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挽歌(白衣祭续)
“你说我几年前攻打过梵音城,还逼得他们国君跳城?寡人怎么不记得有这事?” “你说我还招降过他们的大祭司?哦,那时候她还不是大祭司?” “白衣大祭司又是谁?还懂得轮回之术?这么厉害的人,寡人怎么从来没听过?” …… 一声声的疑惑从帐子里内传了出来,带着绵绵的喘息声。 “那梵音城的国君,你想掳他来作甚么?嗯?” 这是另一个男声,低沉,冷漠,很有磁性。 风,轻轻掠过宫殿内那层层叠叠的轻纱。 风,轻轻摇曳着床榻旁的油灯。 两个光裸的身子在床帐之内,若隐若现。 “梵音城有白衣、红衣大祭司,而寡人有什么?” “陛下有我呢。” “你一个能顶她们俩吗?” “何不试试便知?” …… 帐内翻腾,伴着床榻摇晃发出的声音,烛光晃动,光熄灭了。 轻纱漫舞,清冷的风穿透了大殿,吹得殿门那珠帘叮叮当当地响,仿佛诉说着那些妙不可言的事。 红衣执掌梵音城大祭司之位,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可惜,红衣并不知道,关于白衣的记忆,这世间除了她,还有第二个人知道。 那便是苍音城大祭司沈照君。 从苍音城国君暗中招揽红衣开始,到红衣降雪迫使梵音城召唤护国圣兽失败,再到后来白衣轮回改写历史,这一切他都看在眼中。 这世间没有什么秘密能逃过沈照君的那一双漆黑的眸子。 “寡人当初若真有那本事破了梵音城,又岂是今日的局面?”苍音城的国君站在万丈高台上,俯瞰他的领土与他的子民。 城内饥荒,他的子民正在受冻挨饿,这些都因为多年战事所致,如今国力衰败,国库也即将空虚,梵音城会亡? 他看,是苍音城要亡了吧? “陛下这是在责备我么?”沈照君轻轻拂去国君肩头的砂砾。 “你是这漫漫大漠中,唯一能懂我的人。”国君目光深邃,他很少用“我”字,但是对象是沈照君,他苍音城的大祭司,他苍音城的护国大法师,他们之间从来不需要太多话语。 “那陛下是否又懂我呢?”沈照君反问道。 国君沉默了。 大漠尘沙飞扬,却被隔在了绵延千里的城墙古楼之外。 那轮落日,缓缓吞入金色沙海之中,苍鹰在夕阳余晖中盘桓。 能一起这样看日落的时间,还有多长? 这一切,是否快要到头了? 他只是想让苍音城的子民好过一些,然而这么多年的祈求神灵庇佑,他又得到了什么? 战乱,饥荒,瘟疫。眼前的场景却如噩梦一般,让他不忍去相信。 “神灵早已背弃我们。”沈照君嘴角浮起了一丝笑,“东西我已令人找到,还请陛下允许我亲自护送出城。” “好,不论成败,我都在这等你回来。”国君说道。 沈照君没有说话,长发如瀑,垂在他那玄色大袍上,在夕阳金灿灿的余晖中,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身影缓缓地走进王宫。 “大祭司。”国君忽然又喊住了他。 沈照君停下了脚步,却未回头,二人背对着背。 “你会背叛寡人吗?”国君沉下声音问道。 “陛下,你说呢?”沈照君依旧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 国君缓缓地合上了双眼,任由他离去。 他在高台上,远远地目送沈照君出城,直到他与他带的人马消失在城门口,直到城门再次被拉起。 “来人。”国君喊道。 “臣在。”王宫内走出一人。 “派人跟紧点。”国君神色清冷地下令道。 “是。”那人点点头,便告退。 沈照君要护送得是夜光杯。 三个月前,苍音城国君写信于夜兰城国君,请求支援他们抵抗梵音城。然,夜兰城国君提出一条件,便是找回他们所丢失的夜光杯,他们方才答应出兵。 对于那早已丢失在大漠多年的夜光杯,沈照君花了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便找着了下落。但是,想要将夜光杯送回夜兰城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在这大漠上,有不同的国家,信奉不同的神灵,他们都认为自己神灵是世界的主宰,视对方的神灵为恶灵,千百年来,因为信仰不同的冲突没少发生过。 而夜光杯是夜兰城祭祀他们神灵的圣器,正是遗落在多年之前的信仰冲突之中。此次,沈照君找回夜光杯的消息,早已被各国奔走相告,他们绝对不允许圣器回到夜兰城内。 