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意,难,平
距离那怪物陈群结对登上岸来不过几个时辰,可往日里充满活力的县城已经变得死气沉沉。准确的说活下来的人此时大多都聚在西峰镇的一个地方,西峰镇福兴街县衙四周。 李勋和手下们还在为下午的突围做准备。县衙外的福兴街西面和东面布满了这种蛇头人身的怪物,数量足足有一百多头。不过这些怪物看上去似乎并不急着进攻,竟然仿佛也在原地修整等待决战一般。 这怪物寻常士兵五六人也不见得能敌过一个,要是真杀起来,谁也不知道西峰镇能不能留下活口。情急之下,李勋决定带领大家一起向东门突围,西峰镇东门有条路离西北军大营还有一百多里地。李勋刚刚又已经让偃甲鸟甚至把消息知会给了家里。如果情况没有变化,落日边关的轻骑兵从动员到出发应该明日就能赶到西峰镇了。 想到这里李勋苦笑了一下,只是不知道轻骑兵还能不能见到自己这队人。来这之前,李勋做好了充足的心里准备,他甚至动用家里的一些关系,提前调查了前月发生在西北唐古县屠城案里被军部封锁起来的细节,这些已经是权限非常高的机密了。李勋还很年轻,他想靠自己漂漂亮亮得解决掉这个案子,他还想向上走得更快一些,他想能跟上大哥的步伐。 为了活捉这种怪物,李勋带来的几乎是手底下跟着自己最久的精锐和亲兵。出发之前他隐约也知道了一些这种怪物的消息,不过也只是透露给了几个亲近的高级军官。大家都知道绝不能轻视这怪物,不过现在看来他们依旧还是看的太轻了。昨夜的分兵就是大忌。不仅如此这种怪物个体战斗能力也极为强悍,平日里沙场上对付马匪和蛮子的战法行不通了,反而是军旅中专门对付大修行者的战阵更为有用。不过这种偏向防守和消耗,专门为绞杀修行者所设计的军阵需要用到大量重型武器和铠甲。李勋他们这次走的急,重型装备几乎都没有准备。士兵们结不出这样的阵型,所以今早一战伤亡也就格外惨重,往往还来不及配合就被冲散了。 李勋也想过自己手下的这帮兄弟可能会有折损,不过哪里知道会到达如此血腥的程度。这事儿自己冲的太急,甚至很多细节都还没考量清楚便急急向风大帅交了军令状。他的急切来自于前阵子父亲隐隐透露给他关于西北军明年人事变动的消息。李勋知道这是自己必须抓住的机会,大家都很清楚风大帅的位置断然是不会挪的,也没有人挪得动。在西北经营了数十年之后,他就是西北军的基石,甚至说句诛心之言西北军就是他的天下。所以大家的关注焦点都是他手下四个位高权重的同知总兵会不会有所调整呢。李勋的步兵队是归在木相军团下的,可玄武总兵万木春向来和风将军不合。一联想到这两年风寒笑明里暗里对自己的提点,李勋心里更坚定些了什么。他不断提醒自己元素力的修行也要跟上,毕竟那万木春已经是木系神通第三劫“咏春”了,没有超人一等的元素神通,又怎么可能轻易坐得稳这个位置呢。 太阳快要挂上穹顶,李勋脑里在盘算这次的得失的心里却是在滴血。邱副官刚刚发来消息,斥候已经确认渡口宋鸣带过去的人马全部阵亡,这让李勋对渡口那边最后一点希冀也破灭了。从现场的痕迹来看,蛇人应该是趁着夜色摸上岸的,数量超过了六十,宋鸣和手下的人甚至还没来得及抵抗就被撕的粉碎,只是这一撮蛇人袭击宋鸣他们之后似乎又重新退入了渭河里。 李勋心里更难过了,他终于体会到前几日大哥书信里呵斥自己冲得太急过于冒进的原因了。若是能顺利撤离回去,他定要动用家里的资源补偿下这帮为了他个人的冲动和欲望横死的兄弟。 “李勋你可真是冷血,不是吗?”他冷冷的自嘲着。 门外隐隐有脚步声和喘息声,那人敲了敲门,李勋赶紧调整好了思绪和面容。这是常县令来了,对于常县令这个人,李勋一开始来并未放在心上,来这之前他专门调查过,这常文定平日政务和手段风评都很一般,做事瞻前顾后畏畏缩缩。每年靠着钻营取巧,上下打点关系,能在年末考核中堪堪保住个官帽就不错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今早也着实让李勋吃了一惊。李勋今日是亲眼见着常县令带着护院家丁与那怪物拼杀的。他气势之盛,仇意之凶,一时间竟是无人能出其右。那等凶狠和血性哪里是一个文官能有的,这人应该是个修行者,只是平日从不显露出来。 