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昼黑昏
苏伟借着酒劲在家里疯狂地砸东西,凳子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锅碗瓢盆碎了一地,满目疮痍,令人惨不忍睹。苏太太被吓傻了,她缩在角落里,目光呆滞地看着丈夫在砸自己的家,他的每一声大吼都把她吓得浑身一颤,那模样仿佛是一只惊弓之鸟。在她的眼里,她看到了一只没有人性的恶魔。 槟榔也傻了,不过她倒不是害怕,她只是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是正常人吗?她确定无疑他是疯了。 她看到苏伟气喘吁吁地将已经倒地的凳子又抓起来扔向他的妻子,苏太太下意识躲开,凳子“啪”地砸在墙上,霎时木屑乱飞。他一把抓住太太的头发,在她的耳边大吼道:“你签不签?你到底签不签?钱?你还想要钱?我告诉你,我没钱!你听清楚了吗?死女人,快给我签字!”他抓着她的头发乱晃,散发出一股又浓又臭的酒气。槟榔这下明白了,他只是个借酒才敢行凶的胆小鬼,就像那群败类,什么能耐也没有,只会靠打女人和孩子来显示自己的威猛。 她这下觉得他让她鄙夷又恶心,她从书包里掏出手机报了警: “喂,是警察局吗?这里要出人命了,这里是……” 她很大声地刚说完地址,手机便被夺去摔在墙上碎了。苏伟瞪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吼叫: “你在干什么?” 槟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害怕,也许体内潜藏的乖戾因子又跑出来打招呼,她仰起头冲他冷笑,慢条斯理地问:“怎么,连我你也想打?好!”她点了一下头,指着自己的脸,“你往这儿打,打得越重越好,别留情。等警察来了,我马上告你虐待我,不信你就试一下!” 苏伟显然被女儿少见的反叛吓到了,他看着她凌厉的眼神,酒醒了一些。既然已经报警,他当然不能再撒野,但他又不能表现得太害怕。于是他将女儿重重地推到一边,指着妻子骂道: “妈的,这就是你养得好女儿,敢和她老子作对!” 槟榔被推摔倒在地上,便再也爬不起来。她坐在那里看着他的身影,突然狠狠地说:“以后你来一次我报一次警,不信你就试试看!想离婚就法**见,反正我们没收入也是死路一条,我倒想看看你能付多少赡养费!” “他妈的,你这个死丫头,欠收拾是不是?”苏伟走过来,恨得牙根直痒痒。 “快走吧,警察很快就来了!”槟榔坐在地上仰头盯着他,冷道。 苏伟既恼火又不敢停留太久,可他不甘心就这样放过她,这时候他女儿在他眼里就是个贱人,她的眼神让他恼怒万分。于是他一把将她拎起来,在她娇嫩的脸上狠狠地赏一巴掌,然后大踏步离去。苏太太赶紧关上大门,扑过来抱住正用手摸脸的女儿,哭着说: “你没事吧?你干吗和他对着干?疼吗?你的脸都肿了!” 她推开她的手,没哭,只是问:“都这样了,你还想怎么办?” 母亲抱着女儿大哭:“都是妈不好,妈没本事,让你跟着受罪!” “你就别哭了,把屋子收拾了吧。”槟榔皱着眉,对母亲的哭哭啼啼很不耐烦,她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摔得生疼,“等我明天考完试再说,这一阵他也许不会再来了。”她道。 “你报警了?”苏太太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抹泪一边问。 “我骗他的,要是警察来了,说不定明天又会有人来催租把我们赶出去了。” 苏太太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她不敢相信女儿的镇定,但她心里却涌现出一种连她也察觉不到的感觉。如溺水者抓住了稻草,她的心又找到了靠山。 其实槟榔并不镇定,她只是不愿在母亲面前哭。她深知母亲极度脆弱,所以她必须要在母亲面前表现出坚强。如果连她也倒下,那她的母亲一定会疯掉。晚上,当她脱掉衣服发现自己身上的淤青时,她伤心地哭了。她躲在被窝里,一边用凉毛巾敷自己红肿的脸,一边咬住被角流泪。诚然她对父亲并没有多少感情,但他今天的行为仍让她伤心欲绝。她一直把他当做天来看,从未想过他们之间会弄成这样。而现在她的天塌了,她的所有希望都变成了绝望。痛苦如洪潮般将她淹没,勒住她的脖子让她窒息,她悲伤得已无法再思考。 第二天她肿着脸,黑着眼眶去考试,结果可想而知。 中考成绩很快便下来,她到指定地点去领成绩单,当拿到少得可怜的成绩时,她觉得自己的脸一下子烫了起来,霎时满面潮红。幸好有林碧在一旁安慰她,否则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了。 一切来得太突然,杀得她措手不及。因为她的分数对她报考的学校来说太低,因此她真的被从第一志愿刷下去,分数只够第二志愿的扩招分数线。更令她没想到的是,开学时间如此快,刚拿到通知书就要去报到准备军训了。而扩招生报到,首先要交三千块钱,这对她来讲无疑是一场晴天霹雳。 自从上次的闹剧后,苏伟倒也没再来闹过,只不过那天后的第二天,他曾打电话来说只要妻子同意离婚,孩子的一切他都会管。妻子当然不相信,她没同意。后来苏伟下午又打来电话约太太出去面谈,太太去了,却没见到人,等她回来时才发现,她丈夫的一切东西居然不翼而飞了。 她大哭一场,可她还要供养女儿,没办法,为了生计她只好压抑住恐惧出去找工作,因为现实摆在面前。可是她太久没去工作了,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恐惧。而且她已经四十四岁,这种年纪只能去做清洁、服务那样的工作,她与社会脱节后纯净的自尊心与不肯向现实低头的高傲使她又不愿意做那种事,所以她花了一个星期才找到一份在写字间里的工作,花了近一周时间培训,结果最后发现那里竟然是一个变相的传销窝点。 槟榔报到的那天恰巧是苏太太重新找工作的第一天,她回家时,母亲正在看报纸上的招聘广告。 “怎么样,报完到了?”苏太太显得很疲惫。 “要先交三千块钱。”槟榔淡答,坐下来,“明天前必须交。” “这么快?”苏太太惊呼,她的语气是惊讶的,可她的心却没什么感觉,她已经被生活折磨得麻木了。 “是啊。”槟榔揉着眉心回答,更疲惫。 正在这时,门突然被拍响,伴随着房东高声叫门的声音。这一下两人的疲惫都被惊走,她们一起屏住呼吸端坐着,谁也不敢出一声,哪怕是动一下的声音也怕被外面的人听出来。