沈照君此行,必定险象环生。 可是,那些人都低估了沈照君的实力。离开苍音城不到半月,除了遇上两次沙尘暴与一次流沙阻扰外,沈照君等人一共遭遇埋伏十四次,这些人不同的穿着打扮,来自不同的国都,却没有一人能躲过他的剑。 剑刃冰凉,犹如他的眸子;剑锋锐利,犹如他的眼神。 以后的数日,竟然再没遇到一次埋伏。 夜兰城将至,他们却再次遇上了沙尘暴。 驼铃发出了猛烈的碰撞声,那些骆驼十分惊慌。 不对,前些日,它们遇到风暴也未如此害怕,现在怎么? 沈照君长袖挡着风沙,往着远处看去。 “主祭大人,快找地方躲起来!” “主祭大人,这里没有岩石——” “啊——不好,行囊被风沙吹走了。” …… 那些人见着行囊倒在沙漠中,随后被风沙掩埋,根本就来不及找回,就在他们惊慌失措躲避沙尘暴的时候,沙漠发生了巨大的振动,那些砂石在一瞬间仿佛被煮沸了一般乱弹。 “有埋伏!”沈照君厉声喝道,而且对手来头不小,他感到一股强大的杀气正在逼近! 果然,狂沙之中,出现了一个巨大身影,对手竟然是一只兽! 一只大漠凶兽,身形如牛,却长得一个虎头。此刻它瞪着血红的双眸,杀气腾腾地望着这群渺小的人,一阵狂吼! “啊——” “啊——” 那巨大的音浪瞬间震得人五脏碎裂,不少人已经吐血倒地。 “这是……”沈照君一惊,这是上古凶兽,曾经是召唤出苍音城的护国圣兽才将其打败,后被封印在城下的沙海之中,它怎么出来了,而且此刻双眸如血,性情暴虐,显然是受到过严重刺激,正处在狂暴状态! “快跑!”沈照君对着身边的人喊道,这可是护国圣兽才能与之抗衡的凶兽啊,那些人根本不是对手! “嗷——”凶兽大口一张,火焰四射,顿时将周围变成了火海,那些人在一瞬间就死于非命了。 沈照君动作快,一把扯下骆驼上系着的那装有夜光杯的袋子,跃过了大火,衣角被烧了一截。 他刚躲过一劫,却见凶兽再度向他喷出火焰。 举剑。 右手持剑,左手抚过剑刃,口中念着咒语。 沧澜问水。 顺着挥剑动作,扬起的阵盘飞转,射出了无数的冰剑,穿透了扑面而来的火焰。 火虽然退了,但是凶兽没退! “呵,好家伙,好好的地方你不待着,偏要出来送死。”沈照君看着它,眼角露出深深的笑意。其实,他的性子并不如表面那般沉稳与冷静,他好战,遇到越强劲的对手,他越兴奋。 而此时此刻,他觉得浑身的血都要沸腾了,兴奋地他持剑的手都在颤抖! 上古凶兽冲着他怒吼,那气浪将大漠掀起了一场风暴,而沈照君在自己的法障之下,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他的嘴角荡漾开了邪魅的笑,剑再次举起。 脚下浮现复杂的阵法,风吹着他的玄衣呼呼作响,随着他大喝一声,剑雨飞驰,伴着飞沙走石,扑向那凶兽。 那凶兽嘶声狂吼,撼天动地,将沙漠掀起了足足五六丈高的烈风狂浪,足见其力量多么可怕! 可是,这砂石组成的屏障是无法阻挡剑雨的,霎时那些剑雨尽皆打在了凶兽的身上,引得它脖颈暴长六尺,仰头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天边竟然落下了火焰,接着一连串惊雷般的巨响爆炸在大漠之上,那凶兽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沈照君冲去! 沈照君躲闪不及,被气浪击中,身子竟然如断线风筝一般从半空中跌入沙漠之中! 他再次站了起来,身上染上了几道血迹。 凶兽看到他的身影后,再次长啸一声,卷起一股飞沙走石,带着雷霆之势,扑向他! 而沈照君没有退缩,冲了上去,刹那间犹如万剑齐发! 暗云翻涌,狂风肆虐,一场火雨狂卷在沙海之上,这一人一兽在惊涛骇浪中斗了数十回合。 沈照君凭着敏捷的身手,在沙浪与火雨之中穿行,虽然满身是伤,却并无大碍。 而那上古凶兽,每次吼叫,都似乎会引来天地的助威,不是崩云裂浪,就是排山倒海。凶悍之极。 然而,就在上古凶兽再次喷出火焰之时,沈照君持剑跳开,正好跃到它的头顶! “受死吧!”他双手凝气,长发飞舞,剑风凌烈而决绝,顺着凶兽的头一路劈向了它的身子,顿时鲜血狂喷! 上古凶兽仰颈咆哮,双眼快要瞪出来眼珠子,它发了疯一般地摇晃着身子,想要将沈照君摔下! 感觉到这一剑还未取它性命,沈照君再次念了咒语。 人剑合一! 天地间一道擎天巨剑的光影,顺着他的斩下的动作,狠狠地插入凶兽的身体! 