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契子
大月历靖和十三年六月初六大吉诸事皆宜 六月的阴天总是较其他季节更加的闷热。空中浓密不一的乌云虽然遮挡住了盛夏的烈阳,但却挡不住仲夏原本应有的炽热温度。大雨迟迟不落,天气闷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空中连一丝的微风都感受不到,潮热的温度让皮肤粘腻得难受的同时,还有种连呼吸都不畅的感觉。 就在这样的天气,在随时可能大雨倾盆的情况下,京城的各处的大道上只有很少的行人,根本不见平时的热闹。只除了一个地方,京城荣华坊。 京城的荣华坊,在这有真龙天子坐镇的京城之城中那也能算得上是有数的几个权贵人家的聚居之地。虽说像这等地方在平常的日子里也是往来之人络绎不绝,各高门大户市若门庭,但能够像今天这般热闹的日子在一年之中也并不常见。无他,今天是在荣华坊中也算是一等门第,户部尚书林博仁长子鸿胪寺丞林保文续娶宾州都督宁昶杰的次女作平妻的大好日子。 今日联姻的林、宁两家在这大月朝者都可算是高门贵第。娶媳的林家家主林博仁是执掌大月朝财权的户部尚书,其弟林博仪也时任正四品的佥都御史一职,今天娶亲的新郎、林博仁的长子林保文未及而立便已是正六品鸿胪寺丞,而且已有传闻说是还将不日高升。整个林家在大月朝的权势即使称不上权倾朝野,也算得势不可挡。 而林家今日的亲家宁氏,在其权势上也并不逊色于林家。宁氏一族不但经营宾州已过三代百年,当代家主宁昶杰不但担任宾州都督一职更有其祖到递减传来的三等承恩伯的爵位,在这大月王朝可算得上是一方诸侯。 这林、宁两家一文一武,绝对可算得上是天作之和。更何况这并不是这两家的第一次联姻。林保文之所以能娶得宁家的嫡次女为平妻,正是因为他的元配正室正是今天继娶的这位宁二小姐的亲姐、宁家的嫡长女。传闻中今天的新娘宁二小姐之所以会以宁氏嫡次女之尊委屈的嫁与亲姐夫作平妻,正是应其长姐所求。 传说那位嫁入林家已有三年的林少夫人、宁大小姐与其夫林保文极其恩爱,只可惜却是红颜薄命体质极弱,所以入门三年仍无所出。其夫林保文因为爱极妻子,这三年来也不肯纳妾。他们小夫妻之间的感情不知羡刹了这京城中的多少人。 只是红颜薄命,这位让人羡慕的林少夫人在去岁时不小心染上了时疫,自此后便缠绵病榻一病不起。其病情让不少名医御医都束手无策。自知时日无多的林少夫人自觉拖累丈夫,对不起婆家,便向家人提出了让其夫继娶其亲妹为平妻,在其身后再扶正的要求。对于林少夫人的要求林家原本并不同意,但却挨不过林少夫人拖着沉重病体的苦苦哀求,于是就有了今日的这番热闹。林、宁两家这次再次联姻,也因为这个缘故而被传作一时佳话。 气势颇为恢宏大的气派不凡的大宅门此刻中门大开,如朝的嫁妆队伍过后接着的是如潮的恭贺人群。 送入迎接队伍后,穿着一新平日最是严肃的尚书林大人难得笑容满面的带因一身红绸新郎服而格外显得英俊挺拔的长子林保文,就来到了大门口迎接赏脸上门来恭贺的贵客们。 “两位林大人,恭喜恭喜啊。” “托福,托福。里边请!” “允山(林博仁的字)兄,今日是贤侄小登科的大喜之日,你我可要好好的喝一杯啊。” “靖言兄、瑞文兄两位难得赏脸,今日自当要不醉不归。保文,今日你可要好好敬两位伯父一杯才是。” “两位伯父大驾光临,保文敢不从命。两位伯父有里边请!” …… 就在荣华坊林府热闹非凡迎娶新妇的时刻,离京不远的京郊一处偏僻小庄上的廊院里却有人正在历经着生死一刻。而这正历经生死劫难的不是旁人,正是今日那段佳话中的主角之一,林府三年前正儿八经明媒正娶的少夫人、宁氏的嫡长女,传闻中过门三年未育重病将死的宁婉儿。 廊院中一间有些阴暗的正屋里,一个身穿青色纱衣的宁婉儿正躺在一张竹床上颤抖着,淋漓的大汗****了额边的发际,堪称清秀的峻眉纠结的皱着,紧咬得微微出血的薄唇里时不时因为疼痛而呻吟,身下的竹床上已被大量的羊水浸湿,更有片片血迹。 在她的身边一个穿着朴素青蓝布裙,梳着时下在侍女中最时兴双环髻的少女正一脸焦急的一手紧握着她的手,一手用丝巾在她额际擦汗。嘴里还带着微微的哭腔细声安慰着:“小姐,撑着点,绿珠已经去请稳婆了。等稳婆来了,小姐一定能平安的将小少爷生下来。等小少爷生下来,一切就会好的。” 躺在竹床上的宁婉儿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只是依旧紧闭着双眼痛苦的呻吟着并未应话,身下的那滩血迹却是在缓缓的扩散。 正在她身旁的侍女急得眼泪走掉、六神无主的时候,屋外终于传来了人声。 “啊,绿珠,是稳婆请来了吗?”听到屋外的人声床边的侍女欣喜的看向了门外。但等看清楚来人之后,脸上的欣喜速度被愤恨所取代:“金枝?怎么是你这个贱人!” 来人是个与布衣侍女年纪相仿的女子,身上穿着的却是比侍女身上那身青蓝布裙好得多的有着精绣的杏色纱裙。她听到布衣侍女的辱骂,并不着急着生气。