那巨大的门声震得她们头皮发麻,心里乱颤,可她们仍坚守着,抑制住人类对噪声的强烈恐惧,丝毫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直到房东累了或是以为没人在家,她终于走了。屋里那对母女侧耳又听了十分钟,确定人真走了,才暗自舒一口气。 “我们欠了多久的租?”槟榔问母亲。 “今天整好六个月。”母亲捂住胸口回答。 槟榔沉默了一会儿,仰天叹道: “这可怎么办啊?”其实她讨厌问这种话,因为毫无意义。 苏太太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说: “先解决你上学的事吧,我给你爸打电话。” “他不会接的。” 可苏太太还是去了,仿佛没听到女儿说什么似的。然而苏伟的确没接,于是她又走回来,坐在沙发上叹气。 “他到底在哪儿上班?”槟榔突然问。 “我也不知道,他不和我说他的事。不过好像在市中心和人合开一家餐厅。” “你手上还有多少钱?” “大概两百块。” “你把知道的地址写给我。”她沉默一下,没看母亲,开口说。 “餐厅的地址?”苏太太望着女儿的脸,望到的却是异常平静。 “你去找工作吧,我到那家餐厅去一趟,然后再说。” 她的语气好像决定了一样,苏太太服从地点点头。 槟榔之所以要去是因为她怕母亲还没说到核心问题就又和对方打起来,母亲脾气太急,控制不住自己,她做事带太多感情色彩。可槟榔自己不一样,她没什么感情,有的只是希望。其实在以前,出了这种事她能躲多远躲多远,可现在不一样了,这是关系到她命运的时刻。母亲已脆弱到无法再为她挡风遮雨,所以她必须抛开一切勇敢地战斗,为这个破败的家,为了母亲,也为了自己。 她特地换上自己那双粉色的三寸高跟鞋,她一直酷爱高跟鞋,只可惜上学时不能穿。她觉得穿上高跟鞋会让人变得挺拔,会让人更有自信。换句话说,它可以帮她壮胆。 她是个美丽的姑娘,虽然瓜子脸不标准,但尺寸很标致,而下巴上那一道美人沟更显漂亮。天生的小麦肤色。鼻梁不是很挺,但用妆容完全可以盖住。她的眉毛浓黑,睫毛又密又长,眼窝略深。一张脸上最出彩的莫过于那对眼梢上挑得很厉害的丹凤眼,黑盈盈的,即使她是高度近视,可在外人看来,离开框架眼镜的那对眼睛实在很美。此外她还有一头又黑又粗的发,虽然很短,但留长后绝对够得上浓密如云。即使个子不高,一米六左右,可她的身体比例却很接近黄金比例。她的胸脯发育得有超过同龄人的饱满,那也很诱人。 有人说她像只狐狸,因为她的眼睛。也有人说她像混血,因为她的下巴和高眉骨。或许她够不上国色天香的标准,或许她没有规定里那么标致,可她还是个小美人。更不要说当她安静下来,她会有一种更浑然天成的美感,那是一种把花季少女的清纯与早熟女人的魅力融合到一起的美丽。 只是她的容貌并不能让她产生过强的自信,因为对她这样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女孩来说,她认为漂亮当然好,可光有漂亮是不够的,她需要更实际的东西。只是偶尔美丽还是有用的,因为当她胆怯时,她就会把自己弄得非常漂亮,那样她心里就不会太害怕。 她很快便找到她要找的地方,很好找,一间二层酒楼。她就站在下面,一遍遍地对着招牌检查自己是不是找错了。这时她的心里开始怦怦乱跳,她很少到酒楼去,而且去也是去吃饭,从没找过人。万一没人理她那该多尴尬,万一她找错了被人嘲笑以为她是个神经病怎么办?就算没找错,见到父亲,她又该说什么呢?上次他们闹成那样,这次来简直是多此一举,他要是把她赶出去,她又要怎么办?是和他闹,还是默默离开?她拿不准。她开始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在外面犹豫徘徊很久,还是说服不了自己。终于她发现自己在这边乱想是永远也进不去的,她不能在这儿转到晚上,她必须要在今天把这件事解决掉。心一横,她硬着头皮冲进去。 迎宾小姐以为她是要吃饭的,热情地迎上来将她往里让。槟榔感到很窘迫,但她并没有忘记来意。她硬着头皮,努力掩饰住自己的害怕。她抬头,以平常的、清晰的语调询问: “不好意思,我是想请问苏伟在这里工作吗?” 幸好迎宾小姐没有表现得不耐烦,只是说: “这我不知道。”她问不远处的领班,“你知道有叫苏伟的吗?” “苏伟?哦,你是不是想找苏经理?他已经不在这儿干了。”领班走过来打量她,“你是哪位?” 槟榔听到他的前一句话立刻傻了,刚刚在外面想说的台词一下子全部忘记,她脑袋一团乱,这始料未及的结果让她顿时没了主意。 领班见她神色有异,就问:“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槟榔猛地回过神来,强笑着摇头,说声“谢谢”,转身往外走,可刚走一步她又停住了。她不能就这样走了,就算她今天找不到人,她也该弄清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她又回身问领班: “那请问你知道苏伟去哪儿了吗?” “哟,这我可不知道。” “那他是什么时候不干的?” “大概两周前。” “那这里有他的朋友吗?我是说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不干吗?” “你是他什么人啊?” “我是他女儿。”槟榔实在不愿这么说,可她没办法,因为对方有点不耐烦了,“你能帮忙找个人问问吗?” 领班似乎立刻就明白了什么,他说: “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帮你找祝经理。” 槟榔道谢,站在原地等着。一会儿领班去了又回,说: “来,跟我走。” 槟榔就跟着他,被他领上楼,绕过用餐区在经理室前停下,敲门得到允许后,他打开门,做个手势要她进去。 办公室的空间并不大,但很整齐。坐在办公桌后伏案的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相貌普通,却很精明。见她进来,他抬头看她一眼,立刻就盯紧了她的脸蛋。槟榔感到他对她眼前一亮,接着她听他问了一句“苏小姐?”,打个手势让她坐下。 槟榔从没遇过这种阵势,不过潜意识里她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尽量表现得优雅得体,千万不要像个小可怜来乞求同情,那样只会招人厌恶。