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谁的亲戚流落在外(下)
说话的这位内命妇,无疑深深记恨傅胤之。不然怎么太后刚刚赐下锦墩,随后就出言发难,按的罪名还是最让人厌恶的“不孝”。大周世家勋贵联姻复杂,一时也弄不清得罪了谁,傅胤之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太后容禀,此子在家屡屡顶撞父母,不思父母养育教诲之恩,这等大不孝之人,岂能立身太后宫中?” 萧郡主很满意孙儿不动如山的表现,笑呵呵的,转头对傅胤之说,“还不见过乐伯母。她是你弟弟同窗乐凯的姑母,对侄儿视若己出呐!” 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 傅胤之嘴角含笑,“原来是乐伯母,三年来从没上门拜会,是小侄的错。”一边行礼,一边暗中搜索记忆,可惜对照了一番,没发现这位一品夫人什么下场,反倒忆起了一些吃醋撒泼的旧闻。 乐夫人一噎,她的确是因为傅胤之以前殴打了她侄儿而怀恨,不过被萧郡主当场揭穿,显得她心胸十分狭窄。当着其他外命妇,面子上下不来,更狠狠的盯了傅胤之一眼。 “郡主,您可要说句公道话。当着太后娘娘,可不许叫狡言抵赖。常听人说……” “说你个头啊!整天东家长、西家短,耳朵不伸那么长你就不得劲是不?”别看萧郡主五十多岁的人,发丝黑顺,声音洪亮,咬字更是清晰,这几句近乎咒骂的话,说得乐夫人脸色发青。 骂完了,萧郡主对上太后娘娘立刻变得恭敬起来, “太后娘娘见谅。实在是此妇无礼在先。自己都说了是捕风捉影听来的话,居然还让本郡主配合她?好笑不好笑?本郡主会说自己孙儿不好么?若依本郡主的想法,吾孙是天底下最好的孙儿,胜他老子十倍。” 太后娘娘面色温和,冲对面的命妇点头微笑,“萧郡主还是以前的性子。” “是啊,暴躁起来呛得人没法说话。” 说话的这人是宗人府宗正之妻文氏,萧郡主也要称呼一声“嫂嫂”,笑着道,“谁的眼泪水不是向下淌呢。我若有这么个英姿勃发俊朗不凡的孙子,也爱得不行。不过,不可太过溺爱了。” “太后娘娘,嫂嫂,我这个孙子在家跟父亲有些不对付是有的,不过那是他老子硬逼着他学文读书,其实学武就不好么?活到这把年纪,什么功名啊都不看在眼里了,只要孩子人品正直,不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再身强体健、没病没灾,其他,真无所谓了。” 这话听在子孙稀少的太后娘娘和文氏的耳朵中,心有戚戚,十分认同,又不是那等贫寒之家,没的让孩子读书把身子骨读坏了! 银珠公主见状,使了一个眼色给太后身后的女官,这女官趁着上茶水的时候,笑着奉承了两句,随后假装无意的提到傅胤之三年前打了乐凯之后离家,既不曾遵从父母之命去本家思过,后来又不肯回来,不知什么缘故。 乐夫人得了意,越发添油加醋火上浇油,仿佛抓到了把柄,却不知傅胤之早就在这里等着了。 他一脸沉凝,思考了一会儿,跪在太后面前,“此事胤之不曾对任何人提过,甚至连祖母……”歉意的看了一眼萧郡主,“不敢欺瞒太后,胤之逗留平洲云阳的确有些特殊原因。” 说到这,傅胤之表情奇怪,仿佛无奈,也好似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 成功挑起所有人的好奇心之后,傅胤之徐徐道来, “……胤之当时心情不快,一路走走停停,平洲虽然偏远,胜在景色不俗,家中护卫便由着胤之四处观景散心。就这样到了云阳,访得连云山有个大茶园。因曾祖嗜茶,家中也有多位长辈喜爱茶叶,胤之便起意过去瞧一瞧。” 起、转、承、和,流畅合理是很重要的,不能一听就破绽多多。傅胤之的话,至少听来没什么古怪的,反而因“家中长辈喜茶就去茶园探访”,让人觉得他是个真心孝顺的孩子。 “连云山连绵十数里,胤之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茶园,逗留了三日左右,看了当地人采茶制茶……” “胤之觉得好奇,仔细观察了,发现流程大同小异。可是让胤之完全不能理解的是,价格有高有低,相差有数倍的!同一座茶园,采茶的品质也相仿,怎么相差这么多?” “这有什么,定是jian商从中弄虚作假!”银珠公主冷笑着说。 傅胤之点点头,“胤之当时也这么想,甚至很生气,觉得当地茶农看似朴实,内心jian猾。