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思 19 by 小宇
（十九） 京中茶楼，容谦看着来人头痛。 面前的人是满面笑容的小紫和容荫，两人一见他就拼了命地将满手的补品贡品往容谦手上放，小紫还不忘嘱咐，这个是补气的，那个是补血的，这个和那个不能混吃……直听得容谦汗毛倒竖，而青姑则是在一旁看着补品笑得忒开心。他说过他要好好调养这身子，但是他也不需要她们这样大张旗鼓地将天下间一切的补品全部往他这里搬吧？ 容荫看着小容苦笑的脸，仔细端详了半天，最终还是一扁嘴：“大人！您到底有没有好好地补您的身子？为什么一点都没有胖？”容谦汗颜，他又不是用补品来填鸭，哪有那么容易就把千疮百孔的身子补好？现在能够稍微正常移动些，已经是他努力的结果了。 看着眼前堆成山一般的补品，容谦不禁以手抚额：“荫、小紫，你们不用全天下地给我搜刮那么多的补品来，我吃不了那么多，拿来也是浪费，别钱多到处浪费，去救济穷人都比拿这些东西给我好。” 容荫只将头一偏，一副完全无视他的态度，只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不补？不补怎么能够好得起来？想到她当初看到他的样子，容荫不禁吸了吸鼻子，眼眶又差点红了。 她一个人苦苦守在左相府，只盼着哪天，大人能够回来。她整理容谦的东西，她保护容谦的心血，她甚至和小紫串通好了给燕凛下药，只望他痛不欲生。她那时候失去一切理智，看见燕凛，除了恨，还是恨，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可以恨一个人到这样的地步。 本来她还有很多的手段可以折磨燕凛，让他去尝尝，大人为他付出的苦楚，大人为他担待的罪名，大人为他尝尽的疼痛，她甚至想过，要把燕凛绑架来，也将他凌迟一次，让他也好好享受一下这世间最残忍的酷刑之一。 她要看他痛苦，她要看他后悔，她要看他疯狂！她想她是疯了，只是，这样的执念几乎是深深地刻在她的心里，若是做不到，她会痛苦到无可复加。她不怕被抓住，她不怕得罪皇帝，她甚至不怕死，她只想将满心的愤怒疯狂地加诸于那个无情无义的皇帝，让他知道她的痛，让他知道自己的无情无心，狠心绝情。 那夜，她独自站在院中，看着那株容相最珍惜的芍药发呆，她只听到自己对小紫说，我不会放过燕凛！她只是低低地这样对着紫发誓，也对着自己发誓，她不知道那人是怎么出现又为什么出现，只是在那么一瞬，一个声音淡淡地传入：“自以为是！” 她大怒，抬头寻这声音的来处。就看到一个人站在房顶上，夜风吹起他的白色衣衫，发丝飞扬遮住他的脸颊，让容荫一时看不清他的容颜，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绝然身姿，傲然气势，天不能煞地不能折，这样的风华气度，竟让她一时忘了她要反驳他的那句话。便连见过风浪的小紫，也只是愣在那里，没有多的动作。 那个人淡淡地瞥了她们一眼，继续说道：“我是专程过来告诉你们，停止你们愚蠢的报复，停止你们自以为是的报恩，小容他不需要，更不乐见。燕凛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他可以牺牲所有人去保全他。不要将自己看得太是一回事。” “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又不是我们，你怎么会知道大人受的苦楚，你又怎么会知道我们的恨意？！我们只是想为大人报仇！”容荫一开始完全被那人的气势压着，却最后因不甘因痛苦最终还是大喊出声。 那人本来旋身准备离开，听见这话转身冷冷一笑：“小容他自己愿意的事，不需要外人来为他不平。你们从小被小容教导，应该是聪明伶俐，他的性情你们也该最是了解，不要被外人利用做出被小容讨厌的事。”他顿了顿，冷峻的脸一时竟然漾开些许微笑，他嘴角上挑，那张英俊不羁的脸一时让容荫和小紫愣住。 他淡笑着继续说道：“不过，小容若是知道有人这样为他努力拼命，不知道那个单细胞生物会多感动。谢谢你们为他做出的努力，只是，他不需要，不要再做多余的事了。” 