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华发
细密的雨丝从檐角飞泻而下,将屋中一坐一立的两人与外界隔了开来。【】 太子李亨端坐于妆台的铜镜前,任由良娣张嫣嫣为自己篦着头,凝眉沉思良久,忽然幽幽地开口道:“嫣嫣,你说刚才杜良娣的那番话可信吗?那杜若毕竟是盛王的妻子,难道为了一个远房堂姐就甘愿背叛自己的丈夫么?” “妾倒是觉得,盛王妃这样做也并非不合情理。”张嫣嫣略一沉吟,一边替他篦一边徐徐说出自己的看法,“盛王独宠裴孺人,对这位遵循父母之命娶来的王妃一直十分冷淡,盛王妃心中嫉恨,与夫君之间自然就渐渐生出了嫌隙。更何况,杜良娣虽然只是她的堂姐,但二人自幼就极为要好,感情比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还要亲呢。殿下不要小看了女人之间的感情,一个是薄情寡恩的夫君,一个是姊妹情深的堂姐,若是让盛王妃在他们之间做一个选择,我相信她是一定会选择后者的。” 李亨默然点头,却仍是有些想不通盛王妃为何要冒着天大的风险派人过来送信。 张嫣嫣在镜中对他妩媚地一笑,又补充道:“这段时日殿下几乎天天宿在妾这里,杜萱meimei自觉受了冷落,想必是想借此事邀功,重新挽回殿下对她的宠爱。所以,若非有十足的把握,估计她是不敢贸然进言的。” 她正说着,手上篦的动作却微微一滞。 “怎么了,嫣嫣?”李亨抬眼在镜中看向她,随即恍然一笑,“又有白头了是吗?替我拔下来吧。” “嗯。”张嫣嫣乖巧地应了一声,轻轻拈起那万缕青丝中的一根白,想到眼前之人不过刚过而立之年,心中亦微觉酸楚。 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储君,看似风光无限,可这几年来却一直在皇帝和权臣之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日子过得还不及一个升斗小民快活。皇帝的猜疑,权相李林甫的排挤与打压,已经让他这个手中并无实权的皇太子不堪重负。与盛王之间一次次或明或暗的交锋,他虽不曾彻底落败,却早已遍体鳞伤。 倘若只是寻常仕宦人家的一位闲散公子,又如何会在此青春之龄早生华? 李亨却不知她心中所想,目光一凝冷冷道:“盛王这小子手段还真够狠辣,如今看来,韦坚、皇甫惟明的那桩案子只怕也是他搞出来的。哼,他是铁了心要把孤往死理整,孤倒是要看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招?” “殿下无需多虑,盛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王妃会把消息事先透露给咱们。只要咱们提前做好准备,就算他再如何智计百出,又能奈何得了殿下么?”张嫣嫣柔声劝慰着,又问他,“接下来,殿下打算怎么做?” “李林甫权倾朝野,在他面前,孤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力,只能先设法自保,竭尽所能在父皇驾崩之前坐稳这个太子位。”李亨忧虑地叹息一声,目光中交织着决绝与惋惜的光芒,“万不得已之时,就只能先把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牺牲掉了。唉,杜良娣啊杜良娣,真是可惜了她那张花容月貌的脸……” 次日一早,便有监察御史向皇帝告,说近日来坊间盛传赞善大夫杜有邻妄称图谶,交构东宫,与太子勾结意欲图谋不轨。李林甫命京兆府法曹吉温以及御史台的一众心腹彻查此案,很快便找到了流言的始作俑者柳勣,将他和岳父杜有邻一并捉拿归案,又通过柳勣诛连了淄川太守裴敦复、北海太守李邕、著作郎王曾等大批官员,一时间朝野震惊。可怜柳勣刚刚从左骁卫兵曹的位置上连升三级,还没得意几天,就在狱中被迫认罪画押,与杜有邻等人一并被重杖处死。 吉温等人办案的度快,不料太子李亨自我撇清的动作更快。 不待他们查到太子府来,李亨便已把所有对自己不利的证据全部销毁,然后故技重施,主动向皇帝声泪俱下地表一番忠心,并请求废罪臣之女杜良娣为庶人,以证明自己的清白。杜萱被褫夺封号逐出太子府,心中本就羞愤不已,与前来相送的张嫣嫣交谈一番之后,竟在返回娘家的路上悄悄投河自尽。 自此,太子府的后宅中便是张良娣一枝独秀。 . 秋雨绵绵一连下了几天,此时天边才微微放晴,檐角的水珠滴答滴答地坠落着,在窗下的一汪积水中激起层层涟漪。盛王府的书房内,侍女碧落垂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不敢稍启眼帘去看主人阴沉的脸色。 屋内安静得可怕,她几乎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李琦凭窗而立,沉默许久才回头瞥她一眼,淡淡道:“那日我与李少监在这里议事,门外只有你一个人伺候,我们才一商定计策,太子那边就得到了消息。你说,以后还让我如何相信你对我的忠心?” 他的声音平静如常,然而碧落听了却是心中一紧。在他身边侍奉多年,他的性情她是最了解不过了,知道这位年轻的盛王平日里待下虽不严苛,但一旦有人触犯了他的忌讳,他便会毫不留情地将其铲除。 而他最大的忌讳,无疑就是身边之人向政敌泄密。 “殿下,奴婢真的没有偷听……”碧落努力为自己辩解着,得知他此番打击太子的计划功败垂成,心中更是惴惴不安,“奴婢侍奉殿下快十年了,从来没有做过半件违逆您心意的事,又怎会故意把消息泄露给太子的人呢?