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奏雅 八、尔虞我诈

    皇帝司马昱命宫人将新安公主司马道福送回永福省，又请新安公主的生母徐妃去安慰女儿，哭哭啼啼的司马道福离去后，皇帝司马昱独自沉思，想着方才道福说的李静姝挑拨陆葳蕤之事，思来想去还是命殿中监宣司州司马陈cao之觐见——

    陈cao之来到式乾殿，内侍说皇帝正在后殿小池观鱼，已有吩咐请陈司马到来时不需通报径自前去拜见——

    正午冬阳薰暖，皇帝司马昱大袖披垂立在小池畔，看水里游鱼往来，颇羡游鱼之乐，听到脚步声，也不回头，只问：“cao之？”

    “臣在。”陈cao之赶紧急趋几步，正要行礼，却听皇帝司马昱道：“不必多礼，且来看这游鱼。”

    陈cao之走到小池畔，见方丈大小的青石池中，数十尾鱼儿在水里倏忽游动，有黄颊鱼、有银白色的小鳊鱼、最多的是各色小鲤鱼，色彩斑斓，穿梭往来，煞是好看。

    皇帝司马昱貌似恬然道：“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这是庄周与友人惠施同游濠梁关于快乐和相知的一场精彩辩论，就是著名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陈cao之不明白皇帝司马昱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皇帝召他前来不会是要与他论老庄吧，这些日变故频生，皇帝应无这样的闲情逸志，不过这个对鼠迹都觉得可观的皇帝就很难说了，当下小心翼翼道：“陛下德礼兼施，与民同乐，国家之幸也。”

    司马昱不看鱼了，转身面对着陈cao之：“皇祚承继，思赖群贤，cao之其勉之。”

    陈cao之躬身道：“臣必勤所司，为陛下分忧。”

    司马昱面露笑意，说道：“太后已召见了陆、谢二女，特诏二女共嫁于你，陆氏女为左夫人、谢氏女为右夫人，呵呵，cao之得陆氏、谢氏之力，日后大有可为啊。”话锋一转，说道：“朕方才听吾女道福言，谢道韫男装出仕乃是大司马温的侍妾李氏传扬出来的，道福憨稚，被李氏怂恿对陆氏女说起此事，今已悔之。”

    陈cao之墨眉微蹙，他一直在想是谁看破谢道韫的身份并传扬出来的，却不得要领，没想到竟然是李静姝，李静姝又怎么会知道谢道韫的真实身份？葳蕤曾对他说过李静姝奉桓温之命去看望过她，但葳蕤并没有对他提起李静姝和司马道福对她说过谢道韫的事，葳蕤不喜言人过失，而他也未曾问起——

    皇帝司马昱召见陈cao之就是说这事，是提醒一下陈cao之，桓温对他并非全是善意，陈cao之陪皇帝看了一会游鱼，便告辞出宫，在止车门乘牛车回秦淮河南岸的陈宅东园，放下车帘，静坐深思，想象当日情形，李静姝既知谢道韫身份，桓温也应该是知道的，桓温更清楚李静姝喜怒无常的性情，桓温遣李静姝来探望葳蕤只怕是不安好心，葳蕤那时正为族人所逼要其入宫，这时再以谢道韫之事激葳蕤，寻常女子很难承受——

    联想起桓温在葳蕤入宫事上迟迟不表态，陈cao之心里冷笑：“尔虞我诈，看来我的选择是对的。”

    陈cao之回到陈宅东园，小婵、黄小统等人都已知道崇德太后赐婚的事，欢天喜地，cao之小郎君苦尽甘来了，既能与苦恋多年的陆小娘子喜良缘，又能娶回一片痴情的谢家娘子，真是双喜临门——

    小婵并没有丝毫妒意，只为小郎君感到由衷的快活，小郎君多辛苦啊，现在终于能成家了，这是老主母临终都在念叨的事，老主母若在世可知有多高兴啊！当然，小婵也并不是没有一点私心，小郎君娶妻后，那么她的名分也可以定下来了吧，她今年可都二十六岁了，小婵都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苏骐上前恭喜陈cao之，心里是惊叹不已，陈cao之真有非常之能，同时娶南北两大世家女郎这是连皇帝都做不到的事，陈cao之却做到了，这样的奇迹只有陈cao之能够创造！

    独臂荆奴喜不自禁道：“老族长和少主母还不知道这件大喜事，小郎君，就让老奴回去报喜吧。”

    陈cao之笑道：“不急，再过几日我就可以回钱唐了，把四伯父和嫂子她们接到建康来。”

    小婵喜孜孜道：“是啊，是啊，小郎君要娶妻，就得要家里长辈主持六礼的。”

    正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地说着话，桓温派人请陈cao之去大司马府赴宴，陈cao之心知桓温知道崇德太后赐婚之事了，总有些话要试探他的，便带了两个随从前往大司马府——