于是她努力优雅地坐下来,定定神,掌握主动权地率先启口: “谢谢您能见我。” “不用客气。”祝经理笑说,他的眼睛盯着她,对她所表现出来的神态很感兴趣。 “您是我父亲的朋友?” “算是吧,我是他曾经的合伙人。” “那我就直说了,我父亲已经好久没回家了,我母亲为此也生病了,我是没办法才找到这儿来的。我听说他不干了,我现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现在只有您能帮我,请您告诉我您知道的一切,可以吗?”槟榔用恳切的眼神看着他,希望他可以被她打动,所以她在自己的语调里加了一些感情。 “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祝经理回答,他用一种奇怪的、与话题无关的眼神注视着她,“他两周前从这里撤股,之后就杳无音讯。不过他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关系密切,她常来找他,我想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个。”他笑说。 “是啊。”槟榔勉强笑了笑,奇怪她居然对他的话一点也不惊讶,“那您知道那个女人住哪儿吗?” “这我不太清楚,不过很久以前我去过这个地方。”祝经理随手在纸上写下一串地址给她,“也许还在那儿,你可以去试试。这个女人很厉害,你父亲撤股时她也在场。” “你的意思是他们很早就在一起了?” “大概四年前吧。” 槟榔接过纸片,然后站起来:“真的太谢谢您了,您可真好心,帮了我大忙,真不知该怎么谢您才好。” “没关系,只要别说是我说的就行了。”他站起身改坐在桌上,离槟榔很近,接着用一种很暧昧的语调说,“你长得不像你爸爸,但很漂亮。” 槟榔看他一眼,有些警觉地笑答:“谢谢。” 对方笑笑,突然伸手放在她的臀上摸了下,满脸色迷迷地道: “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 槟榔被吓一大跳,这下她更确定地知道自己遇到色狼了,她差点跳起来,惊恐地瞪圆眼睛,心里很害怕。接着她忽然掉头往外冲,越过外面的人奇异的眼神,一口气跑到街上,抚着受惊过度的心口。她觉得自己狼狈极了,生平第一次遇到色狼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看着那人写给她的字条,她一时间羞愤交加,恼怒万分。 不过她还是立刻去找那个地址,姓祝的没骗她,那里果然有一处高档小区,是全封闭的。因为她要找的主人没在家,门卫不让她进,她只好在外面等。 她就在喷焰的烈日下等待着,那是她永生难忘的经验,后来每每想起心口仍然抽痛。火球一般的太阳直直地照在她身上,不到一会儿她的衣服就已被汗水湿透,妆也花了。周围没有一点遮阴的地方,她只能在毒日下暴晒着。她觉得自己都快要冒油了,身体里的水分呼呼往外冒。周围没有一个人,所有人这时都在室内避暑,连保安都待在岗亭里。这时的槟榔难受得都快要哭了,一天里发生这么多事,她既伤心又委屈,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承受这些,她太倒霉了!火辣辣的太阳一点也不怜惜地要打垮她,她的身上又湿又粘,她既狼狈又沮丧。偶尔有几个过路的对她投来惊异的一瞥,以为她在这种天气下站着是发神经,那目光像利剑一样伤害着她的心。 她在炎炎的赤日下等了三个小时,然后她看到她的父亲领着一名七八岁的小男孩走在前面,一名浓妆艳抹的女人撑着阳伞跟在后面。她的容貌还不及苏太太的一半,却满身好衣服,打扮得花枝招展。 槟榔的目光旋即定在她的父亲身上,她不敢相信他居然会满面慈爱地对着别人的孩子,他对那孩子笑,轻言细语,含笑作答,一派完美父亲的模样。一股酸楚到不能再酸楚的气息淤积在她的胸口,她伤心欲绝,就是这种感觉差点让她一下子晕过去。 他们很快便看见她,吃了一惊,不过马上就镇定下来。苏伟对那女人耳语几句,对方鄙夷地看了槟榔一眼,带孩子退到一边。他就朝自己的女儿走过来,冷冷地问: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槟榔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犹豫了下,决定直切正题:“家里已经快支撑不下去了,我考上扩招,可是没钱,上不了。” “我也没钱!”苏伟的语气很不耐烦。 “爸,你真不打算管我们了?”他的话只能让她问出最后一句。 “实话跟你说,我的所有钱都在你冯姨那儿。”他指指站在角落里的女人,道,“这话你也可以回去对你妈说,她想拖着拿钱,门都没有!你们也别想着三天两头来找我,我又不是你们的银行,哪有那么多钱?你那死鬼妈成天闹,我早就烦了!你回去告诉她,要钱没有,要是她想继续拖着,我奉陪,看谁能拖过谁!” 槟榔这下彻底绝望了,她突然感到一阵天晕地旋,她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愤怒与羞辱立即啃噬住她的心,她点点头,命运已被审判完毕,于是她说: “我知道了。” 她转过身,一眼瞥见那个得意洋洋的女人,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这下她勃然大怒,走过去,眯着眼对那个女人说: “你可真厉害!” “你知道就好!回去告诉你妈,让她放聪明点,别和我做对!”女人说,用那对妖冶的小眼睛猛夹槟榔,像是很看不起槟榔的穷酸和狼狈。 槟榔僵硬着身体看着她,忽然转身,女人以为她要走。没想到她突然又转回来,扬起手臂,对准那个女人满是化妆品的脸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打得她措手不及: “贱货!”槟榔狠狠地骂一句,然后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时,大踏步离去。 不过不管怎么样,一切都结束了。 她一直走,一直走,穿过几条街,漫无目的,疲惫不堪。刚刚的一切恍然若梦,让她手脚酸软。她的心口仍在乱跳,呼吸依旧困难。终于,她走不动了,迷迷糊糊地停住脚,在一个角落里。她一直像快虚脱了似的,大脑怎么也不听使唤。而现在,她终于又忆起刚才的一切,一时间屈辱、愤怒、失望、伤心,百痛交集,牢牢地将渺小的她包围住。她再也忍不住,掩面哭了起来,在嘈杂喧闹的大街上。 