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5)、为什么不问
- 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这三天时间里,随着身体逐渐恢复如常,精神思考力清晰敏锐起来,莫叶也越发奇怪于一件事。叶诺诺从中毒昏迷到现在已经八天了,仍然还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可是叶府一天到晚竟还难见叶正名一面。 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旁人很难想象,叶正名是在逃避,他真的害怕自己唯一的女儿就此一睡不醒。这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之间一种很复杂的情绪表现,越在乎就越害怕失去,如果改变不了失去的结局,那便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了。 而莫叶更难理解的一点是最近这两天,叶正名还在故意躲开她。 叶正名的医术水准与太医局几位顶尖御医大致持平,不过他不可能为了自己的女儿,就能把太医局的几位高手全部请到叶府,于是他直接找了严广。严广大半辈子行医,拥有几十年的丰富经验,太医局领首之名是他实打实争来的,然而他的出手相帮,也只是暂时减缓了叶诺诺体内毒素的蔓延速度。 叶诺诺的中毒症状之所以会这么严重,除了因为她没有莫叶的那种特别体质对抗毒素,还因为她在被蛇毒侵扰时手指上存在外伤。那几点针眼在平时看来无关紧要,连日常生活都不会影响到,但在身处蛇毒遍布的环境里时,那几点深入皮肤内里的针眼却成了要命的导火索,将毒素直接引入体内。 她虽然未被蛇咬到,中毒的深度却大致等于毒蛇的毒牙留在了手指里。 关于这一点,严广在对叶诺诺竭力进行诊治后,得出的结论与叶正名非常接近——尽快与廖世取得联络! 三年前在救治重伤中的林杉时,严广、廖世、叶正名三人有过一次合作,而严广与廖世是旧交,廖世又算是叶正名的半个引入门的师父,这三人聚首也相当于老友聚会。在那时候三人就有约定。硬是要廖世留下今后的联络方式。 而思及那时候莫叶的药刚刚服完疗程,不知后续情况会如何,不能在京都久留、必须跟着林杉远去北地的廖世也就同意了。也是托林杉的便宜,廖世与京都相距千余里的通信事项,可以借搭上林杉与皇帝通信时的秘密快速信使。 叶正名在女儿昏迷的第二天就将信发出去了,信使算是林杉的半个下属,知道这封信系挂着一条性命。出了京都后就没停过步,夜以继日的将信送到。从信去到信回,只用了四天时间。 也就是在莫叶刚刚醒来时,廖世的回信也刚刚由信使送回到叶正名手中。 但是看了这信的内容,知晓了廖世清清楚楚写的方剂,叶正名又犹豫了。 叶正名知道廖世的思维方式大致只会横来竖往,所以怪老头儿只在信里简单明了的写了方剂,其余的问题都没管,可让叶正名犯难的地方正在于此,一时之间他也找不准自己该怎么对莫叶说此事。 取莫叶的血入药?这是何凭据?这孩子一定会问原因,而这原因一扯开话头。后面就有很多事不好遮盖了! 可是诺诺已经昏迷八天了,也是再等不得了啊! 木头一样静坐在一叶居后堂的叶正名忽然举起双手揪住了自己的头发,愁煞地抓挠着。最近这几天他除了定时回去三趟,其余时间就都待在一叶居里,但并没有在前堂看诊。而只是在后堂如此抓扯作弄自己的头发。他既在两种选择之间纠结犹豫,又希望自己敲头就能敲出一条新的办法。 但一叶居是医馆,大门打开就必然有病人来求医。幸亏这几天小英一直在一叶居里帮忙,小事都由她照料,伤病严重的病患则转至别的医馆了。 得知叶家出了这等祸事,平时走动得较为活络的几家医馆主动外援,虽然他们无力治疗叶诺诺的毒伤,但能力所能及的将那些只认叶正名的病人转接,至少在近段日子里让叶正名不必为外事所扰。 可叶正名是叶家的主心骨,挑着整个门庭的大梁,小英虽然来叶府不到三年时间,也能深切体会到这一点,在叶府这样低郁的情绪氛围里忙碌了几天,见叶老爷还在继续颓废,小英终于有些沉不住性子了。 