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归京
景历二十九年腊月初三,十二辆宽敞豪华的马车从晏安城东门入,穿过繁华的京都街市,穿过王公贵族常去行走的同街冋巷,穿过每一位京都世家的耳目,停在了梅花巷深处的承平侯府。 巍峨的府门外沉寂无声,这感觉并不是空寂,而是百余人临近却震慑于威严的恭敬。 红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率先从马车里跳了出去,车帘微掀,沈雀欢就着红芷的手,下阶而来。 或者有人在暗中抬起了眼睛窥探,或许有人正在无人察觉之处观察,但目力所及之处,每一个人,上至珠环叠翠的主母,下至跪伏拜迎的仆妇,都是一派臣服谦逊的姿势。 直到承平侯与靖安王先后从马车上走下来,站在众人最前头的贵妇才唱了一句:“恭迎靖安王爷,恭迎侯爷回府。” 每一个声阶,每一丝语调,都在恰到好处的收敛。 紧随其后的恭迎声卑微高亢,显示着承平侯府一家之主的无上尊荣。 受气氛所染,沈雀欢不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在长儒身后朝府门之中走去。 蜀客海棠从大门一直蔓延至前厅门廊,大株的灌木镶着时令花卉围起一片葱翠,屋檐接壤着一片天然清泉,水流从陡峭的石壁缓缓流入荷花池里,那池子清澈见底,无鱼无草,干干净净的白色鹅卵铺了满底,池子正中蹲着一尊石蛙,威风凛凛的对着泉口泚涌的细流。 眼前的一切,会让你觉得正置身春夏,忘了几日前才下过一场皑皑白雪。 廊台五步站一婢,均是棕橙色掐腰小袄,领口处露出一道兔毛领子,长的俏美又精神。内左右门都有长街,因有靖安王在,众人便照直移步到了正阳院泰和厅,这里头是侯爷平日里议事的地方,莺莺燕燕的婢女少了,灰衣小厮躬着要给后头的人领路,院墙下头侍卫林立,透着一股子森然。 从进门开始,一个清俊的中年男人便紧跟着承平侯,沈雀欢瞧见长儒称呼他为大哥,想必便是承平侯长子工部侍郎沈宏程,这人后头还紧跟着几个男人,想必都是府中的老爷公子。 这种男人的场合沈雀欢自是不能掺和的,正犯愁自己该何去何从,二门边上侯着的一位仆妇便朝着她迎敬了过来,“三小姐,请您移步景泰院,老安人、老夫人和几位族亲都在等着您呢。” 沈雀欢对她稍作点头,不卑不亢的:“嬷嬷带路吧。” 到底跟着三夫人混迹了多年,日子不是白过的,她虽不及母亲那般城府,有样学样倒还是学得来的。她稳住了,红芷自然便也能稳住了。 出了正阳院儿便有轿夫,承平侯内院与外院相隔甚远,一般女子凭脚力是很吃苦的,沈雀欢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小轿,一路穿街过巷,沿途风景精致各异,连接内外院儿的花园儿里还养着梅花鹿和丹顶鹤,路过的仆妇忍不住朝她打量,稍微上点年纪的妇人,都会惊讶于那貌似沈玉岚的容颜。 终于轿辇停在景泰院门前,沈雀欢由红芷扶着下了轿,脚刚着地,便听见有妇人尖嗓门的叫道:“来了……快进去通报,说人已经到了……” 沈雀欢还是强迫自己摆了个适宜的微笑出来,一脚迈过门槛,院子里侯着的众位佳人闺阁齐刷刷的递来目光,随后便有交头接耳的声音传过来,沈雀欢知道自己这湖蓝搭配胭脂粉的装扮起了效果,她也不装局促,落落大方的被仆妇引进了厅堂。 门帘子一掀,炉香帐暖,一尊繁花似锦玉瓷屏风后头声音微顿,沈雀欢便在千呼万唤之中踏步而来。 她垂着头,不卑不亢的上前行礼:“雀欢给众位长辈行礼了。”说着,她正经八本的做了一套万福礼,做完之后便听见上首年迈的声音传来。 “礼数倒是不差,抬起头让你太祖母瞧瞧。” 