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尉迟瑞看见的往事
天色已晚,尉迟瑞仍端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眼前不停浮现的档案资料。 自从实验员mama死后,部落的试验资料主要由影像记录。 她看见了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早上,部落人一起床,就聚集在了神像前面。那只作为试验品的沙鼠,并没有死去,反而精神抖擞地看着大家,眼珠子贼溜溜的转。 “沙鼠没死!那些东西能吃!”有人大喊起来。 部落人发现,经过一夜小雨,那些橙黄色的颗粒吸了水分,变得更大了。 哥哥大致计算了一下颗粒的数目,让人们排好队,一个个分发,当时部落里有一百多号人,每个人手里拿到的不过十粒左右。 有些壮汉想要拿到更多,被哥哥严厉的目光吓退了,嘴里嘀嘀咕咕。 分发完毕之后,人们神情肃穆地跪在神像前,将那最初的“神品”放进嘴里,细细咀嚼起来。 那些颗粒有些硬,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嚼碎,不过,一旦嚼碎了,那些粉末带着浓郁的香气,侵入口腔,让人一下子便知道,那些是食物,是好吃的、甘甜的食物。 不一会儿,每个人手中都空空如也,神赐予的橙黄色颗粒就这样吃完了。 “神来赐给我们食物,怎么就…就给我们这么一点点?还不如到森林里采果子得了!” 弟弟气呼呼地说。 “弟弟别气,神能够想着我们,已经是我们莫大的幸福了。” 哥哥对着神像摊开双手,虔诚地跪下。 “神啊!感谢您赐予我们食物!这些甘甜的色彩明亮的神物,让我们感受到了您的恩泽!” 所有的部落人跟在哥哥后面,一齐下跪。 弟弟一言不发地走了。 “哼!这些愚蠢的人!哥哥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那天之后,哥哥常坐在神像面前,对着神那张慈悲而精致的脸庞,默默祈祷。他祈祷着巨鹏再一次的光临,祈祷更多的食物可以带给部落。 神仿佛听见了哥哥的心声,十几天过后,银白色的巨鹏又一次出现在了部落的上空。这次,巨鹏抛下了更小的一袋东西。 这一次与上次比起来,其中橙黄色的颗粒更少了,每个人手中连十颗都不到。 “神品是如此珍贵,神只能施舍我们这么多吧?” 如同往常一样,哥哥带领部落人端正地跪下,口中念念有词,感谢神的馈赠。弟弟看见森林中的美丽女孩跪在哥哥的身后,满脸爱意地看着哥哥。 之后的事情是这样的。美丽女孩嫁给了哥哥,不久就怀孕了,哥哥用蕉叶给弟弟重新建了一处草窝,兄弟两分开居住。巨鹏没有再来过,部落又恢复了日常生活。 一日,哥哥在神像旁的泥土上发生了几株长相奇异的植物。那些植物不同于他在森林里见过的任何一株。茎干又粗又长,叶子碧绿上翻,植物的顶上抽出了细长的穗子。 他找来弟弟商量。 “这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几株植物吗?”弟弟不屑地说。 “没有那么简单,森林里的植物我都细细地看过,没有长成这样的。”哥哥回答。 “你都看过?森林里那么多植物,怎么可能有人记得全部的样子!吹牛的吧!”弟弟反驳道。 哥哥也不生气,只憨憨地笑了笑。 “再观察观察吧,搞不好是我弄错了……” 又过了十几天,哥哥在植物的茎干上摸到了几个硬邦邦的柱状果实,又等了十几天,那些果实越来越大,被青色的外皮包裹着,顶上还生出了毛茸茸的花。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哥哥掰下了一根果实,在他剥去外面一层层青绿色的果皮之后,哥哥傻眼了。他飞快地跑进森林里找弟弟。 “弟弟!弟弟!”哥哥的心狂喜地要跳了出来。 “这是什么?”弟弟看着哥哥手里捧着的那根黄橙橙的东西,吃惊地问。 “弟弟!弟弟!我想明白了!神给了我们宝贝啊!” “什么宝贝?” “你还没看出来吗?这棒子上的东西,一粒粒的,就是我们吃下去的那些黄色的颗粒啊!” “这!你从哪里搞来这么多!长得还如此怪异。” “弟弟,你还记得神像旁边的那几株植物吗?就是它们身上长出来的!” “它…它们身上能长出来食物?那它们是怎么长出来的?” “弟弟,我明白了!它们一定是那些黄色的颗粒埋在了土里,长出来的!这些果实,是果实,也是种子啊!” 弟弟心中波涛汹涌。哥哥发现了这么重大的事情,果实能结出更多的果实,更多的果实又能结出更多的果实。