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永隔一江水(一)
次日清晨,1921年12月25日,圣诞节。 雪,越下越大了。 安娜看着小木床上熟睡的女儿。小九色已经十八个月了,又长大了一圈,无病无灾,壮得像头小野兽,果然是吃过几个月鹿奶的。 她换上一身肃穆的褂子,齐远山没穿军装,而是一身黑绸长衫。他俩吩咐保姆照顾好九色,最晚中午就回家。 欧阳安娜是去教堂做弥撒。自从婚礼之后,她再也没去过教堂。从前住在虹口的海上达摩山,每年圣诞节弥撒都是雷打不动。昨晚常凯申来借钱,她已错过了子夜弥撒,早上又错过了黎明弥撒。圣诞节上午的天明弥撒,绝对不能再错过了。 她没有选择去拥有哥特式双塔的上海教区主座教堂的徐家汇天主堂,而是去了法租界内的一家小教堂,专门供奉天使弥额尔——她曾带秦北洋一起去过那座教堂。 齐远山虽然不是教徒,却坚持要陪伴妻子同去,似乎想要取代那个人,尽管那永远都是徒劳的。安娜并未拒绝,他们叫了两辆人力车,来到高耸的教堂门口。 时间正好,管风琴响起,唱诗班的孩子们高歌“进堂咏”—— “有一个婴孩为我们诞生了,有一个儿子赐给了我们;他肩上担负着王权,他的名字要称为神奇的谋士、强有力的天主、永远之父、和平之王。” 很难得的一场中文弥撒,本堂神父是位中国人,cao着一口上海话。安娜坐在人群中间,紧握双手,仰望祭坛上的拉丁文“QuisutDeus”,意为“谁如天主”。 唱诗班歌罢,本堂神父开始侃侃而谈。安娜似懂非懂,但是目光虔诚,不断为另一个人而祈祷。齐远山坐在这氛围当中,有些局促不安,只能忍耐下来。祭坛上的油画,描绘着大天使圣弥额尔,美少年手执宝剑,屠杀撒旦化作的恶龙——安娜想起四年前,东海达摩山,十七岁的少年秦北洋,骑在恶龙镇墓兽上,手执三叉戟将之屠杀。 她亲眼目睹过活着的大天使! 会不会,圣经故事里被屠杀的龙或兽,就是上古镇墓兽的原型? 神父开始讲忏悔和赎罪了。欧阳安娜低下头,泪水涟涟,不知该为谁而忏悔?为不知在天涯何处的秦北洋?为此刻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丈夫? 最后恭领圣体,安娜让神父亲手把圣体饼送入她的口中,以表这些年没来教堂的愧疚。 唱诗班的孩子们继续歌唱,每每听到“请看请看小圣婴……”令她越发想念女儿,着急地左顾右盼,又不好意思提前退场,等到中午才走出教堂。 圣诞节的雪继续下,台阶前有白茫茫的积雪,仿佛回到北极冰海孤岛,左手中指上的玉指环隐隐发热…… 一小时前,有人敲响了法租界亨利路的洋房大门。 保姆厌烦地打开门,看到一个肤色白净的客人,年纪不过三十岁上下,身着大衣,头戴礼貌,就像昨晚的那位“常先生”,但显得更年轻更有精神也更帅气。 他cao着一口北方话:“阿姐,请问齐先生和夫人在家吗?” “他们去教堂了,下午再来吧。” “对不起,我下午还有事儿,我能客厅里等他们回家吗?” “夫人吩咐过,家里没人时,不准外人进来。” “阿姐,给个方便吧,我是齐先生的好朋友,他见到我必定会很开心的。” 客人的目光很有魅力,欠身靠近保姆,简直温柔客人,往她手心里塞了一块银元。这位保姆也不过三十来岁,男人还在乡下种田,平时也爱打扮,哪经得起这样的殷勤?顿觉受宠若惊。她再看这位客人,文质彬彬,一看就是个读书人,原本的冷面孔给了一丝笑脸,开门将他放进来。 坐在客厅里,沏上一杯茶,保姆还帮他脱下大衣,掸去雪花儿。一边等候主人回家,保姆还跟他聊天,说起江北农村的家常,说起上海的生活,又问客人老家在哪儿? “很遥远的地方呢。” “冬天冷不?” “冷。” 保姆也是闲得发慌,自说自话拉着吧椅子,靠在他的身边问:“先生,您在上海可有夫人相随?” “呵呵,我无亲无故,孤身一人。” “那真是可惜了啊。” “可惜什么?” 客人似乎很懂得女人的心,欲擒故纵。保姆笑而不语,却给他点上一支烟,火柴的焰头几乎烧着他的头发。他有些烟瘾,深深地吸了一口,吞云吐雾,却注意到窗外的黑猫。 黑猫盯着他的眼睛。 “这只猫?” “嗯……夫人从西北带回来的,半野半家的,经常从外面抓老鼠回来,龊气死了!” 忽然,客人咧开嘴巴,发出野兽般的声音,那只黑猫被吓得跳上院墙了。 保姆吃吃地笑着,拍打他的肩膀,用半生的上海话说:“哎呦,先生,你真结棍呢!” 打情骂俏之间,楼上响起了小孩的哭声,保姆尴尬地一笑:“是我家的小主人醒了,我去哄一哄。” 保姆急冲冲地上楼,果然小九色睁开眼睛,自己爬下了床铺。十八个月的小女孩,两条粗壮的小腿儿,在地板上健步如飞,正在满口喊mama呢。九色已留足了头发,乌黑乌黑的,绝无半点黄毛,说明这孩子颇为健康。 “哎呀,我的小乖乖,不要吵啦,你mama去辣块了?我也不晓得啊。” 保姆不耐烦地塞给九色一个奶嘴,只想让她快点安静下来,好再下楼去陪客人。 “让我来哄哄她吧!” 客人出现在了卧房门口,直勾勾地注视着九色。 “哎呀,先生,你怎么上来了呢?” “不好意思,失礼了!不过,我带孩子可是有经验的。阿姐,我想来帮你嘛。” 客人微微一笑,掐灭手中的烟头,便从保姆手中接过九色,却抱得颇为笨拙。九色怒目圆睁,对他并没有好脾气,再次大哭起来。 “这孩子,真没礼貌,平常可不认生的!”保姆只能伸出手指头逗弄她,“怎么啦?九色?” “她叫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