暮云缭绕之时她才回到家,苏太太已经急疯了,槟榔的手机上次被摔坏,她没办法联系女儿。 “怎么才回来,见到你爸了?”她迫不及待地问,也许她对丈夫还抱有一丝希望,认为他不会不管自己女儿。 槟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想回答。苏太太着急地追问: “到底怎么样,你没见到他?” “他已经撤股了,两周前。”槟榔终于开口,语气平静,“他现在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 苏太太愣愣地望着槟榔,这种消息一下子切割了她的大脑。即使她已经知道事实,可再次听到女儿亲口描述,即使女儿说得很简短,她还是有一种五雷轰顶之感,她很难接受。她的嘴唇直哆嗦,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已经不会回头了,我们就死了心吧。”槟榔皱眉,母亲的样子忽然令她很反感,她有些愤怒地打散母亲的最后一丝希望,“他在帮别人养孩子,我已经和他没一点关系了,我怎么样他是不会在意的,他已经着魔了。” 苏太太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苍白着脸,目光呆滞,不敢相信地低喃:“他怎么会这样?!” “我们完了,只能靠自己了。”槟榔为母女俩的命运做出总结,她的语调依旧平静,因为她已经激动不起来了。 “我要告他重婚!”苏太太忽然恨恨地来了一句。 “这不是个好主意,我们没钱打官司,没有证据,也没有精力。也许官司还没打赢,我们就已经被房东赶出去了。”槟榔还是很平静地说,这个方法下午时她就想到了,的确不是好主意。 “难道就这么算了?” “他说他的钱都在那个女人那儿,虽然不知真假,但如果真是那样,打起官司来我们也没什么证据,会拖很久,还要花很多钱。如果我们真那么做,可能连饭都吃不上了。” “这个混蛋!他居然把我们逼到这种境地!这让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啊!”苏太太骂着,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 槟榔此时也很无助,但她没哭,也没安慰自己的母亲。她面无表情地,可说话的语气却是一声叹息: “我们现在要考虑怎么过日子,现在没人能救我们。我们不能再住在这儿,这儿的租金太贵,而且还欠着租。我得去借钱。” “找谁借?”苏太太带着哭腔问。 “找那些亲戚,看谁能借谁就借点。” “那你上学怎么办?” “还上什么学?哪所学校的费用我们都负担不起。”槟榔哼一声,这一声刺痛母亲的心。 “你没和你爸说吗?他怎么可能不管你,他……” “有那个女人在,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更何况是我了!”槟榔忽然有点恨她的天真。 “那我更该告他重婚!” “你听不懂我说的吗?”槟榔高声道,在看到母亲惨白的脸时声音又低了下来,“我们没钱也没证据,就算自己去搜集证据,那也要在有饭吃有地方住的情况下,可现在我们连房租都在欠,而且已经欠六个月了。更何况他早晚会遭报应的。他被那个女人教唆摆布,那样的女人,她还年轻,是不会甘于跟着他那种人的,他早晚要栽跟头。我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尽快搬家。” 苏太太这下沉默了,过一会儿,她问:“在这件事上,你怎么能这么平静?”这问题在这时候问实在很傻。 “我本来和他就没什么感情,从前他还能给我带点钱,现在他什么也给不了了。”槟榔回答得很平静,可她的心却在波涛暗涌。 苏太太痴痴地望着女儿冷凝的脸孔,女儿的冷淡让母亲心疼,她上前一抱住自己的女儿,哭着说: “对不起!对不起!是妈害了你!都是妈害了你啊!” 槟榔无法,只好抱着母亲,任由母亲哭泣,然而那泪水却没有让她的心有一丝的动容。她知道,她的心正在被一层厚厚的冰封缄,从此以后,她将彻底告别纯真年华,开始一段充满荆棘的旅程。 她不知道这晚林碧给她打了电话,后来几天又打了好些个,她没接到,于是她永远地失去了这个她最好的朋友。 苏家的亲戚都住在几百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次日,槟榔早早就出发了,买一张最便宜的火车票,拿着一百块钱。苏太太本打算自己去,可槟榔认为她撒起谎来更值得同情。她知道,如果不说谎,是没人会借给她钱的。更主要的原因是,她的母亲已经因为难过而变得有点不清醒,她的恍惚令她担心。 苏太太只好同意女儿的建议,无形中女儿又成为她今后生命的主宰,她答应槟榔会去找一间便宜的单间以作为搬家后的住所,而槟榔则承诺第二天就会回来。她上了火车。 从前走亲戚时也坐过火车,可这次的火车却像老牛一样慢,本来四小时的旅途却足足坐了六个小时,早上走的,到达目的地时已是下午时分,残阳如血。当她筋疲力尽地走出站台,她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一分钱一分货。 她顾不上喘口气,马不停蹄地前往此行的第一站——她大舅家。 槟榔的大舅和舅母开一家小超市,雇人看店,生意很不错。他们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儿子。一家三口加舅舅的岳母住在一起,生活得还算可以。 因为大舅家离车站很近,所以她是步行到那里的。站在破旧的居民区里,她在楼下徘徊很久。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是绝不会做这种事的。她实在不敢进去,她从未借过钱,她觉得很尴尬。她不知该怎么开口,也许她会被舅妈赶出去。一想到这里她就害怕,她可不想被赶出去,那样多难为情。她想也许她不该来这儿,也许她该先去更富裕的姑姑家试试运气。也许舅舅此时正在店里不在家。 “姐,你怎么来了?”一个声音在她耳边突然响起,打断她的思绪,把她吓一跳。 “小帆?”来人是舅舅家上五年级的弟弟,背着书包,看样子刚放学。 “姐,老远看着像你,你怎么不进去?”小帆见到她很高兴,“姑姑和姑父呢?” “我一个人来的。”槟榔有点窘迫地说,“你这是上哪儿啦?不是放假了吗?” “我去上数学课了。你怎么站这儿?快进去!”小帆热情地道,不由分说把槟榔往里拉。 “你爸在家吗?”