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六章 地脉无形护花使者(中)
“你做一个决定吧,留在这里还是离开。” 一阵沉默后,他背对着我道,那一双没有挡起来的阴阳眼看不到,也不知道他这话里是什么意思。 我看了看手中的拐杖道:“留在这里怎么样?离开这里又怎么样?” 我不大喜欢别人给我选择,我只做自己的选择。 他道:“留在这里就要做准备,离开这里更要做准备。” 我“哦”了一声没有说话,他转身看着我,我仍旧看着手里的拐杖,这拐杖被老族长摩擦得异常光滑,想来是经常用,黑红的底色,歪歪斜斜穿着几条黑纹,和地室外面墙壁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他那一双阴阳眼平静,没有诡异的光芒就是一黑一白,再加上苍白的脸色就有点小虚弱,此时的他有一种静谧,第一次,我看他那么全。而因为他太沉稳老道办事靠谱,以至于其实的真实年龄他比我潜意识里要年轻很多,约摸二十出头。 其实,这就是四族的末路凋零了,此刻在天下大乱的时候,四族死的死,伤的伤,不能动的,能动动不了的,出来蹦跶的都是年轻的一辈,或许年轻有为,但是世事有个“万一”,万一这些年轻有为挂了,那么剩下的老弱病残就等着被那些铁蹄四分五裂撕碎给吃了,再就不谈什么未来了。 而再说这些躲在深山里的老弱病残,他们没有出世,没有跟那些铁蹄打交道,并不了解铁蹄的手段,就算能逃得了一时,但逃不了一世,如果四族没有镇得住的金刚,怕是四族要从此翻身成为另一种四族,再就不是上古四大遗族,而是铁蹄的附属品,烙上专属品的记号,成为比较正规的利器。 自古有能力的奴役没有能力的,没有能力的压榨手无寸铁的,手无寸铁的则是驱使自己的忍耐,铁蹄奴役这四族,不知道在压迫下四族又会做出什么身不由己的事,那时,四族的形象何在?百姓对其的尊意何在?怕是连最后的精神也丢了,四族就此消亡。 一路的逃亡闹腾,我看似三不管,其实心中也是有着算盘,退而求其次,四族再怎么着,也不能把老祖宗的精神丢了,先不说现在四族和不和睦,烽烟四起的天下,我大概就是那最锋利的一把宝器,既是锋利的宝器,那就要有点作用,能揽多大一块就揽多大一块,把这宝器耗完了,也算是对得起我爹费尽心思为我闹一场的折腾吧。 我将拐杖转了一圈,掂手略沉,倒是真能当把武器,道:“你一开始带我们进来的目的是什么?” “避开芈弦。“ 我将拐杖横在眼前耍了一个招式:“你知道我这一路奔波是为了什么?” 他没有说话。 我放下拐杖挑了挑他的衣襟,略看了一眼,转身打量着地室内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爷爷已经帮我消除了。” “哼,她的毒可不是一般人能解。”我笑了一声,老爷子有一手,又问道:“你折了寿命还能活多久?” 他不说。 我拄着拐杖向外面走去,“咚咚”之声中,俨然是闲散自得,毫不受世事牵连,扬着头心情甚好的道:“那就好好的在这里活着吧,我明天一早走。” 他在后面抬眼看我,一脸忧愁。这又不像他了,期期艾艾,成何体统?不过我又释然了。 大概所有的利器退下耀眼的光芒后,就剩下朴实无华的本质了,在一开始的时候,谁都是懵懂纯一的少年,只是后来才复杂了。我有幸见得坟泣的本来面目,有幸见得阴阳族的本来面目,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我本来是个麻烦,不给别人添麻烦就是很大的造化,也算是作了福了。 离开了地下室,厅上空荡荡,只剩下老族长,老人家慈祥,原本喜欢孩子,也好客,一见族内来了这么多人,也是时时刻刻乐乐呵呵的。 我觉得老人家面善,虽没有怎么打交道,但在心里已对其亲近了几分,此刻他在闭着眼睛打坐,整个厅上都是参悟人生,我心中宽松了许多,想了想,就过去了,准备沾沾老人家的福气。 我在他旁边坐着不吭声,盘腿中两手横托着拐杖,看着外面的阳光,心更是平静了不少。 “怎么了,不去和他们玩儿了?”老人家闭着眼睛含笑道。 我啧了一声,老气横秋的道:“没多大意思,和他们玩腻了,全是些烟尘,想跟仙翁沾沾仙气,在尘世待久了,不免俗之又俗。” 他笑:“你这孩子会说话,倒不像我们家那两个锯嘴的葫芦,一个不会说话,一个会说傻话。” “倒也不是这么说。自古老祖宗有个道理,祸从口出,不会说话和会说傻话,最起码不会招来讨人厌。老仙翁是不知道,我这人吧,也就在你们阴阳族受欢迎,其实在外面,走哪儿哪儿厌,那些人多得是嫌我话多烦人厌。” 我感慨的解释道,也颇有些看透人生的意味,又道:“老祖宗还有句话也说得好,‘闭嘴比开口难’,知道得多,不如守得多,一问摇头三不知,管好自己的嘴也是一种修行的意境,跟乖巧懂事是同一种,我还差老远。” 他哈哈笑了两声,睁开眼睛看我:“你这小娃娃,倒是收了你的蜂蜜嘴,叫我爷爷就行。好!很好!浮厝倒是交了个正统识大体的朋友!” 