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材
赵墨比李翟大一岁。赵静不记得,她还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赵墨带她去东京玩,赵静玩累了,要人背。赵墨当时腰上有伤,是李翟背了赵静在迪士尼里走了一整天,最后在李翟的背上睡着了。第二天去浅草寺,还缠着李翟,“走不动了,要叔叔背我。” 两个人都想不到,再见面,竟成了师生关系。 其实在赵墨的眼里,两个人都是心智未开的小孩。自己的这个meimei,从小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以为这世界上一片阳春白雪。这个师弟呢,好像中隐隐于世一样,与世无争,安之若素,明明是有志青年,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古人。 有时候赵墨觉得,相比起赵静,李翟更像是他的亲人。李翟走到今天这个地位,离不开赵墨在背后的支持。而赵墨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与李翟不遗余力地在台前幕后抬轿子不无关系。赵墨也和大多数人一样觉得李翟有时候太过偏执,做出的决定有点不可理喻,但不管李翟的选择是什么,赵墨都会支持。赵墨也分不清这么做是处于对李翟的信任,还是只是因为已经习惯了。 赵墨常常哀叹李翟命途多舛。他曾说过,如果李翟不是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他的社会地位远比自己要高。赵墨说这句话的时候,刚刚接替他父亲,执掌海通系,身家过百亿。 从两个人认识的第一天开始,赵墨就不自觉的拿自己去和李翟比较。他知道李翟的随遇而安的性格,也知道李翟不会去和别人争什么。但他就是想要和李翟去比,即使他出身豪门,而李翟上学的时候还要靠奖学金度日。即使系里的老师见了赵墨都是眉开眼笑,见了李翟嗤之以鼻。但赵墨就是忍不住要去和李翟比。李翟那些离经叛道的奇思妙想,虽然每次都被教授们批驳的体无完肤,但赵墨却觉得不无道理。 李翟上大二的时候,曾经写过一份报告,里面大胆地提出了高房价是分税制和财政转移制度双重作用下的必然产物。这份报告,一抛出来,语惊四座。那份报告里,李翟指出商品房的交易模式有点类似于烟草专营。烟草专营是国家税务的补充形式,而商品房则是地方税务的重要补充形式。报告中还提到了商品房价格的组成部分,其商业利润其实不足百分之三十,地价占比则在百分之二十五到百分之三十之间。 对于外界疯传的“炒房团”,李翟认为,这是市场对既成事实的一种追认。商品房由于其特殊性,不可能演化成为类似于证券之类的金融衍生品,即使有泡沫,也不会 李翟还认为在土地供应充足的情况下,土地成本的提高,并不会反噬房地产企业利润率。相反地,在两块土地中,房地产企业会优先考虑竞拍地价较贵的。因为土地价格并非由政府制定,而是由市场决定的。在健全的土地供应机制下,土地成本和房价形成良性循环。简而言之,房价走高,并不是政府或是房地产企业囤积居奇,商品房的附加值货币化。一句话,一个人买房,消费的并不仅仅是房子本身,还有房子周围的基础建设,例如快速路、商场、学校、医院。在城市规模不大的时候,是先有这些设施才有商品房。而当城市规模扩张的时候,是先有商品房才有基础设施,所以这些东西的成本会平摊的房价里面。 报告中举出了一个典型案例,是滨城新修建的高铁站旁边的一个楼盘。这个楼盘的地价占比达到了百分之三十五,但由于临近高铁站,有完善的配套设施和升值潜力,所以这个项目的销售周期很短,基本上在打地基的时候就销售一空。企业的财务成本降到了最低,利润相较于其他楼盘,反而增加了。 但房地产市场仍然是有隐患的。房地产市场的增长动力来自于不断增长的新兴中产阶级,当中产阶级人口基数停止增长的时候,整个房地产市场的成交量将呈几何数量萎缩,而由于商品房的生产过程产生的巨大财务成本,很容易将房地产企业的资金链断裂。届时,房地产市场的消费终端,银行,将面临一场史无前例的危机。 报告中还提到,房地产市场热度与金融衍生品市场热度呈反比。因为市场是一个整体,资金量是一个定值,短时间内的货币流通速度也是一个定值。 这篇报告是李翟2008年写的,当时的房地产市场一片哀嚎,无数人高喊着中国房地产企业泡沫破灭。李翟在这种情况下抛出这么一份报告,结果可想而知。更何况这篇报告里的所有观点都与市场数据不符,在某些人看来,这完全就是主观臆断嘛。 而赵墨看到这篇报告之后,惊呼李翟简直是个天才。在这件事之前,赵墨其实没怎么留意过这个平时独来独往,上课时候总坐在角落的人。赵墨当时在学校里可是风云人物。不仅是校学生会主席,还是篮球队长。不夸张地说,一颦一笑都能迷倒万千少女。