槟榔问。 “在!”小帆回答。槟榔的心开始发抖。 当她进门时,她的舅舅正穿着大背心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舅母则在厨房择菜。对于她的到来,他们很惊讶。槟榔赶紧向舅舅的岳母问好,老人家歪在床上,对她爱搭不理。她又问候舅母,舅母只是点点头,就到厨房择菜去了。 槟榔感到很尴尬,全家只有小帆欢迎她,并将她让进里屋。不过很快舅舅便叫儿子去写作业,他感觉槟榔这次来得很不正常,于是他问她来干什么。 人家都这么问了,槟榔也只好直接挑明来意: “有件事想请舅舅帮忙,我考上高中了,可需要自费,但我爸现在出差了,不知怎么联系不上。我妈因为这件事很着急,也生病了。所以想让舅舅帮忙先垫一下,等我爸回来马上还。”她不敢说父母离婚的事,她家的情况舅舅是知道的,如果知道槟榔她爸跑了,肯定会以为钱借出去是rou包子打狗,那她要借钱就更不容易了。 她刚说完,还没等舅舅回话,厨房里的舅母立刻高声喊道: “孩子他爸,过来帮我一下!” 槟榔的舅舅起身过去,槟榔立刻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只听舅母小声问: “怎么,她是来借钱的?” “是啊,她爸联系不上,所以想让咱帮着垫下学费。” “我告诉你,这事你别管,咱们家都揭不开锅呢,还借她钱!再说他们家从前管过我们什么?当初咱们开超市时向他们家借三万块钱,你看她爸那脸色!切!我都不稀罕说!还有当初咱家买产权时,他们家出过力吗?” “好啦!你小声一点儿,别让她听见!” “听见怎么了?本来就是!” “她只是个孩子,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学费能用多少钱?再说又不是不还!” “哎,我告诉你的可是好话,我们又没多少多余的钱!再说你借给她,那她什么时候还?她住那么远,我们怎么要?我可告诉你,这件事你别管,你要是管了我和你没完!” “……” “嘿!你听见我说的没有?哎,你到底听见没有?” “听见了!”她丈夫不耐烦地小声答,开始往里屋走。 做太太的就满意了,转身去开火准备做饭。 槟榔赶紧跑回座位坐下,觉得自己被一盆冷水浇个透心凉。舅舅回到原位,冲她歉意地一笑,说: “槟榔啊,不是舅舅不帮你,只是舅舅现在也有困难,超市前两天刚投了钱,所以现在手头也很紧。” “我知道了。”槟榔低着头道,满脸窘得通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我知道你有难处,那我先走了。”她说着站起来。 “你去哪儿啊?” “我到二舅家去一趟。” “那吃了饭再走吧?” “不用了。”槟榔说着,起身告辞。 舅舅一直将她送到门口,舅母也出来,笑说: “这么快就走?路上小心啊!” 槟榔答应一声,快步奔下楼,身后“嘭”一声的门响好像是在嘲笑她,让她很难为情。她更加加快脚步,一路飞奔下楼,直到又一次见到太阳,她才舒了口气,稍稍平静一点。 “姐!”小帆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怎么下来了?”她惊讶地问。 “我来送你,你出什么事了?”小帆担心地问。 “没事。”她笑笑,“姐要走了,你回吧,不用送了。” “我送你到大门口。” “好。”槟榔只好答应。 小帆一直将她送到小区的大门外,槟榔笑说: “你回去吧,这次姐不能再给你买雪糕了。”从小帆小时候起,她总会给这个弟弟买冰糕、糖果。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他笑道。 槟榔微笑,摸摸他的头,说一句“好好学习”,然后走了。 第一次便行动失败,她感到很挫败,但她仍打起精神,她不能就这样认输,她必须坚持到底。 她去了第二站——姑姑家。 姑姑家住在城郊,她倒了三次车才到。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她二姑家也在闹离婚,屋子里一团乱。二姑把自己弄得像疯婆子似的,把槟榔吓得只待两分钟就跑出来了。 无奈,她只好又倒四趟车,到城市的另一头去拜见她的大姑——她最富有也是最可怕的亲戚。 结果可想而知,这次比上次更糟糕。 姑姑在一百多平的大房子的露台上接见了侄女,那时她正将自己干裂的脚放在一张圆桌上涂红指甲。 问明来意后,她是这样说的:“槟榔啊,我也没钱,你也知道钱都在你姑父那儿,除非你还双倍,否则他是不会随便借钱的。”说完她又继续涂她的脚趾甲,槟榔便很知趣地告退了。 此时天已经黑了,太阳早就落下山去,只余一片暮色苍茫。 槟榔漫无目的地走在繁华的街上,又累又饿,连最后一点精力也在刚刚消耗殆尽。此时不少商家的霓虹灯已陆续亮起,发出的光芒糅合进大路中央汽车集体排放出的尾气里,彰显着繁忙下的浮华,“这么大的城市,我是多么渺小啊!”她心里说,抬头仰望天空,却看不到一颗可以为她指路的明星,“这世界如此繁华,难道就真的没有我可以栖身的地方吗?”她心里想着,觉得自己已经快倒下了。 就在这时,风沙骤起,劈头盖脸地向她打来,紧接着天上滚过两阵闷雷,一场大雨从天而降。 街上的人立刻乱如群峰,四下逃窜。铜钱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打下来,浇在槟榔的脸上。她赶紧四处找地方躲雨,可却怎么也找不到。直到跑了好久,她才跑到一处公交车站的棚子底下,那时她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她站在那里望着一下子变得黑漆漆的天空,湿漉漉的头发顶在脑袋上,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身体让她浑身不舒服。一阵风夹雨袭来,吹得她汗毛直竖,昨夜喝的那碗用一点剩米勾成的白粥已抵挡不住无尽的寒冷。刹那间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她觉得这样活着太痛苦,她为什么非要这样活着?她为什么要受这种苦?她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一次次地委屈?在她头脑发昏、满心绝望之际,一股邪气突然趁虚而入钻进她的心窝,她的脑子里霎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并且越来越清晰—— 与其这么活着,还不如自我了结,一了百了。