端着沏好的一杯热茶走近叶正名,小英在搁下茶盏时,手头故意沉重了些。瓷器磕在硬栗木桌上发出较为响亮的声音,可抓着自己头发的叶正名只是侧目看了一眼,竟一个字都没说,他这是连发脾气的心思都没有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老爷!您怎么能变成这个样子?本来在搁下茶盏时,小英还有些心绪忐忑,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自家老爷面前如此放肆。然而看着他近乎灵魂出窍了的样子,她心里头也恼了,一瞬窜高的躁火立即将忐忑压了下去,老爷,您若继续这样,就没人能救小姐了! 医馆里的仆人和助手都知道叶正名这几天心情郁极的原因是什么,也都不敢多说什么,此时小英开口,算是大胆挑了话头,而她有这份胆量,也全赖她平时紧跟在叶诺诺左右,见得熟了也学得多。 刚才茶盏被重重撂在桌上的声音只是引得叶正名侧了侧眼,随后他就又将头微微垂下,而此时听到小英大着嗓门无比直接地说出两句话,叶正名才又缓缓抬起头来。 叶正名这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过,他晚上的确按照平时的作息时间躺下,他告诉自己必须稳定心神,才能想到新的更好的办法,但他实际上是根本睡不着的。此时他神情微怔地望着小英,眼睛里那布满的红血丝着实把小英吓了一跳。 叶正名平时给旁人的印象都是无比镇定、甚至是闲散自持的,这其实除了能理解为懒,还可以理解为自信满满,相信自己的医术能解决眼前面对的疾患之苦,以及在不久的将来不断发现更多更精妙的医技。 然而此时的他发丝糙乱,耷拉在额头,眼下淤青,目色滞讷,甫一看去。不仅仿佛是以一天一年的速度在老去,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似乎还有些不如在街角晒着太阳帮人写信谋生的那个老书生清爽。 老爷……小英禁不住微微躲闪了一眼。看见叶正名的嘴唇干得都裂开了几道口子,显然是夜不能寐,五脏燥火齐烧所致,小英伸手捧起桌上的热茶递了过去,老爷,您的嘴唇都开裂渗血珠子了。喝点水润润吧。 叶正名闻言目色微动,没有接茶盏。只是忽然说道:小英,你能不能帮老爷一个忙? …… 莫叶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一次意外,在今天、在这样的环境里认识两个年龄相近的女孩子。 女孩与女孩之间总是能有非常多的共同话题,这种相处的氛围,与她曾经还在书院时,面对着那些少年们,所能收到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至少她在面对叶诺诺和小玉时,可以不必隐瞒自己女孩子家的一句话之前,先要考虑扮作一个男孩时。该拿捏什么口吻。 这样的交流令她心神舒澈,并且还非常有趣,其实主要还是因为聊天的对象,叶诺诺本身就是个很有趣的人呀! 不过,考虑到伍书晚上会过来。莫叶没有与两个姑娘聊太久。叶诺诺则考虑到莫叶目前还需要静养些时日,便也没有多逗留的意思。只等莫叶喝完一碗清粥,她就与小玉一同离开了。 叶诺诺走时,跟随在她身后的小玉好习惯的把房间里的灯盏全灭了。夜色渐渐深沉下来,然而莫叶的双眼在适应了这种黑暗后,倒还能借着窗外星月的淡淡光辉,看清屋子里一应事物的轮廓。 除了刚喝完粥那会儿有点倦怠外,此时的莫叶已完全清醒。在床上翻了几个身依旧找不到丝毫睡意,倒使自己愈发精神,她干脆起身下床,走到了窗边。犹豫了一下后,她抬起手去开窗,就在这时,随着她的手臂举高,有一样硬物从松弛的衣襟里侧滚落,砸在了地上。 莫叶侧目看向地上,开窗的手则没有停。窗户开启半边后,月光映进屋内,使她看清楚了掉落在地上的硬物。那是一个接近于圆形,比寻常胭脂盒子还要小许多的小盒子。 蹲下身将其捡起托于掌心,在盯着它看了几眼后,莫叶很快想起这东西正是伍书可以轻松越过数丈城楼之顶的最大秘密。 伍书本来绝对不会将此物交给她的,只是不凑巧,在早上他于惊马蹄下救她时,可能是因为身体骤然伸展的动作过大,使他不小心将此物遗落了,恰好又让站在人群里的叶诺诺捡到,没有还给伍书,而是交给了她。 