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1
这个人断断续续地讲着,他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一个快要老了的人伤心地哭了起来。他独自一个人哽咽着。邻居或站着或坐着或蹲着,大家都静静地聆听着,多少年来,这个人也一直是这么慢慢地向他们讲述着一个又一个神奇的故事。此刻,几乎所有的人都沉浸在他的故事之中,突然有人说:“你不会是她的丈夫吧?” 这个胆大猜测的人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谁也没有说话,又是一段沉默,比刚才更加寂静,大家似乎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她是郁媛媛,是马角山郁曾东的女儿,而他是谁?是郁媛媛的丈夫?” “你是郁媛媛的男人?”有人大声地喊了起来,但眼前这个人依旧啜泣着,好像没听见一般。 现在,根据刚才的推断,可以大致明白,郁媛媛离开马角山之后,在经历一段大家所不知道的曲折之后,认识了眼前这个叫丁雨泽的人,后来他们结了婚,再后来……再后来呢? “你是媛媛的什么人,你说?”郁家明压低嗓音说道,“她离开这里后去了哪儿,你怎么认识她的,她现在在哪儿?你说!” 这个人哭得更伤心了。 “你说,你找到了,你找到她了,是吗她在哪儿?快告诉我!”郁家明面目扭曲着,他仿佛再次看到了希望,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面孔。 “……” “你——快点——说——”郁家明几乎是愤怒了。 “她死了。”那声音压得很低。 “什么?”郁家明瞪大了眼睛,眼中充血,他在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然而,坐在地上的人却又沉默了。郁家明一下子又拉起了这个人的领口,并且用那青筋暴起的双手猛烈地摇晃着这个人,再一次咆哮着:“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你再重复一遍!” “郁媛媛死了,她在十六年前就死了!”丁雨泽喊了起来,“十六年前,郁媛媛在上海死了,死在了没人管的街头!” “十六年了?不可能……你又骗我……这不可能……” “她一直想回来,可是我一直阻止着她……她还怀着我的孩子,我还未出生的孩子……孩子还没生下来,她就死了……她一个人跑了出去……她就在街头因难产而死去了!她死了!” 这个突然很熟悉的人说着,好像说着我记忆中的一些事情,一些我亲自经历的事情,是他把我从上海带回马角山的,我的母亲——哦,那个可怜的死在上海的母亲……可是,他刚才说什么,说谁是他的妻子?天啊?这怎么可能?老天不会在作弄我吧,他怎么会……会是……搞错了,一定搞错了! 这个人继续说道:“郁媛媛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死了,她再也回不来了!可她留下了商明珠,商明珠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还活着,我要让商明珠回来……这个孩子果然回来了,他回到了母亲出生的地方,可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 我的母亲是谁?是那个不幸在上海死去的人,她的名字叫郁媛媛?这我早应该知道啊,我一生下来就应该知道啊,可是我怎么不敢确定了呢?是不是记忆不好了?是不是我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了,是那个死了的人一直把我当做她的儿子,而我从开始有记忆起一直就把她当做自己的母亲?哦——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怀疑自己的母亲呢?她就是我最亲最亲的人,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呀,我的记忆、我的感觉是不会欺骗我的!可是——这个男的呢,这个自称丁雨泽的人呢? 他永远是那么的凶残,他怎么会是郁媛媛的丈夫——会是我的亲人——父亲——他刚才一进来就动我的尸体,他刚才说他是商明珠的父亲——我是商明珠吗?我是啊!我怎么不是呢,这么多年来,我都是这个名字,我从小就会写自己的名字。那我是商明珠了,我就是的——那我就是他的儿子了? 啊——什么逻辑啊,什么世道啊,这怎么回事,他明明是一个把我带回马角山的陌生人,而我只不过是马脚山的一个过客而已,现在这都成什么事了,怎么都乱了,全乱了套了……不对,这个世界不是这个世界,这些人也不是这些人,我也不是我,记忆中一定有什么搞错了,我可能被别人替换了!——是吗?我怎么一想到这些就胆颤心惊呢?我不是我?可笑啊!可是,我是我的话…… “等等,”赵世康插话道,“这些什么啊,乱七八糟的,把人都搞糊涂了。