奴婢对殿下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只要殿下吩咐一声,就算让奴婢为您去死都心甘情愿……” “我不用你为我去死。”李琦轻轻打断她的话,眸光森然,“我只是不允许身边之人有一丝一毫的背叛之心,出了这样的事,若是一时查不出究竟是谁做的,那我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会轻易放过一个。” 碧落心中一凛,猛然间却又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脱口道:“对了,那天王妃曾来这里找殿下,奴婢告诉她最好过一会儿再来,现在殿下谁都不见,可不知为何,王妃却没有立刻离开。当时雨下得很大,奴婢怕雨水淋进屋子弄湿了被褥,就偷偷跑回去关窗,离开了一小会儿,该不会是王妃无意中听到了……” “她?”李琦一怔,两道英气的剑眉不禁微微蹙起——得知堂姐杜萱的死讯后,杜若是真的病了,每天除了吃药就是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若是此时把她叫起来审问一番,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想了想便只得作罢。 碧落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神色,继续解释道:“奴婢以为殿下和李公子只是在闲聊,倘若知道您商议的事情如此紧要,就算被人用刀架着脖子,也绝不会离开半步的。”言罢俯身重重叩,“奴婢一时疏忽犯下大错,还请殿下责罚。” “事已至此,罚你又有何用?”李琦轻叹一声,阴沉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当初王碧雯一事,我就不该一时心软继续留你在身边。明天你就离开这里吧,自己的东西都可以带走,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 这几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碧落登时脸色煞白,哽咽着苦苦哀求道:“殿下,请您一定要相信奴婢啊,奴婢真的只是无心之失……奴婢不知道怎么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您真的是奴婢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啊!无论生什么事,奴婢都不会背叛您的。殿下,奴婢愿意领受任何责罚,只求您不要赶我走,若是以后再也见不到您,奴婢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她性情内敛,又因婢女的身份颇为自卑,这些年来在他面前始终有些放不开,然而此时却如此大胆地表白心意,让他听了也不禁微微动容。 “你我相识一场,那血淋淋的样子我可不想在你身上看到。”李琦伸手亲自扶她站起,唇边露出一抹温和的浅笑,“没有我就活不下去了么?碧落,像你这样美丽聪明的姑娘,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把大好年华全都虚度在旁人身上。” “不,殿下不是旁人,而是奴婢这一生最珍视的人。”碧落含泪抓住他的衣袖,声音无比依恋,“奴婢没有亲人,在这世上唯有殿下待奴婢最好了,不像其他主人那样非打即骂,以前在宫中时还亲自教奴婢读书习字……奴婢这辈子没有别的愿望,只要每天都能看到殿下,心里就觉得很欢喜了。” 李琦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笑了笑,把自己的衣袖从她手中抽离,淡淡道:“其实,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这些年你也攒下了不少银钱吧?估计足够置办一份不薄的嫁妆了。我让你离开也是为了你好,女儿家终究是要嫁人的,趁着年轻,还是赶快找一个合适的人托付终身吧。” “殿下……”碧落还想继续恳求,然而一抬头见他笑容渐敛,目透锐芒,顿时不敢再多言一句。 他的心冷硬如冰,只有面对某一个女子时才会变得格外温柔。她很清楚,自己并不是那个人。 碧落只觉心中蓦地涌起一阵酸楚,默然良久,才忍着泪低低说了一句:“殿下既然要逐奴婢出府,奴婢遵命便是。”她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声音愈悲伤,“府里有这么多侍婢丫头,奴婢走了,自然有更好的来服侍殿下。只是,奴婢还想斗胆提醒殿下一句,最好不要让吴娘子与您太过接近,她这个人看似谦卑温顺、楚楚可怜,实则心机很深,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吴清越?”李琦颇有些意外,却只是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碧落凄然一笑,离开前又跪下来向他叩再拜,含泪道:“殿下保重。” 而他却已转身,只遗她一个不带丝毫温度的背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