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回忆的洪流(二)
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姥姥的病情有些许缓解,尽管已经半身瘫痪,但是她的意识慢慢恢复了一些,起码能认得最亲近的几个家里人了。 在我上高一和高二的两年间,姥姥每天都由家里的保姆照顾衣食起居,由于偏瘫行动不便,几乎足不出户,只在偶尔天气格外晴朗时被推到小院里待上一会儿。这两年我的学业压力很大,每天一大早就背上书包去了学校,直到天黑了才回到家(放了学还要去上补习班),到家随便吃点东西,又是一头钻进了小卧室里,把自己埋进了书堆中。这样一来,我就无法做到像头几年那样,每天下午回到家兴高采烈的跑到姥姥的床前,和她顶顶鼻子(我们祖孙俩之间最亲密的一个小动作),给她讲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陪她聊天了。 那段时间我的整个身心似乎都被近在咫尺的高考压抑的喘不过气来,仅仅是小测验的试卷每天就要完成6-7副之多,可以说多数时间都感到自己是一台上足了发条的考试机器,我再没有了那种懒懒散散的享受生活的兴致。记得那两年,姥姥每天坐在客厅沙发上,每当一听到我傍晚开门进家的声音,就会口齿不清(脑血栓后遗症)的大声呼唤我的名字,盼望着我能够去到她的身边,陪她说说话,聊聊天。然而绝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仅仅是敷衍的应上一声,然后就忙不迭的一头扎进题海之中,再没了声响。有时候我都坐在椅子上学习了半小时之久,还能听到客厅里的姥姥时不时的发出一声呼唤,喊着我的名字,那时我总是咬咬嘴唇,心里想:等我考上一所好大学以后天天陪你聊天,姥,再忍耐忍耐吧!然后就继续闷头做题了。 忙碌中的光阴总是流逝的飞快,转眼间我马上就要升入高三了,每天的复习任务也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就在这时,姥姥最后一次因为病情加重住进了医院,不久后,医院就下了病危通知书,家人们都收到了mama打来的电话,陆续赶到医院,陪伴姥姥度过这最后的时光。此后没多久,姥姥就进入了深度昏迷之中,只能靠呼吸机等设备维持生命了,家人们都默默地为她准备起了后事,心情沉重的等待着那最后的诀别。姥姥好像有着万分的不舍,留恋着人世,每天安静的躺在那里,顽强的守护着自己最后一丝生命的力量,似乎在等待什么,不肯离去…… 我最后一次和姥姥相见的情景,终此一生都永不会忘记。那是高三刚开学之后的一个周末,天气热的离谱,姥姥已经进入深度昏迷2天之久了,周日的午后,mama让我陪她一起去医院看看姥姥。我们开车去到医院,进到夏日里阳光明媚的一间病房,姥姥就躺在距离窗边最近的位置,她的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身上盖着的被单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发出柔白色的光泽。我轻轻走到她的床前,在看到她脸庞的刹那间泪如泉涌。搬了把椅子坐在姥姥的身边,附在她耳边泣不成声。我在心里无数次骂自己怎么总是这么没出息,姥姥还在呢!我怎么就哭成这个样子!可是我实在无法控制住自己,我内心深处的思念和愧疚已经把我吞没了,学习忙就是回到家不陪姥姥聊天的理由吗?准备摸底考试、情绪不稳、容易失控就是不常来医院探望的借口吗?到了此时,一切的一切都只剩下无比的苍白。 我把手伸到姥姥的被子下面,摸到她的双手,开始轻柔的按摩起来。她的一只手因为偏瘫而长久处于浮肿、绵软的状态,手指头都肿的老大,皱纹都因此变浅很多,另一只则还些许保留着岁月刻蚀的痕迹,干瘦而粗糙。三年卧病在床的生活,让她手上多年辛苦劳作的老茧都变软了很多,柔软无骨一般,我不停的揉搓、摩挲着那双把我养大的手,眼泪滴在白色的被单上,连成一片,望着姥姥那双紧闭的双眼,顾自陷入到了往事的回忆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mama轻声的呼唤把我拉回了现实,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这么呆坐了近两个小时,mama说:“看来你姥姥今天是不会清醒过来了,咱们回家吧,你还要赶紧回去复习功课呢。”我怅然若失的点了点头,又盯着姥姥看了一会儿,她仍旧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毫无知觉。 我慢慢站起身来,缓缓往病房门口走去,就在我即将跨出门去的一瞬间,身后一个熟悉而虚弱的声音毫无征兆的突然响起:“李珂呀……”,我像触电了一样猛然回过头来,看到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却的一幕:连续几日陷入昏迷中的姥姥居然努力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看向我,从被子里伸出她那只没有瘫痪的手,冲我不停摇摆着:“李珂呀……再见……再见……”,她身体的轮廓包围在身后一片炫目的暖阳之中,那景象宛若一整片天堂。说完这几句话后她就重新闭上了双眼,陷入昏睡之中…… 这时我举着自己那只告别的手,呆立在门口,许久都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随后mama拉拉我的衣袖,一起走出了病房,午后的病区走廊里安静极了,除了窗外的蝉鸣,没有一丝杂乱的声响。走廊中每隔几米就有一扇明亮的大窗,温暖的阳光撒射进来,在阴暗的地板上间隔投映出一片片耀眼的明黄。我感到身上的光线忽明忽暗着,像徘徊在人间与天堂之间。 此后的第二天,2003年9月8日下午五点十分,我的姥姥就在平静中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终究没能等到看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天。有些遗憾与悔恨的痛,是终此一生都无法释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