我来问你,你说你叫丁雨泽?” “不——我原本姓‘商’,叫商雨泽,为了避免别人知道我和商明珠的关系,我就改姓‘丁’。” “对,那现在就叫你商雨泽吧!”赵世康继续道,“你叫商雨泽,和离家出走的郁媛媛相识又结婚生子,那个孩子就叫商明珠,就是现在这个已经走了的孩子……” “我可怜的孩子!” “咱们先假设吧——假设就是你说的那样,商明珠就是你和郁媛媛的儿子,后郁媛媛又不幸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你还是把她的孩子带回马角山了,但你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儿本人……你还把他留在了她母亲的老家,就是他外婆家,你让他外爷、舅舅们天天看着他却不知道是自家的孩子,是这回事吗?” “是的,”这个人说完之后又改口,“不是的,商明珠是我的孩子,郁媛媛是我的妻子,但是我害的他们母子分离,我早应该死了……可我还舍不得自己的孩子,我把他带回马角山,我想说啊,我想对郁曾东说明白一切,我想让郁曾东他们知道,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外孙!可是,我怎么向郁曾东交代呢?我怎么向他说郁媛媛和我的事呢?” “那你就一直瞒着,一直隐瞒了十六年?”郁家明终于忍不住了,“十六年来,就算你一直来看自己的亲生骨rou,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线索?你对自己的儿子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吗,就丢下自己的孩子,一个人出出进进,你还是个人吗?先撇下这些不说,既然你要一直隐瞒下去,你为什么还要一次次回来?而且还堂而皇之地说,没有帮助商明珠找到父母,是来看望他了?为什么你会这么久地隐瞒下去?而当这个孩子已经不在了,你才说出来?你说吧,你说吧,明珠已经不在了,你就对着他的尸体尽情地说吧……” “孩子呀,孩子——”郁家明转过来对着我的尸体说道,“这么多年来,我却一直不知道,原来你是媛媛的儿子,你是我郁家明的外甥!孩子,舅舅没好好照顾你,舅舅来看你了……” 啊——舅舅——他是我的亲舅舅?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叫过一声“舅舅”,现在就让我尽情地叫吧,“舅舅?”——哦,倘若如此,我是郁家明的外甥,那郝妮子和我什么关系呢?她可是郁家明的女儿啊!我应该叫她表妹吗?我不应该吗?她是我表妹吗,啊——这可让人怎么接受的了,我一度想让她做我的妻子,我们生前有一段时间是如此地相爱…… 今天都怎么了,这些人疯了吗?他们都说些什么话啊?我是怎么了?是死了吗?在死后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生前所不能知道的事情啊?这是梦幻!不是真的,一定是我在做梦了!哦,好可怕的梦呀,你怎么叫人如此地遭罪呢?我死了,还要这么折磨我的灵魂,这一切不会是真的吧,全是假的,他们是假的,我也是假的,眼前这一切都是虚假的,这些虚情假意的人们,你们就尽情地玩弄自己的生命吧,我就这样一直游荡吧。 “孩子,我的孩子……”这个人(我该叫他父亲吗?绝不会的!)似乎想起了什么,他一下子就从地上起来冲向棺木,正好和一只从屋子里跑出去的大黄狗相撞,那只狗“呜——呜——”地跑进了雪地中。他再次看着我的尸体,他说:“孩子,你可别怪爸爸……别怪爸爸(哦,这rou麻死了,我如果活着会这么叫吗?我真恨不得立马从棺材里面跑出去)……” 这个人转过身来,对着郁家明和金后山等人苦楚地说:“我不知道怎么向郁曾东——不,准确地说,我的岳父——我不知道怎么向他交代,尽管我很早就决定把他的外孙带回去,让他看看,可是,我一直不知道怎么给他老人家说我和郁媛媛的事,尤其是在见到已经年老的他时,我更加不知该怎么办了。我想过把一切都告诉他,让他知道自己的女儿跟了我,让他知道他的女儿死了,可是——我不忍心——我索性就什么都没说——我多么后悔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自责得越厉害,我越是自责,我越没有勇气说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却不能相认,你知道吗,这是多么难受啊,比死了还难受!我想到了死,可是,我又想到了儿子——我的骨rou啊,怎么就要阴阳两隔呢?我还是鼓起勇气来,最终还是决定要把自己的孩子带走,永远离开马角山,这里不属于他,他应该和我生活在一起,他应该到母亲能看到的地方去。于是,我那天又来到了这个地方,我想把小明珠带走,我想让他真真正正地做我的孩子。 多么好的人,你们怎么能阻拦一位仁慈的父亲呢,我是小明珠的父亲呐,我真想喊出来……你们真是太爱这个孩子了,可这个孩子给你们带来太多的麻烦了,我想带走他,郁曾东怎么就不同意呢,你们怎么这么热心肠呢,怎么能把我当成坏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