死亡,也许对她来说是最好的解脱。死去之后,她就不会再这么难受,这么狼狈,这么痛苦了…… 雨很快便停了,她开始行走。天已经很晚,所以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她就那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在被潮湿笼罩的城市里。偶尔她呆滞地望一眼街边明亮的霓虹灯,然后继续向前走。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她的脑子像被电击过一样木木的。她走啊走,最后来到一座大桥上。 那是一座铁索吊桥,一辆辆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她望着桥下滔滔的运河水,又感受到桥上橙色的路灯很诡异地照着她的眼睛。她还在继续走,可这时她的腿有点软,于是走到桥中央时她的脚停住了。她站在桥边,望着底下流动得极快的水流,水流的速度可以快到让人心惊胆寒。黑森森的河水还倒映着几点灯光,橙盈盈的,看起来很可怕。她的手扶上栏杆,栏杆很冷,还挂着水珠,手放在上面马上也跟着湿了。她用余光能看见岸边住宅区里安宁的万家灯火,她还能感受到两岸树影黑黑,前方水雾渺渺。她再次低头看下面的河水,这时她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冲动,她想跳下去。那是人在迷惑中站在高处向下望时会产生的一种奇怪的心理冲动,她知道跳下去她就会一了百了。可那河水黑得可怕,她心惊胆战。 前路就像面前的夜色一样一片渺茫,她不知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她也没了梦想。她对今后的生活不知所措,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像正常女孩一样。虽然现在是夏天,可她却觉得自己正处在人生最寒冷的冬季里。她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怎样。 如果她死了,就什么也不用再想。当她从这里跳下去,她会顺着汹涌的水流,转眼间她就会变成一具尸体,然后被水泡到发肿发胀,最后等到她已经开始腐烂时才会被打捞上来。那时她就是一具尸体,不再是一个人。接着她会被火化成一团灰,如果火葬场愿意义务火化她的话。然后随着风起云涌,她就会灰飞烟灭。 而如果她选择活下去,那她的人生结局又会怎样呢? 这是一个问题—— 当人生这种游戏玩不下去的时候,是该选择Gameover?还是该打起精神继续下去? 她在湿冷的大桥上站了一个小时,然后转身走掉。随后她回到火车站的候车大厅去呆坐一夜,本来她也没有住旅馆的打算。 这一夜她很清醒,没有丝毫困乏的感觉。翌日清晨,她的衣服已经半干,阳光又一次对她扬起笑脸,她的心重新温暖起来,这让她觉得昨夜的一切就是一场荒唐的闹剧。 她去了路途最远的二舅家,这是她的最后一站。虽然对此行她并不抱希望,但她还是决定试过后再想今后该怎么办。 槟榔的二舅是名出租车司机,舅母一直在打零工,再加上他们刚上学的女儿,生活并不富裕,这让她对此行充满愧疚,特别是当她看到舅舅家又小又暗的单间时,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轮休在家的舅母立刻发现她潮乎乎的上衣,马上嚷道: “你身上怎么湿了?你到哪儿去了?你爸妈呢?” “我一个人来的,路上滑倒了,把衣服弄湿了。” “天啊!快脱下来我给你洗了,这么潮怎么穿!”舅母又叫丈夫,“你先出去,让孩子换衣服!” 槟榔的舅舅就出去,舅母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衣服,让外甥女换上。槟榔默默地接过来,这时她想哭,这是她这么久以来听到的最温暖的话。将衣服从头上套过之时,她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 舅舅对她这种奇怪的拜访很关心,忙问她的来意。 槟榔只好重复她在大舅家说过的话,并提出借钱的请求,舅舅舅母便沉默下来。她并不意外这种结果,但仍很感激他们,于是说: “要是没有也没关系,我自己再想办法。” “你妈怎么样?”舅舅开口问。 “她倒没什么,就是发烧,不重。关键是我的学费。” “那就好,你妈从小身体就不好。”舅舅说着,望向舅母。 舅母沉默了一阵,然后问:“你要多少?” 槟榔没料到她会这么问,顿时睁大眼睛。她没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脱口而出: “三千。” “这么多?”舅母大皱眉头。 “是自费。”她回答,心想这只够交房租的。虽然她在欺骗他们,但她没办法。不过她一定会还,她保证。 “你还没吃饭吧?”舅舅问,她点头。 “钱你不用担心,我等下去银行帮你存,你把银行卡号给我。”然后他对妻子说,“孩子还没吃饭,给她弄点吃的吧。” 舅母点头,问槟榔:“煮碗面行吗?” 槟榔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顿时喜出望外,一阵强大的感动将她包围,她高兴得差点哭了,忙点头道: “好,谢谢舅舅舅妈。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把钱还你们。你们放心,我可以写借条。” “写什么借条?你上学念书要紧。你妈病着我们不能去,这边走不开。你也不小了,所以我们就不过去了。等下你舅舅帮你去存钱,再给你买张火车票。你吃点东西,也不能留你住,我先帮你把衣服晾一下,回家自己洗吧。” 槟榔满口答应,满心的欢喜与感动聚集在胸口,简直让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在舅舅家吃完热呼呼的汤面,怀着感恩的心,她被舅舅舅母送到车站。舅母叮嘱: “到家后来通电话,你爸回来时告诉我们一声,别让我们担心。” 槟榔答应,然后说:“舅妈,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舅母笑了笑,没言语,只是摸摸她的头。 回来的车速很快,槟榔的心也轻松不少。 