凶兽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后,血浪冲天射起,染红了天空,染红了大漠,也染红了沈照君。 他收了剑,目光深邃、冷峻,波澜不惊,那庞然大物在他身后轰然倒下! 世界,安静了。 沈照君这才回头,冷冷地瞥了眼那尸骨,忽然发现那凶兽的大腿上扎着好几支长矛,原来它是受到了攻击才变得暴怒,那么是谁攻击了它,又是谁放出它的? 他突然很好奇,于是走了过去,抽出了一根长矛,顿时他的眸子睁大了一圈,脸上露出了刚才杀凶兽都没有展露的震惊表情。 这长矛,竟然是苍音城王宫所制。 他震惊了,这玩意他不会认错,可是王宫的人,怎可能…… “原来,你也发现了……”忽然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带着沉重的喘息声,显然是赶路匆忙所致。 “谢逐流?你怎在这?”沈照君看着那风尘仆仆的身影,吃惊道。 来人是祭司神殿的祭司谢逐流。 “在你离开后,我发现国君竟然派人暗杀你,于是我就追来了,途中把那些人都杀了。”谢逐流看着满身污血的沈照君,说道,“只是我没想到,他为了除掉你,竟然连上古凶兽都放出来了……” “是吗?”沈照君合上双眼,“那我要好奇,他若杀了我,夜光杯就无法送至夜兰城,那谁又来搬救兵?” “夜光杯早已由大将军送至夜兰城国君手中了,国君不过是利用你引开了那些想夺取夜光杯的敌人。”谢逐流摇了摇头,“大祭司,一向聪明的你,如何没想到这一点?所谓功高盖主,你早已成了他眼中钉!” “呵呵,原来他还是想杀我。”沈照君冷笑道,表情却是出乎意料的冷静,这件事他似乎早就知道,“只可惜,我沈照君命硬,没有被这小小的一头凶兽杀了!” “小小的……”谢逐流瞥了一眼身旁的巨物。 “那你擅自离城与我通风报信,又是为何?”沈照君问道。 “大祭司对我有栽培之恩,眼见恩师处于危难之中,我岂能坐视不管?”谢逐流反问道。 沈照君笑了。 谢逐流一时失了神,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沈照君对自己微笑。他的记忆里,大祭司是一位冷漠孤独,对手下十分苛刻的人,他寡言少语,他不苟言笑。 却没想到,此刻他对自己笑了,他的话仿佛触动了沈照君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而沈照君的笑,也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里。 “大祭司,您要去哪?”谢逐流见他离开,便问道。 “呵,自然是去回禀国君。”沈照君冷冷地说道。 这本该是一处君臣之间的戏,却在他们回到苍音城的刹那,硬生生地改成了国仇家恨的戏。
是的,苍音城被攻破了。 那些敌军还在城中大肆掠夺,四面充斥着刀剑相斥的声音与鬼哭狼嚎。 沈照君见状,直奔王宫而去。 “大祭司,别去!”谢逐流在身后喊道,却早已追不上沈照君的脚步。 王宫大殿的门口,此刻站着一位白衣女子,她双眸含情,盈盈而笑,“沈大祭司,你终于来了。” “白……白衣大祭司。”沈照君一眼认出了她,正是梵音城的白衣大祭司。 因为当年那事,白衣与苍音城有着不解之缘,很多年未离开祭司神殿的她,终于迈出了这一步,只为了来会一会这位与她齐名的大祭司。 “我说这城破的有点轻松了罢,原来是国君让你去送甚么赝品,还想顺便送了你的命。”白衣咯咯直笑,“真是傻得可爱。” “国君在哪?”沈照君盯着她,问道。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其实就算你把夜光杯送去也没用,因为夜兰城的国君早已臣服我梵音城。”白衣又笑道。 “国君在哪?”沈照君再次问道,语气比先前生硬而冷漠了不少。 “你们苍音城都这幅景象,这城破与不破又有何区别?若是你们乖乖臣服,我还可以恳请我的陛下拯救……”白衣的话还没说完。 一道剑影掠了过来,沈照君已经冲到了她的身旁,他面目狰狞,早已失去耐心,吼道:“国君在哪?!” “要见他,先打倒我!”白衣目光一冷,也不同他废话。 二人便大打出手。 刚杀死上古凶兽的沈照君,满身伤痕,元气大伤,他如今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完全不是白衣的对手,没有几招便败下阵来。 