而李翟只是个默默无闻的穷小子,经常出现班委统计什么东西的时候,发现人数少一个,想半天,才想起来还有李翟这么一号人。 这篇报告,让赵墨开始对李翟这个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这两个人后来成为莫逆之交之后,还有很多人纳闷,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人,是怎么成为朋友的。赵墨和赵静不一样,赵墨的骨子里透着一股极强的优越感,爱出风头,口头禅就是,“大家都是平等的,不要随便看不起谁。”通常这么说话的,都是随便看不起别人的人。而李翟平时沉默寡言,如果不算去食堂勤工俭学问人家要什么菜,一天说不了十句话。 事实证明,赵墨的眼光没错。因为当时有另一个人也看到了这份报告,并且发出了和赵墨同样的慨叹。老天爷有时候就是这么有趣,李翟因为这篇报告而在学院里臭名远扬,还得了一句“骑着自行车上月球”的讥言。但也是由于这篇报告,让李翟被一个有能力改变他命运的人挑中了。这个人,就是蓝德安。 蓝德安很认真的看完了这篇报告,第二天就把李翟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篇报告交上去之后,李翟就猜到会被骂,但没想到自己进的不是教授工作站,而是校长办公室。 蓝德安看着一头冷汗的李翟,忍俊不禁。“别站着,你又不是犯了错,去搬把椅子坐过来。” 李翟去了一把椅子,坐到了蓝德安的对面。受审一样地看着蓝德安。 “我说过了,你又不是犯了错。坐过来。”蓝德安示意,李翟坐到自己的旁边。 李翟坐过来以后,蓝德安拿出一个烟灰缸,一包烟,自己点了一支,又递给李翟一支。 蓝德安的这个动作,让李翟吃了一惊,他竟然知道自己抽烟。在今天之前,蓝德安从来没有见过李翟。李翟接过蓝德安递的烟,本想放在桌子上,说自己不抽烟的。没想到蓝德安拿起打火机,要给李翟点上。李翟地把烟放进嘴里,凑了过去。吸了一口之后,习惯性地用手拍了拍蓝德安的手背。 拍完之后,才反应过来,给他点烟的人,是自己的校长。 “我今天下午三点的航班去参加一个暨南大学交流。” 李翟赶紧答道,“现在快一点了,要不您先去机场,别耽误了您的正事。等从广州回来我再来找您。” “我改签了晚上的红眼航班。”蓝德安说的云淡风轻。 “……” 李翟突然有种掐死蓝德安的冲动。华北财经大学是部属高校,蓝德安的行政级别副部级。像这种级别的人出行,不说前呼后拥,随行人员就至少三个,这还不算机场方面、航空公司的人以及当地的接待人员。晚上肯定还有晚宴,一般都是两桌。蓝德安这一句改签,几十号人就全都白忙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叫李翟的本科生,不知天高地厚地写了一篇满纸荒唐言的报告。 “烟灰快掉下来了?”蓝德安打破了沉默的空气。 “啊?” 蓝德安一指李翟手上的烟,烟嘴都已经燃了一半了。 李翟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把手中的烟头按灭。 蓝德安又取出两只烟,一支给自己,一支给李翟。“好抽吗?” 李翟深吸了一口,点了点头。 “啪”地一声,蓝德安从抽屉里拿出一条放在李翟面前,“等会拿走。” 李翟是彻底糊涂了,哪有校长第一次见学生,给学生送烟的规矩。自己也不是什么官二代富二代之类的。 “我听说,你是你们班唯一一个申请勤工俭学的人?” 其实蓝德安的风格就是如此,在与不太熟的人谈话时,会先说一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一来是让对方听音,二来是卸下对方的心防。 “是。我们班是基地班,大家课业都比较重。”李翟没想到蓝德安会提起这件事。他很清楚蓝德安今天找他来,肯定是为了那篇报告。他也准备了很多答案,不管蓝德安怎么训斥他,他都能招架一会。可从李翟进门开始,蓝德安就没有问过一句关于那篇报告的话。 “哦?那你怎么有时间去勤工俭学。” “上学开销太大。奖学金不够用。” 蓝德安上下打量了一下李翟,一件条纹衬衣,领子已经有些掉色,外面套的那件黑色毛衣,胸口的刺绣都已经脱线了,脚上的那双高帮帆布鞋,鞋带两端的金属头也露出了原本的铁色。 李翟也觉察到了蓝德安的目光,显得有点窘迫,“今天出门有点急,没换衣服,有点失礼。” “没事没事。”蓝德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我记得我们当年上学的时候,每次申请勤工俭学的时候,大家都是抢着报名。” “时代不一样了。您上大学的时候,还是有工资拿的。而我们现在上学,所能享受到的教育资源与个体消耗的社会资源成正比,处于社会底层的家庭,根本就承受不起。能负担起这些的家庭里出来的孩子,更习惯站在别人的肩膀上思考形而上的东西。”说起这件事,李翟深有感触。 “你说说你的看法。” “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我还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当时大家口中所议论的成功人士,大多都是同一个套路。一个农村来的孩子,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一个重点大学,然后又是因为机缘巧合,和自己的不懈努力,进入了政府机关或是事业单位,然后衣锦还乡。当然,其中主要是以政府官员为主。这一类人,其实就是70后的精神偶像,是那个年代年轻人崇拜的对象。这个故事几乎都已经成了那个年代成功人士的SOP。但不知道您留意到了没有,在这个故事之中,压根就没提到家庭对于这个孩子的教育,什么原因,您心里比我明白。当然,除此之外这个案例中,还有三点,更值得人玩味。” 蓝德安走到饮水机,倒了一杯水给李翟,“喝点水,慢慢说。” “谢谢。”李翟接过杯子,抿了一口,放在办公桌上,接着说道,“首先是,这个孩子是农村来的。说明当时的人已经开始意识到,教育资源在农村地区和城市地区分布不均衡,但农村仍可以通过最重要的社会上升阶梯进入社会主流阶层。其次是这些成功人士,大量进入了政府或者是事业单位。当然,您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也就是说,在那个阶段,公家对于人才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要知道,这一批人,是社会的中流砥柱,预备精英阶层。这一部分人进入政府,会对中国未来二十年到四十年的体制改革,经济发展,有着重要的积极影响。最后一点其实我也有点拿不准,就是衣锦还乡。一个乡字,其实能说明很多东西,中国人几千年来的社会关系中,很重要的一个就是同乡关系。咱们学校里面有三家打印店,不知道您有没有注意到,这三家打印店的老板都是温州人,而有趣的是咱们学校里面的十四家便利店,老板全部都是河南人。这种现象,我觉得不是偶然现象。中国有相当一部分行业,其从业人员大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 “你直接说重点。”蓝德安打断了李翟的话。 “衣锦还乡和以地域关系为纽带,说白了就是故土难离,而故土,不仅仅是老家有房子有地。我记得我小时候,周围有很多政府公职人员,从高考开始就背井离乡了,老家早就没有土地,家里的老人也都接到城里了。但逢年过节还是要回老家,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还有重要的社会关系留在当地。我觉得这种情况是由于人才流动性差所导致的。而随着中心城市的人才聚集效应越来越强,以及已经开始加速的城镇化建设,这种情况会慢慢消失。”李翟说的斩钉截铁。“我想知道你的论据。” “迄今为止,我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大中型城市的商品房价格,是由本地人炒起来的。”李翟扶了一下眼镜,拿起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就这么简单,任何现象都可以用另一个现象去解读。” “这些东西都是谁教你的?”蓝德安沉吟了一会,问道。 “我瞎猜的。”李翟回答的倒是干脆。 “那如果,给你机会,让你认真研究你刚才说的这些东西呢?” “不去。”李翟没有丝毫地犹豫。 “为什么” “我不配。” “啊。”蓝德安愣了一下,有点不太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说什么?” “我敢去思考这些东西,是因为我什么都不是,我才可以以一个很低的姿态去听所有人的讲他们的事情,并把这些信息收集起来做分析。而您之所以对我说的这些东西有兴趣,原因无非有二,第一,我只是个本科生,我的地位,与我所说的这些东西并不相符合。说句不礼貌的话,如果您是学生,我是校长,我再重复一遍我刚才所说的东西,那您一定会觉得这校长不靠谱,没有数据支撑,没有模型演算就敢胡说八道。第二,您身居高位,周围的人对您说的东西无非是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有求于臣,平时听到的都是庙堂之言,所以您才会觉得我这一通胡说八道好玩。” 李翟不喘气地说完了这一大段对白,意气风发。好像回到了五年前,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时候。那一年李翟,同样是面对一个大人物,侃侃而谈,颇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气魄。 这番话说完,蓝德安沉默了。