    桓温一见陈cao之，便大笑着道喜：“陈掾不娶则已，一娶惊人，陈掾与谢氏、陆氏二女成婚之日，将是倾城同庆的大喜事。”

    陈cao之谦逊道：“实托桓公之福，不然cao之如何能有这般顺利。”

    桓温虽然觉得陈cao之与吴郡陆氏和陈郡谢氏联姻之后将隐然坐大恐怖不是那么好控制了，但也不是特别担忧，只要兵权在手，陈cao之只能继续依附他，待北伐成功后，再看陈cao之忠心与否，或重用、或排挤，桓温相信这些依然在他掌控之中，现在是用人之际，不能对陈cao之流露不满情绪——

    桓温笑道：“cao之双娶，众所乐见，想那妖人卢竦也并非一无是处，促成了cao之的姻缘。”

    这时桓熙与一个风神俊秀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向桓温施礼，桓温向陈cao之引见道：“cao之，这是吾三弟次子桓石秀，昨日从荆州来，将为司州别驾与汝同僚。”

    陈cao之与桓石秀相互见礼，陈cao之知道桓豁有十几个儿子，桓石虔、桓石秀、桓石民都是俊杰，比桓温五个儿子优秀远甚，陈cao之在姑孰西府与桓石虔关系不错，桓石虔是猛将，矫健绝伦，眼前这个年方弱冠的桓石秀却是温谨秀雅，与谢安之子谢琰气质相似，桓温让侄子桓石秀做司州别驾显然是早有预谋，并非针对他与陆、谢联姻，桓温对其世子桓熙的能力不是很放心，所以让侄子桓石秀来辅佐，同时也是牵制他和谢琰，州别驾与州长史、州司马同为刺史佐吏，也是六品官，刺史出巡，别驾另乘驿车随行，故名别驾，权位颇重，桓温这是要把北府兵权牢牢控制在龙亢桓氏手里——

    陈cao之心道：“桓温老谋深算，绝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桓熙虽是庸人，但桓石秀却是不俗，我要掌控北府兵实非易事，还得小心谨慎、步步稳健才行，万不可在羽翼未丰之时让桓温起疑——”

    桓温问：“cao之年前有何打算？”

    陈cao之道：“本欲回乡一趟，明公若有差遣，cao之不敢辞。”

    桓温道：“年前无甚要事，庾始彦尚未解职、郗方回正在赴京途中，总要等郗方回到了徐、兖任上，汝与桓熙、桓石秀才可各任其职，而且雪季将至，天寒地冻也不宜招募军士，待明年开春再建军募将。”

    陈cao之、桓熙、桓石秀三人齐声称是。

    桓温又笑道：“cao之可趁此闲暇把陆、谢二女都娶过门，明年只怕就不得空闲了。”

    陈cao之唯唯，心道：“我倒是想，但世家大族礼仪繁琐，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一样不可少，然后才是请期、亲迎，前后至少半年吧。”

    桓温面容一肃，说道：“还有一事，秦主苻坚上月初送了五百匹战马以及诸多礼物至荆州，且相约为盟，cao之可知其故？”

    陈cao之墨眉一挑：“氐人叛乱乎？”苻坚若不是因为境内叛乱，就算是要与晋结盟，也不会只派人至荆襄送礼，而会到建康来，只有事情紧急，才会出此下策——

    桓温笑道：“cao之料事如神，石秀昨日到此带来氐秦传回的密报，诸氐对苻坚身世果然起疑，又一向对苻坚重用王猛这些汉人不满，遂借此事叛乱，据报，苻双据上邽、苻柳据蒲坂、苻庾据陕城、苻武据安定，四苻一齐叛乱，阻兵自守，皆不再接受苻坚号令，传檄逼迫苻坚退位，这是九月底之事，尚未有最新密报传至。”

    陈cao之道：“诸氐九月底叛乱，苻坚十月初就已将马匹礼物送至荆襄，看来是早有准备，王猛智略过人，四苻无能为也，愚以为可接纳苻坚好意，且看鲜卑慕容氏与苻秦相争。”

    桓熙道：“慕容恪多智，关中大乱，我晋军却按兵不动，慕容恪岂不生疑？”

    陈cao之没有急着回答，眼望桓石秀，桓石秀道：“燕人在建康也自有线报，建康城近来大事迭起，慕容恪岂有不知，自会认为伯父是无暇北顾。”

    桓温点头道：“石秀说得不错，我也的确无暇北顾，就看秦、燕相争到何种地步，消息很快就会传来的。”

    桓熙默然，他想在父亲面前表现一下他的敏锐能察，不料却是他人一眼就能看透的事，不免沮丧，对从弟桓石秀也难免就有了一丝怨气，桓石秀的高明不就衬托了他的愚暗吗，可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