他右手持着剑,左手捂着胸口,单膝跪着地上,喘息沉重,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化为朵朵红莲。 “若不是国君如此对你,或许你还能打得过我,可现在……”白衣很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你也经历过城破的惨状,虽然那段历史已被抹去,可……我现在的心情,你一定会知。”沈照君稍稍缓过气了,才说道,“我的命,你尽管拿去,不要为难我的国君!” “住手!”谢逐流终于也跑了回来,慌忙拦在了沈照君的面前,“你若要杀他,先杀了我!” “罢了。”白衣叹息了一声,只听宫内传来了一声瓷器打碎的声音。 “不好!国君服毒自尽了……” “什么!”沈照君慌忙撞开白衣,冲了进去,却见一群臣子围在那哭哭啼啼,“让开!” 他焦急地推开了那些臣子,将躺在地上的国君抱在怀中。 他满身血迹,他满眼泪花。 二人相望不相语。 “你……回来了。”国君半天才咳出了一句话。 “不要说话,我替你解毒!”沈照君的表情从未有过的焦急,那些臣子都惊讶了。 大祭司一直都是冷漠而孤高,天崩地裂都无法令他动容,永远都不露一丝一毫的情绪,而此刻他动怒变色,他疾声厉语,他惊恐惶急! 谢逐流依旧跪在门外,跪在白衣的身前,却软了下去。 “你……为何……还回来……”国君看着他身上多处伤口还流着血,看着他那焦急的表情,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你说,你会等我的。”沈照君说道,“我知道,你定不是故意要杀我,你只是想让我离开苍音城,躲过这劫,对不对!” “是……是我不好。”国君微微抬了抬手,可是却使不出力,忽然他的手被沈照君握着,放在了自己的脸颊上,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懂他,他更加地伤心,“我……果然……不懂你,也……不配……懂。” 话落,他的手垂了下来,再也不会动了。 “陛下!”沈照君吼道,他的声音竟然有些沙哑,有些哽咽。 “陛下!”那些臣子见状,登时哭成一团,“陛下……” 国君走了,那个曾经与他说,共享山河的人走了。从此,再也不会有人给他守护的意义,再也不会有人给他柔情的温存,再也不会……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他的,哪怕一点气息存在。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国君,他当年之所以不帮他攻破梵音城,是因为他不想让梵音城的国君出现在这,分走他的心! 沈照君茫然了,他抱着国君的尸首,久久不语,却哭不出来一声。 哀莫大于心死,他的心已经不会痛了! “陛下,我……不会让你……一人。”他说罢,脑袋便垂了下去。 “大祭司!”那些臣子惊恐道,“大祭司!” “大祭司也……” “陛下与大祭司都走了!” …… 门外那二人,静静地看着宫内这情景,沈照君抱着国君,安静地在那,宛如一张静谧的画。 “你看到了吗?”白衣低头问道,“其实,这是最好的结局,总比留下一个人面对一切要好。” “呵呵,呵呵。”谢逐流站起了身子,有些摇晃,他走到了高台上,身子轻地仿佛风都可以吹倒他。 “你想跳下去吗?”白衣瞥了他一眼问道,“那就解脱了。” 若不是寻找jiejie下一世的信念支撑着她,她当初也想从那祭台上跳下,一了百了! “不。”谢逐流轻声应道。 白衣流露出了吃惊的神情,她明明看到了他眼中的绝望,为何却…… “守护苍音城,这也是大祭司的心愿,我要替他完成。”谢逐流擦了擦眼角的泪。 “那我等着,等到你可以与我抗衡的那天。”白衣笑了笑,原来这世上还有比自己更坚强的人,她的声音渐行渐远,“我很期待。” 梵音城的人离开了。 苍音城的万丈高台上,只有谢逐流单薄的身影,他回头又一望大殿内安息的两人。 宫殿内的轻纱轻轻地飘荡,殿门的珠帘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声音仿佛传递着遥远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