯,抱着剑笑道: “好啊,阿苏想听什么,哥哥可是天南地北什么歌都会唱,不过最拿手的还是红袖楼里姑娘们唱的小曲……” 他眉飞色舞地正要说下去,白扇却手心一合,“阿苏累了吧,好好睡吧。” 点点荧光中,那个小小身影打了个呵欠,眼眸疲惫地就要合上,软软的声音却不甘心地嘟囔道: “阿苏不累……阿苏想听哥哥唱歌……”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幽光里的小人儿终是缩着身子睡了过去,流云梳的光芒缓缓灭去,玉梳眨眼又变回了原来吊坠的大小。 不凡一阵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指着白扇连声道: “喂,你这是嫉妒报复!阿苏明明想听我唱歌的……” 白扇充耳不闻地将流云梳重新挂回颈间,瞥了一眼不凡,转身便要离去,却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袖。 皱眉回头一望,不凡的眼眸依旧粲然若星,唇边不羁的浅笑却带了一丝认真。 “别老是一副冷冰冰别人都欠了你一千两黄金的模样,有什么事情可以说出来,说不定小道士我心一软就愿意帮你呢。” 白扇淡淡地抽出衣袖,抬头望向不凡,声音轻缓却又不容置疑: “我不需要你帮,你也帮不到我,我们与你并不是同一种人,此事一结,我们便大道东西,天涯各自吧,只请你到时不要再纠缠为难我们。” 她一顿,接着道: “若是死在你那把伏龙剑下,倒真是不值了。” 冰雪般的脸庞试着勾了勾嘴角,却发现自己还是做不来这种表情,白扇有些气馁地叹了口气,欠了欠身后便转身离开。 她没有看见,身后的不凡微微一怔后,摸了摸鼻子,好笑地勾起了嘴角。 白扇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路,却还没走出几步,衣袖又被抓住了。 不禁微蹙了眉头,她转身正要开口,却见不凡朝她扬了扬眉毛,望向山头下的城镇努了努嘴。 她偏过头,朝他示意的那个方向看去。 山头下的万家灯火中,有一处地方朦朦胧胧地升起一团黑烟,她细细一辨,神色猛地一惊—— 竟是那只尸鬼王的气息! (八) 风月馆前人来人往,七彩的琉璃盏在风中流转,夜色中门口楼上,莺莺燕燕伸出藕荷似的手臂,娇笑地招揽着生意。 今夜是风月馆的大日子,百花争艳,豪杰齐聚,选出新一任花魁。 不凡抱着剑,望着匾额啧啧叹了半天,俊秀的少年面庞引得楼上几位姑娘频频注视,纷纷将手中的香帕掷了下来。 门口的老鸨更是一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手中的帕子娇笑地直往不凡脸上甩,“好俊的少侠,快里面请,今夜我们这可热闹得很,花魁竞标就要开始了……” 浓郁的脂粉味熏得不凡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揉了揉鼻子,身边的白扇已经旁若无人地就要进去,他赶紧拉住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一身白衣。 “你便这样进去?” 白扇一声反问:“不然如何?” 她抽出衣袖,衣衫轻拂间踏进了馆内。 不凡在她身后伸出手,张着嘴哭笑不得。 里面那群龟孙子该不会以为他提前包了花魁吧? 风月馆内,一片莺歌燕舞,不凡跟在白扇身后,不留痕迹地护住了她,替她挡掉那些如狼似虎的目光。 他左右望了望,心念一动,凑近白扇耳边不怀好意地笑道: “也把你家阿苏放出来见识见识嘛,今夜可是大场面。” 白扇回头别了他一眼,正色道: “你的罗盘有动静了么?我们在山头时发现这里尸气最浓,进了里面来却反而感觉不到了,那只尸鬼可能刚吸过人血,暂时掩盖了身上的气息。” 不凡摊了摊手,不置可否,取出怀里的罗盘,低头仔细察看。 银色的小针微微颤动着,却没有什么大的反应,看来那只狡猾的尸鬼的确掩盖了身上的气味,让罗盘无法感知到。 