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假谲 七十、谣言便是真相

    陈cao之离开邺都归江东之时，嵯峨山龙岗寺长老竺法雅曾托陈cao之给其师弟竺法汰带了一封书信，陈cao之初回建康的数日，在高官名士间周旋、在横塘乌衣巷间奔走，忙得席不暇暖，直至九月十九这一日才得空闲，邀陆夫人张文纨和陆葳蕤同往瓦官寺随喜——

    因上次陆葳蕤去新亭未带私兵护卫，板栗险些被卢竦折断手臂，所以这回去清溪门外瓦官寺，就有些兴师动众，私兵四十、府役四十，其余婢女仆妇络绎不绝，车马填路、浩浩荡荡，吴郡陆氏大门阀的气派彰显无遗。

    陈cao之与冉盛等人已先至瓦官寺，与竺法汰交谈，竺法汰看了师兄竺法雅的信，抚今思往，感慨良多，说话间，寺僧来报小陆尚书夫人前来进香礼佛，竺法汰便知那陆氏女郎又来佛寺与陈cao之相会了，笑道：“当日崇德太后看了陆氏女郎的陈情表，大为感动，说佛祖护佑，陈檀越定能与陆氏女郎喜结良缘。”

    陈cao之与竺法汰一起出殿相迎，陆夫人张文纨这次把她的爱子陆道辅也抱来了，这陆道辅与瓦官寺因缘非小，去年就是在这瓦官寺大雄宝殿，陈cao之给了陆夫人一张食疗方，让陆纳补益身子，这才有了陆道辅，陆夫人这次为陆道辅在佛前许下长命灯，每年献香油十万钱——

    陈cao之望着陆葳蕤，二人相视微笑。

    板栗觑空对陈cao之道：“陈郎君可曾听说坊间关于卢竦等人的流言？”

    陈cao之问：“怎么说？”

    板栗便将那宫廷丑闻说了一遍，又道：“这几日宫中派出不少宿卫严查此事，卢竦的天师道信徒也帮着追查谣言散布者，抓了不少人。”

    陈cao之心里冷笑，点头道：“我知道了。”

    陈cao之陪着陆夫人张文纨和葳蕤在药师殿礼佛时，忽见一名顾府管事领着一个武弁急匆匆赶来，那武弁见到陈cao之，躬身施礼道：“陈洗马，桓中军请陈洗马立即去府中相见。”

    桓中军便是桓温四弟桓秘，位居三品中领军，统领宫禁内外卫兵，陈cao之心道：“这个桓秘前两日我曾去拜会，也没有什么话说，据传桓秘与其兄桓温不甚和睦，倒是与桓熙、桓济这两个侄子关系不错，桓秘这么急急的寻我作甚？”

    陆夫人张文纨道：“cao之有事就先回吧，我与葳蕤还要再焚香礼敬一会。”

    陈cao之命那武弁在殿外稍候，却悄声问葳蕤：“何时再来东园双廊楼见我？”

    陆葳蕤清澈的眸子眨了眨，忽然醒悟，一张俏脸顿时红到耳后根，摇头道：“不来。”停顿了一下，低声道：“我只等你来娶我。”

    陈cao之难得不用脑子思考一回，却被拒绝了，颇为惭愧，葳蕤那日在东园双廊楼委身于他，其实是表一种非他不嫁的决心，因为那时葳蕤已察知其伯父和从兄意欲送她入宫的图谋——

    陆葳蕤见陈cao之受窘，心软了，柔声道：“待丁氏嫂嫂至建康，我来东园拜见她。”这样，悄悄置换陈cao之的原意，不让陈cao之难堪，陆葳蕤真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啊。

    陈cao之带着冉盛数人来到桓秘府上，桓秘出迎，身边一人却是桓温长子桓熙，陈cao之一看到桓熙就明白了，桓温终于作出决定，要立桓熙为世子了。

    以前桓熙对陈cao之颇为冷淡，但这回却是热情得多，桓熙得父亲桓温密嘱，要与陈cao之融洽相处，陈cao之会尽心尽力辅佐他，而且这次正式确立他为世子，陈cao之也出了大力，是陈cao之力主立嫡以长不以贤，这让桓熙对陈cao之颇为感激，虽然内心深处对陈cao之依然有莫名的嫉妒，但至少表面上是一团和气、满面春风了。

    桓温的表章已送至台城司徒官衙，就等着诏命下达，桓熙就是龙亢桓氏的嫡系继承人。

    桓秘却对兄长桓温的野心颇为不满，对陈cao之将辅佐桓熙重建北府军不以为然，他认为原北府军已废十余年，内里关系错综复杂，桓熙哪里有能力在郗氏、庾氏势力盘踞的京口站稳脚跟，而陈cao之，年才二十，出身寒微，虽然名气很大，又与南北两大士族女郎纠缠不清，但领兵可不是名士能胜任的，谢万石就是前车之鉴，所以桓秘认为兄长桓温此举是失策，难以成功。