回到家里,苏太太已等得焦急。她告诉槟榔房东又来过,这次来的是房东的丈夫,他扬言如果她们再不交租,他将没收她们的全部东西。于是槟榔加快搬家的步伐,先叫母亲打电话给房东太太说钱已经筹到,让她三天后来收租。她则用一整天时间去考察母亲已选出的四处房子,选定一处立刻预付三个月的房款。之后她回去帮母亲打包行李,于第二天上午,也就是她们和房东约定的前两天,乘搬家的小货车从容离开。 槟榔当然知道这样做很没道德,然而现实在逼迫她,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当道德与生存只能选择其一时,所有人都会选择后者,这就是大自然定下的灵魂法则。 新房子是位于非繁华地段的一栋陈旧的居民区里的一户单间,顶楼,棚顶因为油毡纸老化而长满绿毛。进门后只有一条黑暗狭窄的走道,左面是厨房连着阳台,右面是一间小卧室。没有浴室,只有一间朝阳台开窗的厕所。卧室里有一张破旧的双人床、一个白漆双门衣柜和一个带老电视的电视柜。房租九百,三个月一交。房子既脏又乱,收拾起来需要费很大的功夫,可这是最便宜的一处。 然而房租加搬家车的钱已经将借来的钱和母亲的全部积蓄耗费光,家里只剩下槟榔储蓄的一百元。 但不管怎样,一切还要继续。母女俩立刻将行李安置下来,其实也没什么,只有一张单人书桌、餐桌、一个书柜和一大堆沉重的书,还有家里剩余的一点米、面、鸡蛋。没有多余的家电,就连过去家里的那台电视也在坏掉后因为槟榔要备考而没再买新的。 苏太太是个爱干净的女人,家具刚安置好,她就立刻拿起抹布拖把将所有的角落都用力地擦蹭,不蹭到发亮绝不罢休。槟榔也帮忙,她边用力擦衣柜,边笑问: “你觉得怎么样?” “没想到我会把生活弄得这么糟。”苏太太苦笑,她终于熬到再也哭不出来的时候了。 槟榔却笑了:“我倒觉得这样很好,我们再也不用在别人的阴影下活着,再也不用伸手要钱,再也不用看别人高不高兴,再也不用空守着别人给的希望,抱着电话一次次地空等了。” “你知道吧,我是怎么都无所谓的。”苏太太认真地道,“关键是我拖累了你。” 槟榔看她一眼:“也许现在对我来说,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解脱。”顿了顿,她又说:“我明天去找工作,好把二舅的钱还上。”她没对母亲说借钱的过程,怕她生气。 “明天我也去。”苏太太拖着地,淡道。 槟榔并没反对,她们当然要一起挣钱才行。 正在这时,一只蟑螂大白天如奔跑的小汽车一样闯入她的视线,要是以前,她早就大声尖叫了,而现在,她只是看着,然后伸出脚,将它碾死在脚下。就在那时,她对自己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哭泣,再也不会伤心,我的生活不会永远如此,我一定不会放弃。如果上天一定要折磨我,那就来折磨我好了,我再也不会害怕。从今以后我的命运将由我自己来掌握,任何人也别想再来cao控我的生活。为了这个,我将不惜一切代价。 翌日,槟榔开始了她的求职之旅。她以为找工作不容易,十六岁又是初中毕业,按她这个年龄肯雇佣她的一定寥寥无几,因为她还没成年。可她绝没想到刚出去就找到了工作,而且地点就在新家附近。 那是一家服饰店,规模不大。槟榔本来是想下楼坐公交车到市区里去应聘,可在等车时,忽然在车站后面发现那家外贸服饰店的玻璃窗上赫然贴出“招聘”的字样。她的心跳跃了下,因为神经忽然紧张起来而感到一阵兴奋。她呆站在那里,车来了都忘记上。她觉得如果能在这里上班也不错,离家近不用坐车,而且卖衣服的工作又轻松,环境也好,很适合她。 当错过汽车后,她定定神,下决心走到里面去问一问。她迈开脚往里走,心口乱跳,跳得太快以至于让她的脚步也变得凌乱起来。她走上几级台阶,推开小店的门进去,里面灯光昏暗,狭窄的店内两面的墙挂满了衣服,使房间变得更加拥挤。一名二十六七的女子浓妆艳抹,正坐在一张椅子上看报纸。 “请问……”槟榔胆战心惊地开口,全身都很紧张,连脸上的笑容都是僵硬的,“你这里招营业员吗?” “对啊。”那名女子抬头,冷漠地打量她一番,“你要应聘?” “是!”槟榔嘿嘿赔笑。 女子放下手里的报纸,还坐着,抱胸,一双小眼睛这次更仔细地打量槟榔一番,问: “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苏槟榔,十六岁。” “这么小?怎么不上学?” “家里条件不太好,想早点出来工作。”她红着脸回答。 “家住哪儿?” “就在这儿附近。” “有身份证吗?”女子冷淡地问。 “有。”槟榔忙将毕业时刚领到的身份证递给她。 女子接过证件看一眼,对她说: “在我这儿上班,底薪一千,有提成。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没有倒班。你要负责卖衣服、理货,平时没事再把这店里收拾收拾。怎么样,能干吗?” “能!能!能!”槟榔连说三次,脸上乐开了花,没想到事情居然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那从今天开始上班吧。”女子淡道。 “好!好!”槟榔灿烂地笑说。 底薪一千,虽然工钱并不是很多,但这作为第一份工作来讲已经很不错了。更何况这活并不算累,守着店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也很体面,而且她今天就可以上班,人家根本没让她回去等消息,这对她的心来说是一种极大的鼓舞。她欢欣雀跃,觉得自己刚出来就成功地找到工作,简直太厉害了! 今天她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虽然坐在店里一天只进来一位顾客,而且客人只是转一圈就走了,可她还是很开心。并且通过了解她知道自己的老板叫阿桃,这家服装店已经开了两年。阿桃不是特别愿意和她说话,总是在看报纸,再不然就是上网,要不就是用手机跟别人煲电话粥。不过槟榔并不气馁,她相信只要她努力工作,时间久了老板会喜欢她的。 晚上九点,服装店打烊后,她欢快地回到家中,根本忘了母亲会因为她这么晚还没回来而着急。 “你跑哪儿去啦?”苏母看见她就抱怨,“现在都九点了,你要把我急死啊!” “我找到了工作,今天就上班了,所以现在刚下班。”槟榔嘿嘿笑道,并没被母亲的埋怨破坏掉好心情。 “这么快?”苏母诧异地问,“什么工作?” “在服装店卖衣服。” “在哪儿?” “就在楼下,离家近不用坐车,一月一千有提成,活儿也不累。” “哦。”