不凡心下了然,抬头正要开口,一股浓郁的香气却扑面而来,艳丽的帕子下,竟又是之前在门口要拉他进来的那个老鸨。 她领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扭着水蛇腰在馆里穿梭着,娇笑着催客人们开始下标。 艳丽的香帕又甩上了不凡的脸,老鸨笑得风韵犹存: “这位少侠,我们风月馆的花神十二月可都在这了,你若是看中了哪一位,现在便可以下标打赏了,红封给的多,一会上了花魁台,可就能抱得美人归了。” 不凡打着喷嚏往后退了几步,指了指身边的白扇,邪邪一笑: “我家娘子这样貌美,你这什么十二月哪个比得上她?你不如叫客人们都来给我红封,到时我们对半分,mama定可赚个大满盆。” 那老鸨一声嗔骂,甩着香帕领着姑娘们转身离开。 不凡望着她们的背影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手中的罗盘却在这时颤动起来。 他神色一变,却见那群姑娘里有一个正回头小心翼翼地看他,见他望来,赶紧低下头匆匆离去。 不凡眼眸一亮,回头刚想招呼白扇跟上去,向后伸出的手却抓了个空。 他立下转身,这才惊觉—— 身后的白扇早已不见了踪影。 (九) 冷清的阁楼,一片灰败的屋子,隔绝了外面的热闹,倍显寂寥萧瑟。 女子捧着铜镜,不停地往自己惨淡的脸上扑着胭脂,她眼眸闪着期盼而又绝望的光芒,她的声音冰凉沧桑,再不是曾经给客人唱小曲时的婉转动听。 “外面又在选花魁了吗?真是热闹呀,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啊。” 她抬头望向身前的白衣女子,痴痴一笑: “我十五年前也曾是这风月馆的花魁,如今却是年老色衰了,再没人会想起我,想起当年的月姬了……” 白扇淡淡地望着她,取下颈间的流云梳,声音清越却又带着无尽蛊惑: “我能予你美貌皮囊,只要你付十年寿命,你可愿意?” (十) 不凡觉得自己今夜有两个地方失策了。 第一,他低估了自己的魅力。 第二,他高估了白扇的觉悟。 苍天可见,他当真没有想过,那小姑娘回头望向他的一眼,竟不是因为被尸鬼王附身,心里有鬼,而是真真切切,确确实实地看上他了呀! 他居然在这个时候撞上一把桃花运,不知不觉被人一见钟情了! 乖乖隆地洞,好个大乌龙! 他追上去时那姑娘眼睛都能滴出水来了,将他拉到一边的角落,一张脸娇羞得开了红云,声音细如蚊呐: “葵儿只卖艺不卖身,先前还伤心今夜就留不住这清白之躯了,所幸遇见了公子,公子若是有心,等会便来竞标,葵儿定只认公子一人,若是不幸错过,那葵儿便一头撞死在那柱上,宁死也不入污泥深渊。” 秀美的小脸蛋咬紧了嘴唇,说得不凡胆战心惊,还不待他开口,葵儿便一把往他怀里塞了一样东西,娇羞地跑开了。 不凡拿起那样东西一看,竟是一缕青丝,乌黑的细发打了个结,还附着一张小纸条,他展开一看,笔墨泓然,只有娟秀的一句: 同心结,结同心,公子,我等你。 不凡张了张嘴,哭笑不得。 可惜此刻他却管不了那么多,当务之急是找到那只尸鬼王! 台上的花魁竞标已经热闹开始了,不凡避开人群,按照手中罗盘的指引,一路上了二楼。 腐臭的尸气隐隐传来,他寻迹而去,竟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柳眉丹唇,粉面艳裳,赫然正是那个风韵犹存的老鸨! 不凡瞬间恍然大悟,猛地摸上胸前,眼眸遽紧。 果然,他的降妖符纸已经不见了。 之前他就觉得这老鸨身上的脂粉气过于浓郁,却没想到这是那尸鬼王特意用来掩饰身上尸气的! 只怕在劝他下标时,它就已经摸去了他身上的符纸。 该死,竟又叫它害了一人! 不凡一声恨骂,没了降妖符纸,这可真有些不妙了。 他俯下身去,正想细细察看,手中的罗盘却猛地颤动起来。 