想到这样小事物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落入自己手中,莫叶的嘴角不自觉间扬起一丝笑意。 伍书啊伍书,你不愿给我的东西,却似连天意也要授予于我呢!那我可是却之不恭了。 只是,这东西到底是怎么使用的呢? 意识到这一问题,莫叶不禁又微微皱起眉头。 在脑海里搜刮了一遍对伍书飞檐走壁时的动作印象,似乎找不到什么他使用此物的痕迹,直到她想起伍书在头下脚上的滑下狼牙城时,如梭一样交错在一起的双足似乎钩挂于丝线一样的事物上…… 对,人在那样的姿态时,是没法安全的从高空坠落的,至少莫叶没有亲眼见过,或是从书本上看到过这样的身手,伍书应该就是在那时使用了这只小盒子。那么…这盒子的启用奥秘,应该就在于一根极细却极有韧性的丝线上。而既然是来自线的力量,那么一定有拉伸的线头。 莫叶眸色一亮,将托于手心的那只小圆盒子立了起来,然后微垂目光,向它的周边看去。 心中的惊讶与惊喜情绪令她一时忘了,此时屋里没有点灯,仅凭窗外的月光,于行走无碍,但要在这么小的盒体上发现它秘密的开口,凭借这点光线是不可能做到的。 而当莫叶终于意识到这一问题,站起身来正准备去找火折子点灯时,开启的窗户外淡淡月色忽然一黯。 伍书来了。 他的脚步很轻,哪怕在安静的夜里。也已能达到让寻常人忽略的境界,但他没办法完全使自己的身影消失在光线传递之间。 尽管莫叶早有心理准备,知道今夜伍书又会是静悄悄的来,然而在她一转身看见如蜘蛛一样挂在窗外的伍书时,她仍然差一点就惊叫出声。面色一沉的她倏时握紧了手心的那枚事物。 果然在你这里。 声音刚起,伍书的身形也是晃荡了一下,从窗外滑入屋内。并反手关上了窗户。 屋内顿时一暗,但瞬时又亮堂起来。伍书刚刚关过窗户的手里多了一支火折子。点点火光映出他的脸庞,就见他的双眼平直的看过来,目光的聚焦点则在莫叶握紧而半掩在身后的一只手上。 莫叶看到伍书目光所指的地方,下意识里将那只握紧的拳头又往身后缩了缩。 伍书白天在这房间里待了几个时辰,对这间屋子里一应事物陈设都已熟悉,所以他在入屋后很快就点亮了身边的一处灯盏,信手而至的动作,仿佛他在这里住了许久似的。随后他也没有再继续追问莫叶手中那小盒子的事,只是将另一只手里拎着的大陶坛搁在桌上,然后平静说道:你先等着。我去厨房找个滤具来。 噢……莫叶有些迟滞的应了一声,她看着伍书推门而出,忽然又开口道:伍叔…… 伍书闻声止步,回转过身来看向她,接着他就看见莫叶将藏在身后的那只拳头挪到了身前。慢慢摊开手掌,掌心躺着的那样事物正是他傍晚找了一个时辰也未找到的东西。 见莫叶忽然如此主动的将这样刚才她还藏得极紧的事物拿了出来,伍书反而质疑起来,不太相信莫叶真会那么简单明了的将这东西还回来。 他猜得不错。 莫叶冲伍书咧了咧嘴,笑着说道:声明一下,它是我捡到的,可不是我从你那儿偷来的哦。待这话说完,就见她伸出另外一只手,扯开自己那已经有点松垮的胸前衣襟,然后握着小木盒子的手以一个潇洒的角度将其扔进怀间。 看着莫叶好整以暇的重新束好衣带,伍书的目色古怪了一瞬,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继续以平缓的步伐推开门离去。 …… 叶正名身为颇有资历的医师,他家里存着的医药器具自然是周全的。而以伍书的身手之敏捷,观察能力之细密,只要叶府有的,几乎就等于没有他拿不到的。 伍书很快就回来了,在他取来的滤药器具的帮助下,莫叶也能比近几天更轻松一些的服食汤药。不过伍书可能不知道,莫叶今晚喝药时之所以又乖又快,主要是因为她在提防着伍书会不会突然出手,将那小盒子拿回去。 尽管她已提前做好准备措施,故意当着伍书的面将那东西放进那个尴尬所在,但一想到伍书那近乎鬼魅的身手,她仍会心存一些不自信。 然而伍书并没有如莫叶预料中的那样出手,直到他拎着空陶坛离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莫叶这才可以舒了口气。 拥被静坐在床上,莫叶仍是睡不着。