    桓熙邀陈cao之私下长谈，然后一起去拜会郗超，桓熙道：“家君近日将乘舟下扬州，督建广陵城，回程时或许会经过建康。”

    郗超、陈cao之心领神会，桓温入建康之日，就将是废帝之时。

    郗超道：“今日太极殿西堂议子重升任六品尚书丞郎之事，皇帝坚决不准，琅琊王力谏，皆不听，虽然琅琊王可以不必得到皇帝准许擢升子重，但既然皇帝明确反对，身为丞相的琅琊王总不好当面与皇帝对抗，此议遂寝。”

    皇帝司马奕本来是想免除陈cao之太子洗马一职的，琅琊王、尚书仆射等人都反对，皇帝司马奕也就罢了，没想到现在不能免陈cao之的官，陈cao之却要升官，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皇帝当然要发威！

    对此，陈cao之淡然不语。

    桓熙道：“这等昏君，连皇子都不能确定是否亲生，如何统御群下！”

    郗超是安排人手散布流言的主谋，但此时并不接桓熙的话头，微笑而已，似乎此事与他无关。

    次日傍晚，琅琊王司马昱单请陈cao之赴宴，是为了抚慰陈cao之，许诺明年定当予以擢升。

    陈cao之道：“大王对cao之也不必过于恩宠，不然cao之不好为大王效力。”

    司马昱明白陈cao之的意思，心下甚慰，说道：“cao之忠义，国家之福也，本王定会说服陛下重用cao之。”

    陈cao之赶紧道：“大王万不能与皇帝说及cao之所谋，皇帝初登大宝，尚不知形势险恶，又宠信卢竦、朱灵宝诸人，实不能与谋大事。”

    司马昱点头道：“cao之说得是，皇帝实在是不知自重——cao之近日可曾听到什么流言？”

    陈cao之道：“略有耳闻。”

    琅琊王司马昱脸现愧色，默然半晌，开口道：“此流言莫非是鲜卑人散布的？那皇甫真刚一离开建康，这流言就出来了。”

    太和元年的这个多事之秋，氐秦的苻坚、鲜卑的慕容皇室、还有江东的皇帝司马奕都深受谣言困扰：秦主苻坚竟然不是苻雄之子，却是其母与西门豹祠的庙祝所生；燕国上庸王慕容评与吴王慕容垂为了皇太后可足浑氏争风吃醋；大晋皇帝司马奕与天师道妖人在宫中修炼男女合气术，后宫嫔妃俱成采补之炉鼎，皇子都不是皇帝所生——

    谣言往往揭示真相！

    琅琊王司马昱问：“cao之以为该如何消弭此流言的恶劣影响？”

    陈cao之道：“谣言止于智者，大王不必过于忧虑，但宫中反应却是过激，这几日卫军四出、还有卢竦的信徒都在城内胡乱拘捕百姓，这样岂不是越闹越大，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可疏不可堵，皇帝不远离谗佞之徒以消非议，却这般对待百姓，吾不知其可也。”

    琅琊王司马昱深以为然，道：“本王明日入宫，请求皇帝驱逐卢竦、朱灵宝等人。”

    陈cao之心道，以皇帝司马奕的愚顽的性情，必不肯听琅琊王之谏，皇帝司马奕一定会朝着他既定的命运大步前进——

    不出陈cao之所料，次日上午在台城式乾殿，皇帝司马昱听说琅琊王要驱逐卢竦诸人，恼羞成怒，大发雷霆，说道：“当此谣言蜂起之时，朕若驱逐卢道首，岂不是坐实谣言，被天下人所笑！”恨恨道：“朕定要揪出那散布谣言之人，将其碎尸万段！”

    琅琊王司马昱苦谏，皇帝哪里肯听，只好辞出，至台城秘阁，见尚书仆射王彪之急急赶来道：“大王，大事不好！”

    司马昱吃了一惊，问：“何事？”

    王彪之道：“桓大司马率舟师万人，自姑孰沿江而下，将至建康。”

    司马昱大惊，声音发颤：“他——他，桓大司马意欲何为？”

    王彪之倒是镇定，说道：“大王切莫慌张，桓大司马世子桓熙前日由姑孰入都，可召来询问。”

    司马昱急召豫州治州从事桓熙入台城议事，一问方知桓温是去扬州督建广陵城，司马昱松了一口气，王彪之却是白眉掀动，大感不妥，桓温率舟师万人下扬州，却不事先知会朝廷，这明显是给建康施加压力啊。

    这日午后，陈cao之去乌衣巷看望谢道韫时，却被谢韶带去见谢安，谢安屏退众人，开口便问：“cao之，桓大司马将欲废帝自立乎？”

    谢安是东晋一朝的第一智者，陈cao之早几日就想对谢安说这件事，陈cao之要想在朝中有一番作为、想要重建北府兵，没有谢安的支持是不行的，便道：“cao之正想与安石公商议此事——”当即将桓温欲行伊、霍之举、废帝改立琅琊王为君之事向谢安一一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