他没有想到面前这个人的会给出这样的答案,这个人远比自己想的要复杂。“如果刚才的那一番话我说给你们班除你以外的任何一个人,他们会什么反应吗?” “那您知道如果我刚才说的那些话,说给除您以外的任何一个老师听,他们会作何反应吗?”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李翟拿起桌上的杯子,起身倒了一杯水,又从饮水机的柜子里拿出一只杯子,给蓝德安倒了一杯。坐下以后,拿起桌子上的烟盒,给自己点了一根。“无论如何,都还是要感谢您。这些话,憋了好多年没说过了。” “我听你们班的辅导员说,你平时在班里都不怎么说话的。但今天跟你聊,我觉得你不是个内向的人。能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语言是一种沟通的工具,如果连需要沟通的对象都没有,那使用这种工具还有什么意义呢?” 蓝德安笑笑,“那你的意思是,有些人沉默是因为他们没有沟通的内容,而你沉默是因为没有沟通的对象?” “对。”在蓝德安之前,认真听李翟说话的是赵墨,就在昨天。再往前一个人,时间久到李翟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不做回答,但你不要骗我。” “好,您尽管问。” “你觉得你们现在上课学的东西,有用吗?”李翟的这篇报告,跟上课学的东西毫无关系,这次作业的确让每个学生写一份关于房地产市场的分析报告,但那些数据都是上课时老师所提供的,论据也都在讲课时放的PPT里。李翟的这份报告里没有用其中的一项数据,也没有根据上课时讲的经济学原理去对房地产市场做诠释。 蓝德安看着李翟的眼睛,李翟也看着蓝德安的眼睛。两个人都想从对方的眼神中,找到蛛丝马迹。 “大部分都没用。” 蓝德安从李翟的眼神中看出了决绝,他知道李翟没有说谎。“这些话,你对别人说过吗?” “没有。他们会觉得我不知天高地厚,不会走,就想飞。” “那为什么今天对我说了?” 李翟举起左手,看了一下表,“从我进门开始到现在一共是一小时零七分钟,在这一小时零七分钟里,您的手机一共有六个电话呼进来,但您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哈哈哈哈。”蓝德安爽朗地笑,“那你愿意和我说说,你为什么觉得现在学的东西没用吗?” “我接下来说的话,您听完就可以忘记了。我们现在学的东西,和其他学科一样,都有点黑箱原理的感觉。我们对于经济现象的认知,大量都是来自于书本或是其他渠道的文字资料。我们总是在一味地强调用理性思维去思考这些经济现象,甚至为了追求这种理性思维,我们用数字来代替文字。但这样真的有用吗?要知道,市场经济从来都没有按照理性思维去运行。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最近比较热门的话题是春运的火车票价该不该上涨,据我所知,您对这件事是持反对意见的。理由是,春运的火车票是刚性需求。但刚需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理性思维的产物。市场经济出现这种产物,完全是因为有大量的市场经济参与者都不能完全使用理性思维去权衡利弊。但即使是这样,政策也依然要保障他们的需求。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一件事,从来都是,经济工作者迁就市场,而不是市场迁就工作者。无论是经济学、经济政策还是什么,说白了都是经济现象的衍生品。先有经济现象,才有研究经济现象的人。如果市场都不能做到纯理性的话,那我们用理性思维去审视经济现象还有什么意义?市场的主体是人诶,不是钱。人怎么会做到24小时保持理性呢?我首先就做不到。我如果能保持24小时的理性,现在就不会和您讲这些话了。”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样?” “先研究人,一切以人为本,从人的角度出发。社会学科中忽略人这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和清谈没什么区别了。我觉得,无论自然科学发展成什么样,经济学研究者永远应该从当下找寻内在规律,而不是每天泡在图书馆里对着一堆陈芝麻烂谷子做笔记。以前都说十年一代人,现在都成五年了。信息社会,人对于外部环境的认知水平不断提高,我们如果还搞本本理论,就真的把自己变成笑话了。”一支烟刚好燃尽,李翟又点了一支。 两个人相顾无言,静静地坐着,回想刚才的对话。午后的阳光洒进来,映出氤氲在办公室里的烟雾。 蓝德安经常回想起那个下午。 “大材。”这是蓝德安第一次给出这个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