如此无穷无尽,部落的食物问题就要被解决了!这么一来,部落人将像敬重神一样敬重哥哥,而他,也永无出头之日了。 这么想着,一个诡计像种子一样,在他的脑海中发了芽。 “哥哥,我们必须验证你的假设是对的,才能造福部落人。除了这根棒子,其他植物上还有吗?” “有!有!还有几个!” “哥哥,我们去把那些棒子全都捧回来,放在你的草窝里。你把其中一根拿来做实验,把果实播到土里,看看它们能不能长出更多的果实!” 实验的结果验证了哥哥的想法,在他美丽的妻子肚子越来越大的时候,新的玉米植株长了出来。 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几个拿着火把的壮汉冲进了哥哥的草窝,将他揪了出来,那几个壮汉正是在以往对哥哥平均分配食物感到不满的人。 被揪出了草窝之后,哥哥这才发现,部落的人围着他,眼中射出失望又愤怒的光。 “就是这个人假装为我们好!” “我们信错你啦!守着这么大的秘密,自己享受食物!” “搜他的草窝!搜他的草窝!” 几根果实饱满的玉米棒从草窝中搜了出来。在月光下,哥哥看见弟弟阴沉的脸。 “各位父老乡亲,我哥哥这样,我也很难过!没有想到,相信了他那么多年,他竟然是个如此卑鄙的小人!” 弟弟咬牙切齿地说。 “他不让我告诉你们神赐的秘密,想要永远独享着好处!想要默默地控制你们!想要把他自己变成神!” 弟弟慷慨激昂,部落的人们发出“嚯嚯嚯”的怒吼。 一刹那,哥哥明白了一切。他不敢相信地望着弟弟,泪水涌上了双眼。 “父老乡亲们!今天,你们知道了神赐予我们的究竟是什么!是我,解开了这些种子之谜!是我,让你们今后都不会缺少食物了!” 众人一齐欢呼了起来。 “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需要这片危险的森林了!愿意跟随我的,就跟我走出森林,到溪边,到草地上,种植神赐给我们食物!” 众人跟在弟弟身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出十几步,弟弟回过头来,抛下了一句话。 “以后,你就自己待在这森林里吧,好自为之。” 一小部分相信哥哥的人留了下来,他们在森林里采集狩猎,他们就是猎户族的祖先。更多的人跟着弟弟去了溪边,他们沿着溪流,在肥沃的土地里种下了玉米的种子,长成了农田,渐渐形成了上溪和下溪两族。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哥哥常想,是什么让他选择放过了弟弟,不追究一切,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孤独地留在这森林中,甚至不去品尝一口他亲自发现的果实。 他问自己时,心里总会想起弟弟从小到大的模样,他爱着他,他是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兄弟,他没有办法恨他。 时间一晃就到了哥哥的妻子分娩的那天,那次分娩在部落里是史无前例的艰难,那位美丽的姑娘嚎叫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日显时分,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当猎户族人欢庆呼叫之时,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男婴跟着呱呱落地。那是部落的人们第一次看见双生子的诞生。 哥哥在森林里得到了两个健康的儿子一事,很快传到了弟弟的耳朵里。他的心中既恐慌又忧虑。 “一下子有了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倘若长大了,还不得杀了我啊!” 就在弟弟心虚地思前想后之时,他听见了更多的传闻。 其中一条传闻便是,部落人惊讶于哥哥获得了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从而忆起了哥哥少年时期英勇的种种。 有人说:“他还是那么与众不同啊!就像不是个凡人一样!凡人怎么会生下两个完全一样的儿子!” 整整一天,弟弟坐在神像前面,冥思苦想,当他烦恼地转悠到神像的另一面时,他想到了一个惊天诡计,那诡计的缜密程度,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当即跪下,大呼小叫地感谢神的指点。他夸张的声音引来了许多部落人。 “神啊!神啊!感谢您赐梦于我!我既然懂得了您的心意!又怎么敢违逆您的谕言!神啊!神啊!” 弟弟向部落人诉说了神托于他的那个梦。那梦便是之后,许许多多次,每当祭祀仪式开始,大祭司(也就是弟弟的子子孙孙)反复宣读的一段。 “火燿之神和暗灭之魔本是双生子。火燿之神信仰火和光,爱护子民,保卫我们赖以生存的这块地方。暗灭之魔信仰黑暗和腐水,残杀一切生灵!凡有双生子诞生,必有一人为火燿使者,另一人为暗灭使者。我们要分辨出那伪装成婴儿的魔的使徒,割断他的喉咙,将他的喉血洒在忌湖里!” 那是一次荒谬的布告,却也是一个无懈可击的虚构的故事,一个和宗教有关的故事,一个能带给大家希望和恐惧的故事。 “让智人真正成为世界上最厉害的生物的,不是语言,也不是直立行走带来的双手解放,而是他们会说虚构故事的能力。”泪水从尉迟瑞的眼里涌了出来。那后面事情,她已经知道了,但部落的人并不知道。 那个眉间有一颗红痣的弟弟,想出了一套看似无懈可击,实则荒谬不已的“双生子鉴定方法”,在宗教巨大的影响力下,在部落人全民的坚持下,哥哥放弃了坚持。 他在一夜间,好似老了十岁,他接受了自己呱呱坠地的两个儿子的其中一个,是暗灭使者,是魔派来蛊惑众人的。 终于,在复杂的鉴定之后,双生子中的其中一个,死在了湖边,另一个,被当做火燿使者,在被拥护为大祭司的弟弟的要求下,永远归到了弟弟身边,抚养长大,以神的名义,赐名为“钬”。 “神的使者是要和祭司一起生活的。我会好好照顾他。” 弟弟看着哥哥绝望的眼神,假装仁慈地说。 一箭双雕,既削弱了哥哥的势力,又铲除了哥哥的儿子将要报仇的隐患。 正当他为自己的计谋洋洋得意之时,部落中传来惊叫。双生子的母亲,那位几天之内得到了两个儿子,又失去了两个儿子的美丽女子,死在了忌湖之中。 “魔啊!你太狠心了!她是被魔蛊惑到忌水里,七窍流血而死的!” 弟弟大叫,他在雕像前生起一堆烈火,以神的名义,要求那团火不能熄灭,每日必须用洁净的树枝献祭,让那团神火得以保佑部落的众人。 他让部落在宗教故事下,越来越团结。玉米田密密麻麻地种了起来,部落人不缺食物了,越来越多的新生儿降生了。 新的规则被一项项颁布,以神的名义。没有人可以反抗,也没有人敢于反抗。神庙一点点建了起来,宽敞的祭司才能住的房子,被建了起来。 那团“庇护”着众人的神火,被庇护在神庙的屋檐下,永不熄灭。 在这个故事的最后,哥哥永远地留在了森林里,成了猎户族的族长。他狩猎采集,没日没夜地奔波着,靠着蛮力,打死了一头又一头野兽。只有筋疲力尽能让他暂时忘记痛苦。 他的眼睛渐渐黯淡,众叛亲离的痛苦在他的心中开出了一朵散发出瘴气的花。他时刻被那瘴气毒害着,麻痹着,丧失了一切欲望,既没有快乐,也谈不上仇恨。 在很多年后,他草草地娶了一个森林中的女人,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如同野兽一般对待她,只在身体需要的时候,才睡在她的身边。 次年,她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那男孩的体格异常强健。他在十三岁那年,便继承了父亲猎户族长的位置。 哥哥临死前,拉着已经长成了男人的男孩的手。 “父亲,您心中有什么仇恨吗?有什么遗憾吗?”男孩问。 他听人说过,现在的大祭司曾经是父亲的弟弟,他也听人说过,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是大祭司身边的火燿使者。 哥哥的眼睛亮了,又暗了。他用尽身体里的力气,使劲摇了摇头。 “没有。你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最不能碰的,就是仇恨。好好带领族人,好好辅佐大祭司。” 说完这句话,哥哥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 “你这么会变成这样?”尉迟瑞望着屏幕上,那个眉心长着红痣的男人,心中剧痛难忍。那男人在哥哥的遗体旁,露出阴森的笑容。 她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挥舞着小手小脚,笑盈盈地迎接他的实验员mama到来的小婴儿。他脸上的笑容,明媚到足以让冬天最坚硬的冰层融化。 那个可爱到让一个仁都的女人放弃了家庭,甚至最终放弃了生命的婴儿,眉间长着一颗鲜亮的红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