只在一瞬间，那个身影就不见了，不同于容荫的发愣，小紫马上施展轻功追了上去，却马上失去了那人踪迹。仿佛在房顶上那个白色的风华绝代的身姿，那温润清亮的声音，都只是一个幻梦一般。空余小紫和容荫两人面面相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们知道，她们知道燕凛是大人心中至重，她们知道若是伤了他，大人定不会高兴。只是，止不住恨意，止不住不甘，止不住痛心。 只是，无法放开。放不开燕凛，也放不开自己。 风劲节自自然然地跨上他的高头大马，悠悠哉哉地晃荡着向着卢东篱的方向走去。去劝诫容荫，其实不在他的计划范围内，他还没有那么无聊跑去跟一个小丫头讲大道理。他只是不想小容在以后的时间里郁闷甚至做出些没有理智的傻事，也不想自己再被方狐狸和张魔女拖下水，被迫跟他们同流合污。 反正他该做的也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现在就看小容他自己的造化了。他还有重大紧急的事情，没有那么多心情磨在小容身上，他自己的烦心事还多着呢。想到卢东篱，他不禁皱了皱眉头，脚下发力，一夹马肚子，那匹雪白的马便扬声一嘶，撒腿跑起来。 庭院深深，两人沉默以对。小紫沉默了半晌，轻轻将跪坐于地面的容荫拉起来：“你对那个人，有什么想法？”容荫疑惑抬头，想起那个人对大人的称呼——“小容”。 如此亲昵，如此自然，而且对他的秉性执着了如指掌，他到底是谁？ 小紫只是泛起一丝笑容，虽然她不理紫宵殿诸事，但是不代表她没有最基本的敏感。那个人那样说，不要做让他讨厌的事，不知道他会多感动。那么、那么，她笑着，泪水却突然泛了上来，是不是，是不是大人还没有死？他活着，是不是？ 容荫也反应过来，她看向小紫，手颤抖地紧紧地握住她的。这个设想太冲击，也太幸福！幸福到她一时头晕目眩，喘不过气了。容相若是活着，无论天涯海角，她总是要找到他！ 找到容谦是个偶然。她向燕凛禀告，她要出相府，她要天涯海角去寻找容相。看着她决绝的眼神，燕凛除了点头还能说什么？他若不是皇帝，他若不用担负这天下，他若能够任性能够放纵，他也定会和容荫一样，为寻找容相走遍天下，毫不犹豫。 出京的时候，她碰巧到那个茶楼去喝了茶。茶一入口她就愣住了。这口感，这味道，这手法，和大人教她的一模一样！别人也许不知道，但是她从小就被容相教导烹茶煮酒的方法手段，为了照顾好大人，这些日常饮食她也学得最是用心，几乎是尽得容谦真传。如今这样熟悉的味道，这样熟悉的口感，她又怎么能不吃惊？ 茶楼的老板是一个满脸青斑的瘸腿女子，她虽丑，但是容荫看得出来，她的武功不容小视。也许她不懂招式，但是那种吐纳气息的方式，深厚绵长，绝不是一个不会武的人能够做到的。她虽然长相可怖，但是却意外地让容荫感到可亲，这样的感觉，和大人给她的感觉是一样的。一种温和、自然、大方的温馨感。 容荫一直在那里坐到了太阳下山，茶楼要打烊了，那茶楼老板走过来很为难地看着她说道：“姑娘，茶楼要打烊了，请姑娘你离开好吗？”她不会说话，就这样直截了当地赶人。青姑倒也不在乎会不会得罪客人，她只想着，若是再晚些回去，容大哥又会饿了，他现在需要补充营养，不能让容大哥饿着。 那姑娘也不理会她的言辞，只是问她：“你是老板？这里的茶都是你烹的？”青姑也只好点点头。容荫又道：“这烹茶之法，谁教你的？这烹茶方法极是少见，茶很好喝。”听她夸赞，青姑非常高兴，这是容大哥教她的，容大哥的茶被夸奖，让她极是开心。 她于是点头老实答道：“这是我大哥教我的。我大哥他很厉害，他什么都会，他……”说了两句见面前的姑娘不甚耐烦的样子，意识到自己多嘴，青姑赶紧闭上了嘴巴。 容荫很失望，非常失望。她还以为，这是一个极好的线索，也许能够找到大人也说不定。只是，这个女子说是她的大哥教她的，她的大哥，又怎么会是大人呢？本来以为抓到了线索，却发现这个线索毫无意义，极度失望之下，容荫的心情落入谷底。 青姑小心地看着面前心情低落的姑娘，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容荫勉强抬起头来看着眼前满脸关心的女子，无视她可怖的脸孔，只觉她可亲，不禁一笑道谢：“谢谢关心，我没事了。” 