一脚踹开房门,不凡想到的第一句话竟是——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白扇真是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她的生意! 屋里人抬头望向他,白扇正握着女子的长发,手里的流云梳就要梳下去。 还不等她开口,不凡手中的长剑已然出鞘,直直刺向了铜镜前的女子。 那女子反应奇快,一个闪身,剑风只扫过耳边,削去了她的一缕长发。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白扇瞬间明白过来,长袖一挥,卷过浮烟扇与不凡并肩站在了一起。 那女子已站定在几步开外,一甩头露出了凶狠的表情,獠牙毕现。 白扇只听得耳边不凡的一声戏谑: “我说你不用这么饥不择食吧,做生意竟做到了尸鬼王头上!” (十一) 华灯初上,烟花绽放,游人如织的夜市,一片欢喜热闹。 湖边三三两两蹲着不少年轻姑娘,她们捧着手中的花灯,许着一个个美好的愿望,然后虔诚地将灯放下去,看那点光芒带着她们的愿景在水面上越漂越远…… 来到这个小镇时,已经是风月馆里尸鬼王逃跑后的一个月。 不凡的捉妖队伍又扩大了一些,且组合奇怪得他暗自好笑。 一个道士,一个扇妖,一个逃跑的花魁,还有一个时不时跑出来叫他哥哥的女娃娃。 那夜尸鬼王想吸去流云梳上的数百年寿命,他和白扇虽合力围捕,却还是没能捉住它。 它不仅窃去他的降妖符纸,法力似乎也越来越高强,再不捉住它,可真要酿成滔天大祸了! 一片混乱中,他带走了风月馆新选出来的花魁,葵儿。 不过是恻隐之心,葵儿却怎么也不肯离开,一路悉心照料,叫他有些头疼。 她以为白扇是他的娘子,一路都细声细气地地唤白扇jiejie,白扇却不怎么搭理她。 望着她们一个可怜兮兮,一个冷若冰霜的模样,不凡的头更疼了。 阿苏却挺喜欢这个会唱小曲的jiejie,葵儿的歌声婉转动听,叫人如沐春风。见到阿苏欢喜的笑脸,白扇的眼眸这时才会闪过一丝柔意,对葵儿的态度也亲近了许多。 这日来到这个小镇,恰逢当地的花灯节。 葵儿拉着白扇也到了湖边放花灯,不凡笑嘻嘻地想跟过去,葵儿却一声娇嗔,女儿家的心思都寄在花灯上了,哪能随便让你瞧见。 不凡耸了耸肩,吊着酒瓶,吹着口哨不在意地走开。 却没走出多远,一个闪身,躲在了暗处,眉眼笑得狡黠。 不就是放个花灯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让我瞧我偏要瞧! 却见葵儿闭眸对着手中的花灯,喃喃许了些什么,便一脸红云地将它放了下去。 白扇在一边看着,面淡如水。 葵儿却忽然转身“扑通”一下朝她跪了下来,语带哀求。 “葵儿是真心喜欢公子的,不敢逾于jiejie之上,只求有个名分,能一生一世服侍公子和jiejie便心满意足了,求jiejie成全。” 不凡本正悠哉喝着小酒,一听这话,口中的酒差点喷出,好一阵强忍住后,便听见白扇淡淡的声音。 “这话你去同他说,我与他并没什么。”说完,她拂袖便要离开。 葵儿赶紧急挪几步拉住了她的衣袖,“葵儿命苦,求jiejie成全。” 白扇轻轻拨开她的手,面色依旧淡淡的,望着葵儿盈盈如水的泪眼,不愠不火道: “他是道士,我是妖,此事一结,我们便再无瓜葛,我有我要做的事,你爱跟着他便跟着他吧。” 这一路葵儿已隐隐感觉白扇的身份不同寻常,此刻听她亲口说出,也并不觉害怕,只是又抓上她的衣袖,一声急切道: “可公子不是这么想的,他对jiejie的情意,jiejie难道看不出吗?” 这话一出,连白扇也微微一怔,不凡更是一口酒直直喷出。 葵儿与白扇立刻回头望去,不凡抱着剑无奈走出,两声干笑,好不尴尬。 白扇复杂地望了他一眼,拂了衣袖飘然而去,只剩葵儿满脸泪痕,颓然地瘫坐在地。 不凡看着那身白衣远去,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个冰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