而是因为屋内发霉和血腥混合的难闻味道而皱了皱眉,又环视着打量了一下在她眼中可算得上是破败的屋子,然后才看着在竹床上挣扎的宁婉儿道: “呦,红玉,今时可不同往日了,别张嘴闭嘴叫人贱人。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今天我不跟你计较。我今儿过来可是有正事的。” 一边说着,一边嫌弃的迈着小步走近床前。 看到被唤作金枝的女子走了过来,被称作红玉的布衣侍女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挡在了她的身前,柳眉倒立的喝道: “别靠过来!谁跟你这恩将仇报、背主求荣的下贱胚子姐妹一场?你不配!小姐当初真是瞎了眼了,居然救了你这样一条反咬主人的毒蛇。你不到你的新主子跟前去卖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来看小姐被你们害的惨样吗?你这良心被狗吃了的贱人!只要有我的命在,是不会让你再伤害小姐一根毫毛的。” 看着红玉激愤护犊的样子,金枝只是轻嗤一声。不再坚持走近竹床,更是一副懒得与红玉争辩的样子,只是冲着竹躺上至今尚睁过眼的宁婉儿道:“今天奴婢可不是来与红玉争辩谁才是忠于主家的忠婢的,当然也更不是来看小姐笑话的。”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这里没有你的小姐!”激动的红玉再一次打断了金枝的话。 “红玉,我在与小姐说话,你插什么嘴?枉你自认为小姐的忠婢,在小姐面前连这点尊卑都不讲了吗?”被红玉打断话的金枝对红玉的再三挑衅也有些不耐了,只是她还记挂着今天过来的任务,所以也只是顶了这么一句后就没有再与从不被她放在眼中红玉纠缠,而是继续对宁婉儿道明来意:“今天奴婢是来是奉命前来给小姐道喜的!” 说着稍稍犹豫了一下,将挡在跟前的红玉朝一旁推了一把,又向宁婉儿的竹床走近了两步,“看小姐现在的样子莫不是要生产了?看来今日金枝也真是赶巧了,赶上了小姐的双喜临门。” 听到“双喜临门”这个词,正要因为被金枝的推据发怒的红玉也不由的呆了一下,全然忘记了要找金枝的麻烦,而是用力的一把拉过金枝,颤声问道:“你说什么?什么‘双喜临门’?难道,难道……” 金枝看到红玉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发慌的神情,不由得心情大好:“不错,正是你所想的那样,今天不但是小姐生产的日子,而且更是姑爷迎娶媜儿小姐进门的大好日子!你说小姐今天可不正是‘双喜临门’么?” 说着又朝竹床上的宁婉儿看了过去,她可不想错过大小姐此刻的表情,家中还有人在等着她到时候回话。 “啊——” 也不知道是被金枝所带来的消息刺激的,还是被肚子里死活不肯出来的孩子折腾的,一直在压抑低声呻吟的宁婉儿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随着这声惨叫的,是她身下速度扩大的大摊血迹。 被这声惨叫吓到的红玉也再顾不得金枝,而是扑到了宁婉儿的床前哭道:“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再坚持一会儿,一定要坚持住!” 正在这时一直阴沉的天空忽然像天狗吞日般的彻底暗了下来,同时似是由远及近的响起一声巨大的炸雷声,瓢泼的大雨从天而降。吓得还想要再说什么的金枝忽然心虚得再也不敢开口出声。 雷声响过,大雨降下之后,天色也很快回亮了。 院子里又再次传出了人声,除了一个略微年老的声音大声抱怨着之外,还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哀求。 “杨嬷嬷,麻烦您再快一点。我们小姐快等不急了,一会儿再给您多封二两银子。” 一个与红玉同样身着青蓝布裙的青年女子扶着一个五十岁许的布衣老妇走进门来。在看到缩在一旁的金枝后只是略有一怔,便拉着老妇急步走到了哭喊的红玉边道:“杨嬷嬷,快看看我家小姐怎么样了?” 老妇走到竹床前红玉让开的位置上仔细看了看面如纸白似是已无声息的宁婉儿,又看了看已然开始往地上滴落的大摊血迹,摸了摸她已无动静的大肚子,然后才转向一旁关切的两名侍女摇了摇头道:“晚了,我们来晚了。这位小夫人胎死腹中已经不中用了。” “不会的,不会的,嬷嬷,你再仔细看看。”红玉跟后回来的侍女绿珠急切的拉住老妇摇着头哀求道。 老妇似是见惯了眼下的情形,再次摇了摇头:“再看也没用,还是准备后事吧。” 老妇说完便转出了屋子,站去了屋外的廊下。 “小姐,不会的,小姐,还要生小少爷,不会有事的……” “小姐,都怪我,是绿珠回来迟了,害了小姐和小少爷……” 红玉和绿珠扑倒在宁婉儿的床前痛哭着,而此时的宁婉儿已经气若游丝,嘴微微张了了两张,最终还是一个字也没有能说出口便撒手西去了。 谁也未曾有注意到,在她垂落的手边留下了一个由血写成血红血红的“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