常县令这会儿双眼血红,右手名贵的丝袍不知被什么东西划得稀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胡乱的包扎了一下,头上的发髻早被冲散了,一头夹着银丝的黑发在风中乱舞。 “李将军,听说下午就要突围了?镇里还有二百多百姓生死未卜。”常县令面色微寒,看着李勋。这已经是质问了,哪里有前几日常县令在李勋面前唯唯诺诺的半点模样。 “只能如此了,挡不住的,怪物数量应该已经超过一百,要是今夜再上来更多怪物,西峰镇怕是没人能活着出去。” 常县令盯着李勋看了一会儿,脸色阴的有些吓人,他知道李勋说的是实话,那怪物的恐怖今早他们都是见过的。早上看着这些畜生满街肆虐,暴怒之下,他不顾妻儿带着本县捕快与自家护院几十号人想来拖住这群怪物,哪知竟然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有,他的人就被冲的七零八落,要不是旁边正好有一队边军经过,他怕是也得留在那里了。 常县令嘴唇都快咬出血了。 “落日边关会有三百轻骑兵往这边支援,我们只要能出城坚持到明日天空鱼肚翻白,应该就能顺利撤回落日关了。”李勋似乎想安慰下常县令。常县令苦笑了一下,没说话,阳光下的他满脸惨白。 两人就这么相对站着,常县令在看李勋腰间那块象征龙溪李家的腰牌,内心仿佛挣扎着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咬了咬牙,“砰”的一声跪在地下,双手扶地,行了个大礼。李勋拼命去拉他,常文定却动也不动,只是死死的跪住。 “文定是西峰人,隆庆十二年进士,读的是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自任西峰县令以来,自认虽道心蒙蔽,却也从未做过什么对不起西峰的事情。文定今天有个自私的请求,还请将军成全。” 李勋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将军您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西峰百姓想到的第一件事依旧是往文定的县衙来逃。作为西峰县令,文定自然也有责任护他们周全。所以文定恳请李将军能带着全县四百三十二口剩余百姓一起突围,文定来世给将军做牛做马也在所不辞。文定是西峰人,更是西峰县令,断不能离开此城,等下文定自愿带人为全县四百三十二口百姓和将军断后。”说完这话常县令起身又是深深一拜,转身退出了县衙,阳光照的他的背影有些佝偻,看那走路的样子却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多岁。 李勋在原地愣住了,他忽然觉得从小学习的算策和谋划之法此刻显得有多么无力。 “到底还是意难平啊。”过了好久他才喃喃低语了一句,也不知是念给谁听的。 林长生一家此时正坐在县衙外的福兴街旁,冬天正在给他的黑黑包扎腰上的那个伤口。今早异变突生,那伙怪物上岸后仿佛报仇一般,直接向岸上那守夜的几十号边军扑了过去。瑶瑶他们家很不幸,也在那里。留守的边军阵型很快便被怪物冲散了,瑶瑶亲眼看着阿爸被怪物用长满水锈的镰刀划开了身体,她强忍着泪水拉起母亲往县衙这边逃。只是母亲春花身材有些发福,行动不太方便,混乱中她两又被人流冲散了。等逃到县衙这边,无论她怎么喊都没能再看到母亲。 瑶瑶这会儿是懵的,她就坐在林长生旁边,满眼覆满了泪水,她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被裹挟到县衙来的。 她只知道天,塌下来了。 林长生一家是在福兴街看到瑶瑶的,他们看到她时,小姑娘右脚的鞋早不知落到哪里去了,一个人呆呆傻傻的站在那里落泪,满脸胡满了灰尘眼泪还有血水。冬天摇了好久瑶瑶的手,她才转过头认出了他们。她看着林长生有些麻木的点了点头,任由林长为她套上一双从新找的大小差不多的鞋然后跟着他们一路来到这里。 快晌午了,林远山从怀中掏出来几块不知道从哪里拿的桂花糕递给两个孩子和冬天。冬天把桂花糕递给两个孩子,回过头一把把老林拉到了一边。 “我说你早上跑去里屋拿啥呢,都急着逃命,你还有心思拿这个。”冬天看来是真的生气了,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林远山,手紧紧捏着林远山的掌心,捏的有些发白。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不要命了吗。”冬天这句话突然蹦出来的时候却仿佛已经带上了哭腔。 林远山双眼发红却没说话,指了指瑶瑶。 冬天回过头看了眼这时候靠在林长生肩上看着桂花糕发愣的小姑娘。遥想着这些年和老王家相处的一幕幕,她也难受,向针扎心了一样难受。她走向小女孩,轻轻摸着她的头用自己此刻能想象的最温柔的语气安慰着孩子。小姑娘哭咽着把上午和父母分开的遭遇说了出来。 冬天轻轻理了理小姑娘的发丝。“瑶瑶,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人了,跟着你长生哥哥还有叔叔阿姨一起过,好嘛?” 小姑娘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没有听懂,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一下子扎进冬天的怀里,嚎啕大哭了起来。 林长生不知道娘亲和瑶瑶在说些什么,他脑子很乱,什么也不想听,乱的很,却又一片空白。看着瑶瑶在母亲怀里痛哭,想到福兴街前那道笼罩张富贵的黑影,忆起今早逃过来时看到龙凤楼前那个被砸的四分五裂的说书李老头,他觉得自己仿佛还在做一个光怪陆离的梦,这梦还没醒。“梦醒了就好了,梦醒了就好了。”他全身发着抖对自己重复着。余光看见不远处还有只先前被李勋砍掉脑袋的怪物尸体,林长生一边重复着话,一边朝那怪物望了过去。 起初他还有些恐惧,目光在躲闪,不过盯了一会儿发现那怪物也不过如此,一堆死物而已。于是他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不漏过哪怕一跟毛发的细节,像是要把这东西印进自己生命中一般。然后少年趁着爹娘没注意,走过去狠狠踢了那怪物的尸体一脚。尸体很沉,发出一声闷响后却只是微微换了个方向,飞起的绿色液体却溅了少年一脚。 少年听到旁边有倒吸凉气的声音,看过去却是一个自己平日里只敢远远瞧上一眼的员外老爷。这老爷平时里好生威风,说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此刻却是瘫坐在地上,满身的脚印,哪里还有平日里半点威风,嘴里胡言乱语不知道在怪叫个啥。林长生忽然又想到了朱老爷打在张富贵脸上的那一巴掌。他忽然笑了出来,这笑容看着却有些阴森。 这些老爷也不过如此吧,蠢得很。那员外还在那里呜呜哇哇的怪叫,像是被吓傻了。少年走远了些,找了块黑黝黝的石头,偷偷朝那个还瘫坐在地上的员外老爷踢了过去,石子砸在那老头的背上疼的他又是一声怪叫。 。。。。。。。。。。。。。。。。。。。。。。。。。。。。。。。。。。。。。。。。。。。。。 一家人在福兴街吃完桂花糕又休息了会儿,听到龙凤楼二楼传来了常县令的声音。 常文定站的很高,他站在龙凤楼二楼最高处的一个雅间里,还嫌不够,又搬了张桌子站上去,更高了,这下怕是全福兴街的人都能看到他从窗户微微探出去的身体。他朝两旁望了望,发现东西两个方向包围他们的怪物这时候似乎一点也不急着进攻他们,仿佛调戏猎物一般在周围朝着他们指指点点.蛇信子在空气里嘶嘶作响,偶尔还发出一那种青蛙般的怪叫,这叫声听着很刺耳,常县令觉得像是在嘲笑自己一般。他又看了看福兴街两旁,到处都坐着互相依靠着在这血腥的日子里求生的西峰百姓和幸存下来的一些行商,常县令忽然叹了口气,“希望那姓李的少年将军能爱惜自己的羽毛吧。” “大家听我说,李勋将军刚刚和我商量了,再过一会儿李将军就会带着大家从东门突围,大家切记一定要跟紧李将军,出了东门后继续往落日边关走,明日便应该会有支援的骑兵部队来了,大家就能得救了。太重的家什能留下就留下吧,要是过不了今夜,都做不了数的。”