青姑看着这个满脸失意的女子仍是不放心，只得留在她身边，又多沏了茶给她。听她说她的亲人的故事，听那个人是多么的风华绝代，是多么温柔可亲，是多么博古通今，是多么神通广大……听着听着，她也不禁遐想起这姑娘口中的人。只是一想，脑海里浮现出的，就是容大哥的身姿。 刚想到，就听到一个声音带了淡淡的埋怨说道：“青儿，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去？”一听到这个声音，青姑马上带着抱歉的神色站起来向门口迎去：“容大哥！”她没有看到身后的姑娘被雷打到的表情，没有看到她僵硬的身子，她只知道她没有及早回去让容大哥担心了。 容谦拄着拐杖走进去的同时，也不禁愣住，然后头痛。居然在这里遇到这个丫头！容荫站起来转身，便看到了身形瘦削面容憔悴的容谦，他右手的袖管空空荡荡，他虚弱地拄着拐杖站在那里，恐怕没有那根拐杖，他连站都站不稳。 然而，纵使是百孔千疮的样子，容谦还是活着，他还是站在那里，呼吸着，说着话，带着不变的微笑，依然那么淡定从容，依然那么光芒万丈，依然那么令人安心。 容荫不知道那一刻她的身体做出了什么反应，泪眼模糊中，她只知道，她的大人，就在她的眼前。他活着！他还活着！她除了这个什么都不能想。她的大人，还活着！还有什么事情比大人还活着更加令人感到幸福呢？ 等到容谦的大手一如既往地轻轻摸上她的头，她的意识才终于回到自己身体里。容谦笑道：“荫儿，我站都站不稳了你还这样扑过来，是嫌我命太大么？”她听了这话，才反应过来身体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扑入了容谦怀中，忙惊跳起来将容谦扶到椅上坐下，然后曲膝跪在他面前，仔细地看他。 容谦含笑地任她看，青姑虽然疑惑，却也只乖乖地站在一边不发一语。容大哥的事情她向来不会多问。容荫仔细上下打量他，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您还活着！您没有抛下我们！您还活着！”容谦只觉得自己的膝盖很快就湿了，不禁轻叹一声，放开手中的拐杖，抬起容荫的脸用仅有的左手为她抹泪，道：“傻丫头，为什么不乖乖地去过自己的生活？你的伤都好了么？” 容谦心里其实很歉疚，虽然是怕连累她才把她扔出去，但是那伤会多重，他是非常清楚的。如今这个丫头不但不恨他，反而还死心塌地地到处找他，不是让他不感动的。 容荫只是抽噎，只是摇头，说不出一句话。容谦便也不说话，只静静等她冷静下来。然而容荫哪有那么轻易能够平静？最初的惊喜被冲淡后，看着容谦满是伤痛残疾的身体，她又气又心痛，一时间竟还是说不出话来。 要什么样的伤，才能让一直武功高强的大人伤成现在这样虚弱，甚至连站都没有办法自己站住？大人他撑到现在，又是吃了多少的苦头，熬了多少的伤痛？容荫没有办法不多想，但是一想心里就痛一次，怎么样也无法让心情平静下来。若不是、若不是有这个伤残的姑娘救了他，那么她的大人，是不是就会撒手人寰了？ 想到这里她就一阵后怕，转过身便向青姑磕下头去，只把青姑吓得腿一软也给她跪下来，手忙脚乱地扶她起来。青姑这辈子，能够得到容谦坦然以待，对她来说已是最大的幸福，她何曾想过，会有一天受别人一拜？ 之后容荫便将小紫也带到了容谦的面前，约法三章，她们没事绝不多往他那里跑。只是看着容谦那样单薄伤痛的身躯，两人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然后便从天下四方到处搜集珍奇补药，一股脑地往他这里搬，让容谦感动却也哭笑不得。 只是，他明白。这样的补是必要的。方轻尘那个狐狸，似乎还没有解气，非要将自己这满身伤痛的样子展现给燕凛看，他会再见到那个孩子。躲不了，避不掉，除了让自己看起来健康些再健康些，没有其他的办法。于是，他也只得接受下那些大堆的物品，专心地向劲节请教，专心地开始了自己的食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