可是他们拿了几种价格不同的茶叶,给胤之品尝了,方知道何为‘差之毫、谬之千里’!口感完全不同。胤之这才知道,原来茶叶的好坏,不仅同茶叶品种、生产的土地土质、天气好坏,甚至跟制茶师傅有很大关系。” “连云山境内最好的制茶师傅,他亲手炮制的‘雾隐’,用当地的山泉水泡开后,香气四溢,水雾蒸腾,如置身云雾之中。一两茶叶二十两,尚且有价无市!胤之亲自尝了,难以忘怀,于是便起了念头,一定寻访到这位制茶师傅。或是购买足够多的雾隐,或是请这位高明制茶师傅进京……当时没有想得仔细。” 原因快出现了,太后也侧耳倾听。 谁料傅胤之话一转,“胤之四岁那年随祖母进宫,曾经见过娘娘。娘娘端庄华贵给年幼的胤之留下深刻印象。记得回家后,胤之无知,曾问过祖母‘娘娘真好看,浑身亮灿灿的,为什么戴一个灰扑扑的木头手链呢’?祖母训斥胤之,说‘什么木头,那是千金不换的奇楠沉香,香正质坚,雕工精细,上刻福寿绵延瓜果猫蝶,寓意深远,还经过高僧开光,独一无二,小孩子家家不懂事,不许乱说话’。” “那是第一次,胤之知晓不起眼的木头,竟然比金银还贵。” 太后垂首看了一眼皓腕上戴的奇楠沉香手链,这手链跟了她多年,表面的刻纹都平滑了,“果然是个细致孩子,四岁的事情也记得。” “胤之当时虽小,却记住了娘娘的温懿恭仁,柔明毓德,还有奇楠沉香的纯正香气。” 说到这,文氏也想起了十二年前,皇后娘娘为无所出而烦恼,宣召了好几家生下男丁的勋贵世家命妇进宫,抱了好些男童。估计傅胤之就是其中之一,难怪他能近距离看到太后娘娘带着的手链,还记忆到今。 不过傅胤之看起来不像是笨的,这会儿说道这个做什么?非得让人记忆起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娘娘,曾经抱过他么! “祖母说过,这奇楠沉木手链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太后娘娘,诸位夫人,可想而知胤之在偏远山乡里的制茶老农上看到相同的手链,有多么惊讶了!” “什么?”女官差点打了茶盏。 “放肆!”文氏勃然变色。 傅胤之保持跪姿,“不敢欺瞒太后娘娘,胤之的确在那户农家老农手腕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手链,甚至还曾借来一观,上面雕刻着福寿绵延瓜果猫蝶,还有十六个小字:聿愿同心,孝敬和睦。世代绵长,丕承祖泽。近嗅其味,奇楠沉香……妙不可言,绝非仿造品可比。” “大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你不要命了吗?” 文氏是宗人府宗正之妻,宗人府就是管理皇族子嗣的,听说不能不动容,要是所言是真,这不等于告发太后娘娘与人有染吗? 谁料太后听了,久久不语,默默的抚着皓腕上的手链,“你确定看真?” “胤之确定。所以非常疑惑,逗留云阳数月,想查到什么蛛丝马迹。可惜时光太久,只听说那户老农是五十年大洪水逃难逃到平洲,那年相同情况安家云阳的不在少数。” 五十年? 文氏一颗乱纷纷的心安定下来,太后娘娘今年刚刚三十出头,怎么可能跟五十年前就在平洲安家落户的老农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你这孩子,说话也不说全,惹人平白惊吓。” 傅胤之垂首,掩饰眼中的波澜。 忘记前世是谁扯出高家跟太后母家顾家的关系,这一世由他捅开这层窗户纸,不知对他进入宫廷有无帮助。至少,能让太后知道她一直被顾家的人欺骗。 等待了片刻,终于听得太后一声叹息,“好让婶娘得知,这串手链是先父所赠,自打哀家入宫就不曾摘下。” “啊,原来是顾老大人的?” 太后神情哀痛的点点头,“据先父临终前所说,这是奇楠沉香是外邦贡品,先帝所赐。先祖父将它做成了一对手链。一条给了先父,一条则给了在洪水中失踪不见的四叔!” “啊?” 难道当年玉面偏偏的顾四郎,没有遇难洪水中,反而在平洲府偏远山村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制茶师傅? 这也太惊人了! 离宫之后,傅家一夜灯火未熄。傅英搏并他的几个兄长虎视眈眈,盯着傅胤之。上面坐在的傅奕北抚须皱眉。 “逆子!逆子,你早就知道,为何不早点告诉长辈!”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