常文定声音很大,整个西峰镇幸存的人一下子全朝他看了过来。 “至于我,我常文定会在县衙这里为大家断后,直到最后一刻。”阳光把他的影子拉的好长好长。 。。。。。。。。。。。。。。。。。。。。。。。。。。。。。。。。。。。。。。。。。。。。 常文定从龙凤楼下来后在福兴街绕着走了一圈,他竟是又找到二三十愿意留下来随他断后的捕快和民壮。这些人的亲人大多都已经被这些怪物所害,这会儿却是有些向死而生的味道了。他慢慢走在这平日里熟悉无比的街道上,每日都是匆匆忙忙,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仔细的欣赏过这周边的景致。阳光下的正街今日虽有些破败而血腥却依旧仿佛能窥探到往日的生机与活力,从屋檐上,从小道的青石砖里,甚至是散落在地上的一只拨浪鼓中。 “父亲。”两个声音齐齐喊道。 常文定愣了一下,叫住他的是自己的两个儿子。看着两个儿子,常文定的思绪却一下子拉了好远,几十年的人生剪影在脑海中奔流而过。老大常为远是自己正妻所生,今年已经快要三十了,平日里虽然木讷老实,对自己却是敬仰的很,从不违逆自己。大儿子虽然听话可家业万万是不能交给他的,因为他这人太死板或者说愚忠。相比大儿子,小妾生下的二儿常为荣却是个有心眼的,事事沉得住气,也长于摸透人心,这点常文定其实是骄傲的。再加上从小也有意培养,今年常为荣虽然才二十一岁却已经担负起了家里一些产业。 “父亲是要留下来?”开口的是二儿子常为荣,常为远只是死死盯住父亲,仿佛在思考什么。 “大抵是不会走了。”常文定看着二儿子很坚定得说到。 “你们愿意留下来陪着为父吗?”常文定这个问题看起来很尖锐,不过说这话前,他自己其实早已有了答案。大儿子应该会留下来,不仅仅是对自己的感情,更重要的是今日早晨混乱,常文定的正妻也就是常为远的母亲和一家人走散了,现在也没有音讯。小儿子大抵先会安慰自己和大哥关于大娘的事情,然后留着眼泪拼命劝自己和大哥离开。不过应该也只是做做样子,他心里虽然也尊敬大娘,但是在整个常家的利益面前,他应该还是算得很清楚的,这个二儿子很少会让情绪左右自己,这样的人才是能成事的,终究不像他常文定这般矛盾而纠结。 常文定盘算着等二儿子哭完,自己再用家族大义之类的原因便能顺利让他找到台阶下了。本来以后这家业也是准备留给他的,常为荣心里自己应该也是这么盘算的吧。等下还是自己说出来好,免得这孩子面子上过不去。常文定又在心里推算了一次,应该没算漏什么,便准备开口了。 “父亲,我也留下来。”声音很坚决,迎着阳光错愕的常文定努力掩饰了下自己的失态,忽然发现仿佛不认识这个孩子一般。他盯着这个自以为自己很了解的儿子看了很久,二十一岁的青年挺直了腰杆静静的回望着父亲。 “大娘在这里,父亲在这里,哥哥在这里,常家便也在这里。常家在这里,儿子便在这里。” “那你母亲呢?” “她也愿意留下来。” 沉默了一会儿,常文定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几十年了,从来没这么开心过。”就仿佛自己还是当年那个跟在文芳先生身后骂尽天下不平事的书生一般。 “意难平?” 常为荣在心里把父亲这话咀嚼了一下。“到底还是意难平。”他朝着父亲笑了起来,笑容很温暖。冷不防,他身后一直没说话的大哥这下却忽然一掌切在了他的后脑勺上,常为荣应声瘫了下去。 “父亲,常家不能断后。”常家大哥说的很坚决。 常文定点了点头。“总得有人亲眼见证这毁我西峰的怪物是怎么被砍光脑袋的。”他这话说的很大声,仿佛想让周围所有人都听到一般。常文定说完这话,常家大哥便当着众人的面将弟弟托给几个亲信。 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街角,李将军那个随身的亲信邱副官偷偷唤来了几十个边军在那边悄悄交代了些什么。 “也是个意难平的。”常文定轻声笑了笑。 也不知过了多久县衙门口忽然传来“咚咚”几声闷响,这是事先约定好的突围信号,有人用刀背砸响了县衙前的那门大鼓,开始突围了,终于要开始突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