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各有所求(1)
深秋将尽,夜色漫漫,从江上吹来的夜风越过城墙,在大街小巷中穿梭着,不时发出几声呼啸,带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如果有人这时候衣食无着的蜷缩在街边,对这般景象定会生出萧瑟落寞之感,毕竟冬天将要来了,南方的冬天虽然不如北方残酷,但终究也不是那么好过的。 然而,对于那些正处在歌舞升平纸醉金迷中的有钱人来说,萧瑟落寞绝对不是蕃坊之夜的主题。相反的,街道上越是寒冷,那些销金窟里便越是春意盎然,即将到来的冬天只意味着更多的聚会和热闹罢了。 比如转运判官徐九思,就是这样认为的。这里是望海楼,从他所处的位置望过去,整个大厅海商满座,兴高采烈地交杯换盏之余,也没有忘记向那些围绕在他们身边翩翩起舞、身穿着紧身低胸舞装的胡姬们送上几声喝彩,又或者拿来金银锞子塞进那雪白胸脯掩映的深沟中,博得美人热烈的一吻。 “朱门酒rou臭,路有冻死骨!杜甫所言放在时下也不为过,真是世风可叹啊!”徐九思端起一杯酒,很深沉地一饮而尽。 装吧你就!坐在徐九思身边的苏莱曼虽然不懂诗词,但对如此直白的诗句,大约还是听得明白的。在他看来,面前的这个大宋王朝的官员显然是个败类,而且还是很会装的那种,明明收了他苏莱曼的大笔贿赂,明明吃着面前那不用钱的山珍海味,明明刚才还搂着这蕃坊里最出名的歌妓,却时不时吟上一两首忧国忧民的诗歌,一副夙夜兴叹为国cao劳的模样,仿佛正人君子似的。你说这东方人是不是比西方人更有文化呢?连腐败都这么有格调? 想是这么想,话可不能说出来。对于规矩,行走四海的苏莱曼自然没有不明白的,何况他还有求于这位转运司判官。 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对苏莱曼而言简直就是一场灾难。满以为那艘混合了东西方技术的帆船足以震慑整个广州城,谁知道连试航都没开始,就被一个不知哪蹦出来的小卒狠狠打了一记闷棍。 没面子啊!下午的时侯事情就在广州城传开了,甚至经略司陕机宜还专门派了人来询问,对此苏莱曼也只有硬着头皮死撑,拍胸脯保证自己的船绝无问题。 然而光拍胸脯是没有用的,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才知道。总之陕机宜的人说了,朝廷的旨意非常明确,水师自建的船必须比《船样》更精良,所以给苏莱曼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内若不能证明那船管用,不但水师扩建再没苏莱曼什么事,连带着还得法办苏莱曼一个“意图欺诈、勾结交趾匪类、拖延朝廷方略”的罪名,据说这种罪名是可以杀头的。 这可咋办?苏莱曼当时琢磨了半晌,觉得自己的选择似乎并不多。 一是两腿抹油开溜跑路,直接离开广州自然就不用怕那陕机宜了。可问题是他为了准备这次环球航行,在这已知世界的最后一站广州城里,实在下了太多的本钱。比如购置大宅,比如聘请工匠,比如购买扩建船坞,又比如利用女儿的美貌营造声势,既然已经做了那么多,大把的金银扔进去,就这么跑了岂非血本无归?他苏莱曼纵横江湖一辈子几曾干过这样的蠢事? 二是亡羊补牢,对那艘船的漏洞和缺陷加以弥补,以此重新夺回陕机宜的信任,把水师扩军的钱挣到手。可这样一来苏莱曼又实在没把握。今天那姓楚的小子只不过三言两语就把这船说得一无是处,天知道是否还有其他漏洞被姓楚的小子看在眼里。万一他苏莱曼修改了半天,一回头再被人戳出问题来,到时哭都来不及啊!