我讪笑,有些担不起:“爷爷夸大了,我这叫正统,那世界上的正统岂不是要气绿了眼?一天到晚浑玩罢了。” “嗯、嗯……”他点头抚须,又问:“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大的责任,你可曾觉得这责任压人?” 我皱眉淡然,只是觉得麻烦,看着外面的阳光道:“要说责任的压力不大,那是骗人的,只不过我从小养成了一个习惯。” “什么习惯?”他问。 “那就是已经发生的,就跟沾到身上的天花一样甩不掉,与其咋咋呼呼,不如安安静静等它自己好,也不费什么内功,也不需什么外功,大不了就两个结局,熬过去了,长大了,终生有了免疫,熬不过去了,丢掉小命一条,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责任这个东西,把它当成个东西,它就成了个‘东西’,闲闲散散,玩玩闹闹,反而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他哈哈一笑,再次抚须点头:“嗯,不错!是这个道理!可见贵亲对你的教育,真是让我等汗颜啊,我那两个孩子倒是难成气候。” 我再次讪笑,不知道怎么就成了世人口传的‘别人家的孩子’,而且这也不是我爹娘教的,一部分是我懒,得过且过,一部分是外面这个世界教的,不得不会。但老人家夸了我一回,我也不能拂了他的脸面,只得道:“爷爷这是自谦,浮厝乃是我见过的人之中能力最强的,仪陇也是我见过的女孩子中最心境最沉稳的。” 坟泣自不必说,我们这一群人中,论老道可靠,连游荡世间许久的银蝴蝶,和深谙生存之道的姬俱酒都不能比及,我自己也是自叹弗如,连望其颈背都不能。 仪陇的心境确实沉稳,这倒不是我虚夸。从小生活在族内与外世隔绝,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且是带着血腥和戾气的人,她从头至尾没有一点惧意和回避,反而有意向我们靠近,那种果敢也是另一种巾帼,纵身为女子,但她眼中有着想和哥哥一样勇敢为族人做些什么事的战意,甚至是牺牲。同是没有双亲,但这是我初下山时背负着母亲的遗愿所没有的觉悟,我一心只想着逃避和排斥,她倒是比我勇敢许多。 老爷子又乐得哈哈大笑,合不拢嘴中道:“哪里是沉稳,不过是没见过世面。” 我咋了咋嘴,又感慨道:“就是没见过世面,才说是非同一般,再见过世面,又不知道要怎么样了。” 他笑得甚是满意,又收了,略有担心道:“你说,往后这俩孩子的路要怎么走?” 我看了他一眼,又望着堂外的阳光道:“那要看阴阳族的路要怎么走了?” 他点头,嗯声沉吟了片刻道:“仪陇的路,我倒不担心,已经有了打算,就是浮厝的路,我老头子不大放心。” “哦?如何不放心?”我不动声色。 “唉、”他叹了一声,眯着堂外阳光的眼中满是悠悠的深愁,“爷爷老咯,阴阳族已经交给了浮厝,但浮厝未来的路,八字都没一撇啊,这个孩子又倔……” 我心中咯噔了一声,瞧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他又继续道:“浮厝也老大不小了,姻缘之事,毫无波动,这将关乎到我阴阳族未来的兴盛。不是爷爷老思想,一切要趁早,虽然晚上那么片刻也行,但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时间和距离这个东西,实在是马虎不得。” 我看着堂外不动,依旧没有吭声。 他再转头看着我,一脸的忧国忧民,深叹道:“孩子,爷爷看你不错,不知道你……” “啊,那个,可能爷爷不知道,晚辈已经定了亲。”我不动如山道。 “啊?何时?怎么不曾听说?”他惊讶,老人家也是可爱。 “娃娃亲,从娘胎里已经就定了。” “这……”他迟疑住了,一脸的愁苦,最后也只得可惜的道,“唉,果然是差了片刻也不行,倒是我没能在你祖上那一辈就结识。” 我心中无奈中想笑,他这样,把堂内地室下的坟泣放在哪里? 老爷子不知道真相,想我遇见坟泣的时候比遇见秦冽的时候还早,缘分这件事说不清,先来后到只是一个契机,情意也只是一部分,对不对得上眼才是最重要的。倒不是坟泣不好,只是我这个人古怪,只得有古怪的人来配,我一开始看秦冽不顺眼,秦冽也没把我当回事,最后我们打着打着倒越打越近了。 我原本想就这件事跟老爷子好好说道说道,也解解他心中的疙瘩,但又一想,或许老爷子那个年代的婚姻观,跟我们这个年代的婚姻观不一样,何必为难他老人家?况且,这件事本来比较麻烦,是越想扯越扯不清,只有快刀斩乱麻,一刀砍上转身就走,我又道:“老人家也不必自责,这一辈子是不行了,但可以下一辈子。” 闻言他眼中一亮:“当真?” “当真。”我道,又道,“做您亲孙女,比谁都亲。” “嗨!”他懊恼得将头扭到了一边。 我乐得哈哈笑着,一时觉得心宽神宽,简直可以在神州大地上翻腾的跑上几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