硬吞了好几口唾沫才将口中残留的药苦味压下去,她再次起身下床,走到窗边,准备打开窗户,借一点月光再研究一下那枚小盒子的奥秘。 当她打开一扇窗,还没有伸手到怀间去掏那小盒子时,她就看见伍书的身影像是夜空中突然冒出来的鬼一样出现在窗外,吓得她差点坐倒在地。 很晚了,早点休息。 如刚才来时那样,伍书是像蜘蛛一样挂在窗口,出现在莫叶眼前的。他看着莫叶惊恐的样子,声音里却是一派平静。 莫叶深吸了口气平复了心绪,然后问道:你怎么还没回去? 今晚我会一直在这里。伍书声音微顿后又补充说道:叶医师担心他白天给你用的药会与晚上你服用的廖世配的方剂起冲突,叮嘱我看守你一晚。 话一说完,他便没有再在窗口多逗留,身影由下向上,消失在窗口。 眼见伍书离开的路径,莫叶不难想象他应该是去了屋顶。他在这一次离开时没有按照他的习惯关上窗户,正是要提醒她这一点,也是警示了她,今晚要听从忠告。 莫叶只好关上窗乖乖爬回床上,拉了被子躺好。尽管她仍然睡不着,但她还是强行让自己闭上了双眼。一片黑暗之中,她放在被子下的手则将那小盒子摸了出来,凭着指腹皮肤的感触,对其进行全面检查起来。 在无尽的黑暗之中,莫叶的脑海里自自然然出现了很多过往的影像。当她想起师父开启他那扁长匣子时的手法,她忽然觉得自己可以模仿之,对这小盒子试探一番。 但她不知道,她从刚有这个念头开始,就低估了这小盒子的构造,因为这东西乃是林杉掌握的第二小组研造出的最新成果。 二组虽然掌握了这种物品的制造技术,但这成果的难点在于其材料的珍贵,二组全体组员搜尽材料也只造出两只,伍书拥有的小盒子正是这二者之一。并且,之所以如此珍贵的东西能让伍书拥有其一,还是因为伍书将使用它发挥重要作用,这也是伍书一定要将它取回,绝对不会将其送给莫叶的原因。 就如伍书说过的那样,此物即便为莫叶所拥有,凭她现在的能力,也无法将它的作用发挥到最大。孩子玩心大,但成年人更重视的是物件的用途价值。 于是毫无悬念的,莫叶闭着眼睛对那小盒子摸索了大半夜,最后终是一无所获,在下半夜恍惚间睡去。 坐在屋顶上的伍书感觉隔着一面瓦顶的屋下,那种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终于安静下去,他便伸手揭开一块瓦片,冲屋内看去。看见莫叶安静睡去的脸庞,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从衣袖里摸出一支小纸条从那瓦片掀开的空缺处扔下。目送小纸条缓缓掉落在莫叶枕旁,伍书将瓦片盖了回去,又轻轻打了个呵欠,然后从屋顶滑下,身影消失在街巷的黑暗之中。 次日清早,莫叶在惊诧中醒来。 她记得昨夜自己一直在琢磨那盒子的启动位置,不料一不留神竟然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她突然坐起身,庆幸的发现那小盒子还在手里,伍书并没有在趁她睡着时悄悄拿走它。然而枕边搁着的小纸条里的内容又确切证明,在下半夜她睡着时,伍书的确返回过这间屋子。 真君子。莫叶在心中如此念道,她的睡意也顿时全消散了。 在不知不觉之间,莫叶对这位面相丑陋到可以用恐怖形容的青年人又多生出些友好度。然而她却理解不了,昨夜他放弃了最好的取回小盒子的机会,主要原因实与品德关系不大,多是因为他长期从事的特别职业培养出的行事风格所致。 伍书是一定会拿回他的东西的,只是偷回去的做法不是他行事的风格。并且在他眼里,以莫叶的能力来看,尚不能算一个合格的对手,当然也没有逼他必须使用非常手段的可能。 莫叶下了床推门而出,目光环顾院落一周,阳光已经能落进后院来了,可是整间院落依旧一派平静景象,只有一个家仆模样的少年手持一把竹扫帚,低着头在认真清扫着后院地上的落叶。 难道这叶家全府上下都习惯晚起?莫叶心中微感纳闷地想。 叶府仆人不多,所以府中有什么事件发生,传递起来不用绕什么弯弯道道,消息在下人与家主之间基本上是直线来往的。那扫地的少年家仆知道莫叶的来历,见她出了屋子,他连忙走近过来,恭敬说道:莫姑娘已经休息好了么?小的这就去通知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