况且,“改造”这种事本身的难度也是极大的。比如那些桅杆船帆,都是之前就精确精算和设计过的,整个船身的各处比例和重量都是相互配合的,绝非说改就能改得了,一旦某处改动,那就处处要改动,宋人的话说得好,叫牵一发动全身,苏莱曼自忖没这个本事,因为他实在对改造的结果没有信心。 算了!苏莱曼当时一咬牙,老子拼了,干脆重新搞一艘新船出来。不是还有一个月吗?一个月造一艘新船,虽然时间紧迫史无前例,不过老子不是有钱吗?重金之下勇夫无数,只要那些聘请来的工匠肯卖力气,日夜赶工未必就不能成。只要新船造得好,不愁不能从水师把钱再挣回来。 “材料怎么办?”格罗丽雅看着她父亲红着眼睛咬牙切齿的模样,当时就泼出一头冷水:“咱们原先造船,还是靠着贿赂陕机宜,这才让经略司开恩,从钦州榷场运了交趾木料过来。现在要重造新船,难道又得去求陕机宜吗?求了他,不就说明咱们原来的船确实不堪使用吗?再说,就一个月啊!现在开工都嫌有些迟了,真等木料从钦州运过来,宋人怎么说来着?黄花菜都凉了。” 苏莱曼深觉女儿的话有道理,不过关于材料,办法也还是有的。 来到广州快三个月了,苏莱曼除了经常去船坞督工,闲暇时也与城中的商人们颇有交结,多少听说过一些江湖传闻。反正隐隐约约之中,有人告诉过他,转运司的徐九思徐判官,是个很有本事的人。至于什么本事当然没人明说,不过苏莱曼知道,如果要想立即拿到造船的材料,非得求到徐大官人的门上不可。 求人办事,敲门砖自然要黄金做的才好使,对于这个道理,苏莱曼是深信不疑的。所以,今晚他以邀请蕃坊海商共同承揽岭南粮运的名义,在望海楼设宴。而粮运的事情自然与转运司脱不了关系,那么把徐大判官一并请来也就顺理成章了。 入夜后,徐大判官果然赏脸过来了,苏莱曼客套几句,当着众人的面送上了自己的名帖。那名帖里没有什么表字生辰祖上关系,更没有什么废话,只有七个字“除去成本两万贯”。 所谓万贯家财!两万贯对于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笔巨额财富,苏莱曼相信,虽然就这么开价似乎有些过于直接,但徐九思绝对没有理由拒绝。 事实证明苏莱曼做对了。徐九思接过名帖后打开看了一眼,面上不起丝毫波澜,然后就合上名帖放入袖中,点了点头,坐到了宴席的上首。 所谓一切尽在不言中啊!苏莱曼当时就想,空xue来风必有其因,这徐九思果然有料,有木料! 怎会没料呢?徐九思眯缝着醉眼,看着眼前欢乐祥和歌舞升平的景象,心中依然清醒得很,今天又做成了一笔大生意啊! 对于苏莱曼在想什么,徐九思并不关心,因为他自忖已经知道了苏莱曼的所求,还在中午的时侯,当府中管事告诉徐九思在扶胥发生的趣闻后,他那敏锐的嗅觉便闻到了金钱的味道。所以在他打开苏莱曼的那张名帖时,尽管里面的金额以及直白颇让他吃了一惊,但脸面上的表情还是控制得住的。 官,终究不是白当的,若连面对两万贯的涵养都没有,还怎么在道上混呢?只不过这所谓的“道”,对于徐九思而言,除了“官道仕途”,自然还有另一层意思。在岭南经营日久,身为手握漕运钱税大权的转运判官,他早就是整个岭南海商各种地下交易的最大后台! 苏莱曼要的不就是木料么?自从程师孟那个笨蛋禁止了交趾贸易之后,木材成为紧俏货,徐九思当然没有理由放过发财的机会,实际上这两年来,走私木材的生意有七成是把握在他徐九思手里的。 “苏莱曼真有眼光,找对人了。”徐九思摆手拒绝了一名过来给他斟酒的胡女,斜眼瞧着身边的苏莱曼:“就不知道我的眼光如何,这苏莱曼是否可以托付呢?” 是的,这个夜晚,在望海楼,有求于人的不只是苏莱曼,还包括了徐九思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