苏母点头,“洗手吃饭吧,饭都凉了。” “好。”槟榔去水池前洗手,高声笑问,“你找得怎么样?” “他们让我等消息。”苏母回答,因为女儿这么快就找到工作,回答这句时她心里有点羞愧。 “哦。”槟榔没说别的。她依然很快乐,而且从没这样快乐过。她感觉自己的生活终于有了着落,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必再向别人要钱,让别人来挟制自己,这种轻松感是极愉快的。 反正只要她找到工作就行,她知道母亲找工作不容易,所以只要她找到了,母亲就可以慢慢地去寻工作。 苏母将粥热热,就着榨菜吃。家里仅剩下米面和一点菜以及一百块钱,因此母女俩不敢吃菜。在没找到工作前,她们都很默契地一天吃两顿白粥加咸菜。 “我把我的手机给你。”吃饭时,母亲对女儿说,“你在外面一定要有手机。” “不用,我有事可以打公用电话,你拿着手机我好能联系你。等过一阵发工资我就去买个手机。你现在知道我每天九点下班就行,我回来晚了你也不用担心。” “嗯。”苏母点点头。 晚上,槟榔洗过碗后躺在床上,心里的兴奋感依旧没有消散,所以她睡不着。她望着长满绿毛的天棚,唇角漾出微笑,露出两个浅浅的笑窝。她对自己的新工作新生活感到很满足,她的生命又有了奋斗目标,那就是好好工作,努力创造自己的人生。她只要有份工作,一切有了着落,剩下的事就可以循序渐进地开展。她现在就等于是有了一个立足点,也因此,她可以对未来重新燃起希望。 次日是星期三,苏母早早起床,肿着眼眶为女儿做早饭,那场景和中考那天早上一模一样。槟榔吃过早餐,心情愉快地和母亲道别: “我去上班了,你出门时小心一点!” 苏母点头,说一句“好好工作”,槟榔就出门去了。 自此她开始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每天在那家小店里迎来送往,尽心尽力,十分敬业。这里的工作中午不会供应盒饭,所以槟榔第一天时,中午只敢去花钱买个包子当成她的午饭,而从第二天开始,她就要从家里带饭了。 日子虽苦,可她并没有泄气。她不会像一般在小店里做营业员的女孩能偷懒就偷懒,她很热爱自己的工作,每当有客人来时她都会站起来微笑着说声“欢迎光临”,紧接着会热情地为顾客介绍新款的衣服,帮助客人挑选合适的服装。而当没有客人时,她也会整理货架、打扫地板,直到再没什么事需要做后,她才会坐下来看看报纸或是从家里带来的小说。 可阿桃对此并不以为然,她还是不怎么理槟榔,每天除了上货,其他的事都由槟榔处理。她命令她做这个做那个,摆货架、迎客人、收拾屋子以及打烊时放下卷帘门都是槟榔的工作,可她自己每天除了上网聊天玩游戏就是和人讲电话。不过槟榔并不在意这个,她只要做手里的事就可以了。她觉得老板就是命令人的,被命令的小员工也只能遵命。 这份工作带给她很大的希望和幻想,她可不愿失去工作。 然而当希望来临时,往往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失望。 她在这家店工作了三个星期,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她吃过饭,照例背起包去上班,心里开心地盘算着再过一周她就会得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到那时她该存起多少钱,又该用多少钱当生活费。然而就在她走到服饰店的门前时,一抬头,她却愣住了。 今天商铺的卷帘门并没开,而以往这个时候阿桃应该来了。她心里忽然有些紧张,过去摸摸那扇铁门,门锁得死死的。她开始慌张起来,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可她拼命地安慰自己,告诉自己也许阿桃有什么事要晚来。她在门口等了半个小时,一遍遍地看表,一遍遍地伸长脖子望向阿桃应该来的方向。可四十分钟过去了,半个人影也没有。这时她忽然害怕起来,赶紧四处找公用电话给阿桃打电话,可对方手机关机。 一刹那间,犹如从头到脚被泼一桶冰水,她的魂一下子飞走了,整个人变得恍恍惚惚。重新走回店门前,呆呆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可又不愿相信。她从早上九点一直等到晚上九点,阿桃并没有出现。她不能继续等下去,只好傻愣愣地回家。母亲已经在家做好饭,她胡乱扒了几口,觉得饭是顺着脊梁骨下去的。 晚上她躺在床上双眼炯炯,却不敢总翻腾怕惊醒母亲。她的心在胸腔里“咚咚”乱跳,可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像死了似的。 一连三天,她每天都会背着小包傻傻地去那家店门前等,从早上九点一直等到晚上九点,整整三天,可那扇门始终是紧闭的。她打了好几天电话,可阿桃的手机不是关机就是在听到她的声音后便挂断,再打过去就无人接听。 槟榔终于明白原来只找到工作是不够的,那份工作还要能付给你薪水才行。 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孩,遇到这种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能回家去找父母诉苦,那苦水只能咽进肚子里。 就在她确定自己是被骗了的那天晚上,她回到家,发现母亲正眉开眼笑地在等她吃饭: “回来啦,快洗手吃饭吧!” 槟榔无精打采地去洗手,坐在桌前端起碗。 “我今天找到工作了!”苏母开心地对她宣布,“在超市卖水产,一月一千二!” “是吗?”槟榔勉强笑笑,喉咙有些发痒。 “你已经上班一个月了吧?下星期就该领工资了。” “哦。”槟榔不知该说什么。 “第一份工作第一份工资,给自己好好留着,我想付房租还有生活费我这里就够了。你已经好久没买新衣服了,以前你总穿校服,可现在成天出去上班,得买两件新的才行。” “好。”槟榔垂着脑袋回答。 “来,吃菜吧。”苏母笑说,往槟榔碗里夹鸡蛋。今天难得开荤,也许是因为她明天可以开始上班了。 槟榔无声地夹起那块鸡蛋,刚放进嘴里,那一刻她忽然想哭,她赶紧放下饭碗,起身去了厕所,关上门。 在厕所里,她背靠着墙壁望着蹲厕里那黑洞洞的下水口,忽然咬住手背哭了。她不敢发出声音,所以手背上很快便被她咬出两道深深的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