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少男少女与兽(二)
作为教他画画的交换条件,安娜希望秦北洋教她开枪射击,说要在乱世中学会自卫。 秦北洋却拒绝了:“我讨厌杀人,不想看到你拿枪。如果,一定要有个人来保护你,那么我可以。” “你能保护我一辈子吗?” 此言一出,秦北洋分外尴尬脸红,他已不是小孩子,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摇摇头就逃跑了。 隔一日,欧阳安娜跟齐远山去江湾沼泽地,让他教自己开枪打靶。 齐远山并不推辞,他在荒野里做好标靶,手把手教安娜如何用枪,如何保养甚至拆卸复原。他的枪法极好,不但射中靶心,还打中好几只野物,但安娜让他不要杀生。齐远山与她几乎脸贴脸矫正姿势,但并未趁机轻薄小主。他和秦北洋都是十七岁,但齐远山的眉眼与说话都像成年人,明白人情世故,懂得乱世生存之道,也更野心勃勃。 “齐远山,你怎么看待我爹?” “欧阳先生是我的师父,顶天立地的英雄,我辈做弟子的唯有努力侍奉师父以及小姐。” 安娜蹙起峨眉:“最讨厌这些客套话!我不理你了。” “好吧,每次我看到你爹,都会打心底里害怕。”齐远山拗不住,只能说出真心话,“人说伴君如伴虎,不晓得什么时候,我也会得罪他,无声无息地从世界上消失。” “我爹就是个混世魔王。”安娜举枪射出一发,不知击中什么东西,后坐力让手腕发痛,“十年前,他还是个海盗!” “1907年9月2日,失踪在东海上的日本轮船--庚子赔款的百万白银,真的跟你们家有关?” “对不起,这些秘密,不能告诉你!”欧阳安娜将枪口对准他的眉心,“齐远山,你就像一棵粗壮的小树,早晚会长成参天大树。” 秋风吹过江湾野地的芦花,芦花漫天飞舞如大雪,几乎蒙住少女琉璃色的双眼…… 齐远山与欧阳安娜从江湾打靶归来,天已黑了,海上达摩山响起敲门声。 秦北洋在门房间修理电灯,顺手打开大门。他看到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岁,梳着一丝不苟的三七分头,身后停着辆小轿车。好像在哪里见过? 对方也后退半步,皱起眉头问:“秦--先生?” 从来没人叫过他“秦先生”,秦北洋瞬间认出来--精武体育会在虹口柔道馆一战,给双方做翻译的日本人。 “我是羽田大树,请多多关照。” 秦北洋一愣,只得礼尚往来,双手抱拳:“我是秦北洋,天色已晚,请问有何贵干?” “请问海上达摩山的主人欧阳先生在吗?” 说罢,他递出一张名帖,写着“羽田汽船株式会社”。齐远山也来了,他瞪了羽田大树一眼,接过名帖,便上楼去通报。 少顷,齐远山带着羽田大树来到会客厅。叫人始料未及的是,欧阳思聪相当重视此次会面,特意换上黑绸团花缎子马褂,亲自沏了龙井新茶招待客人。他还拖上女儿安娜作陪,秦北洋和齐远山站在角落侍候。 欧阳思聪捻着拿破仑三世式的胡须。他投资过航运业,晓得日本羽田商社是强大的财阀,旗下羽田汽船株式会社,是跟日本邮船、日清汽船等齐名的航运大亨,仅在中日航线就有八艘千吨以上轮船。羽田大树熟知中国礼节,加上日本人的客套,说话让人如沐春风。他还特意夸奖秦北洋,说欧阳府上藏龙卧虎,怪不得能成就上海滩的风云人物。 海上达摩山的主人当然不吃这一套:“羽田先生,你的汉语如此之好,请问是在何处学习的?” “自江户时代起,羽田家族便与中国有生意来往,在长崎开有货栈专事接待中国商船。家父命我来中国读书,毕业于上海的东亚同文书院。” “我去过你们在徐家汇虹桥路的校舍,你们同学中不少人都精通中国历史与考古。” 还有后半句话没说--日本政府在上海开办的东亚同文书院,也培养了一大批刺探中国情报的间谍。 “欧阳先生,我想跟您单独聊聊,能否……” “好。” 他立刻屏退四周人等,包括女儿安娜。 屋子里只剩两人,羽田大树有些紧张,憋了半天才说:“海上达摩山在上海大名鼎鼎,但我听说还有一座达摩山。” 此言一出,主人面色立刻变冷:“不错,真正的达摩山,是位于东海中心的孤岛。” “我听说,那座岛,也是欧阳先生的故乡。” “你到底为何而来?” 说话之间,欧阳思聪悄悄移动右手,靠近藏在腰间的手枪。 “十年前,明治四十年,光绪三十三年,西历1907年,我的祖父,羽田商社、羽田汽轮株式会社的社长羽田龙马,受日本政府委托,乘坐轮船徐福丸,押送那一年的庚子赔款,从上海启程前往神户。一百万两白银,以及数百乘客,却在途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羽田先生,此事我也有所耳闻,有人说是遭遇了海盗,也有人说是暴风雨所导致。” “还有一种说法,是我祖父监守自盗,贪图那一百万两白银,流亡南美洲的巴西或秘鲁去了……真是荒谬至极!日本帝国政府审查羽田商社长达一年,商社几乎破产倒闭。幸亏当时的内阁总理大臣,西园寺公望殿下支持我家,让保险公司赔偿全款,这才躲过这一劫难。” 欧阳思聪小心应对:“东海波涛汹涌,自有数不尽的秘密,恐怕这笔庚子赔款,早已葬身于海底。” “不过,当时气象资料显示,东海上并没有大风浪。轮船失踪的位置,最有可能是在中日航线中心点附近的达摩山。” “达摩山位置虽好,但附近密布暗礁,自古就是航船畏途,不知淹死过多少人。” “家父去年过世,我已是羽田家族的家督,很好奇这笔庚子赔款的下落,但最重要的是我祖父的生死。” “你想说什么?”欧阳思聪可不容许自己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索性直截了当,“怀疑是我做的吗?” 羽田大树畏惧他狠毒的目光,连连摇头:“不,我是为另一件事而来。听人说--贵府来了一件镇馆之宝。” 听到这里,欧阳思聪面容稍稍轻松:“请问您指的是哪件宝物?” “镇墓兽。” 厅堂沉默片刻,羽田大树的额头也沁出汗珠,明明这屋子冷得让人发抖。 “家有重器,除非贵宾,不可示人。今日羽田先生大驾光临,顿使蓬荜生辉,也是我等荣幸。先生毕业于东亚同文书院,必是博物高人,就请为我家鉴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