座上老妪满头银丝,戴着条宝翠镶银额帕,耳上坠着两只祖母绿小环耳铛,丰腴圆润丝毫不似八旬老人。 当她瞧见沈雀欢的面孔时,眸底似乎紧迫的一缩,霎时便有两汪热泪涌出来,枯老的手朝沈雀欢伸着:“你……你……” 伺候在一旁的两位妇人却是不认得大小姐沈玉岚的,见老安人脸色忽变,忙去帮她拍背舒缓,嘴里说着:“老安人,您这是怎么了?” “怕是这孩子的容貌惹她曾祖母伤心了。”说话的是坐在老安人下首的贵妇,年纪六旬,眉间两条深深的褶皱令她看上去十分严肃。 沈雀猜到了她的身份,承平侯平妻,陈氏。 老安人满是沟壑的脸上早已淌了泪出来,对身边妇人道:“你不知道,玉岚小时候和她有七八分的相似,都说生女如父,这话没有假的。” 老安人从前最是心疼正房的一双儿女,特别是沈玉岚,几乎是在她膝下长大的。所以护国公府那场大难众人也是瞒着她的,生怕她为玉岚伤出个三长两短来。 “祖母,这孩子和我也像,你给瞧瞧?”说话的是沈蔓之,沈氏旁支的姑小姐,鳏了丈夫后便到了承平侯府给老安人当养老姑娘。和沈玉岚沈宏儒算是一辈,府上人都称她一声姑小姐。 她其实也是好心,想说太夫人记性本来就不济了,打打岔或许就不往那禁忌上头说了。没想到她说这话却顶遭人嫌,陈氏的几个儿媳妇全都皱起了鼻眼。 “哎哟,小姑子,你快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一个戴着珍珠攒花金鬓的妇人在一边儿开口,“我看啊,她和咱们家二姑娘倒是有几分像。” 景泰院不是小辈能进来的地方,和沈雀欢一辈儿的小姐们全都不在,沈雀欢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和哪个长得相似,但那妇人说完这句,老夫人陈氏的脸色明显的不好了。 那位提到二姑娘的妇人也注意到了,竟没来由浑身一颤,压着声的向后退了退。 话题又落回到沈雀欢的身上,陈氏身边的妇人问:“老爷只差人告诉咱们寻回了二老爷和三小姐,又让族亲长老们过来说要入族籍,弄得咱们晕头转向的,倒不知这里头究竟怎么一回事儿了。” “就是啊,二老爷一消失十几年,这些年都在做什么?什么时候和你娘成的亲,你娘为何没跟着你们回来?”说话的妇人伺候在陈氏的下首,仪态最是雍容,该是大爷沈宏程的正室,沈府如今的家母林氏了。 沈雀欢清楚的回答:“我娘三年前已经去世了。”她避重就轻,挑了无关痛痒大家又心知肚明的一件说出来,让其他人误以为另外那些问题都是不好说的。 在众人犹疑的间隙,沈雀欢抬眸打量了林氏一眼,沈家大房老爷沈宏程如今官居工部侍郎,而他这位正室夫人来头却也不小,当朝国舅左相林晖便是她的亲祖父,家中兄长年纪轻轻就出任了邯州知府,林氏在承平侯府绝对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有老妇人给沈雀欢搬来凳子,沈雀欢在众人之间坐下,就听林氏自顾自的念叨:“叫你三姑娘我还真不习惯,原本我那闺女鹊春排行第三,但你生辰比她大了小半年,这不她就变成了四姑娘,后头跟着的鹛珍、鹂歌、鹭婷、莺飞、鸢卉都要跟着变,偏你名字里的雀和她名字里的鹊又是同音,估计下人们也要迷糊上一段日子。” 众人都巴结着林氏,眼观鼻鼻观心的跟着笑,有花容月貌的年轻妇人旁敲侧击的问沈雀欢旧事,她除了答之前背熟的,其他都是一概不知。 没一会儿,老安人身边的嬷嬷进来通传:“老太太,侯爷在前头送走了贵客,已经朝这边来了。” 众人闻声都站起了身,连年岁已高的陈氏都将团座移到了下头,沈雀欢从善如流的站到了一边,看丫鬟婆子们一阵通风洒水,等忙乎完了已听见院里众人恭迎侯爷之声。 须臾,承平侯便由两个嬷嬷另四个贵婢迎进屋,屋中众人恭敬行礼,连陈氏都行得一丝不苟,足见府内规矩大礼节深,沈雀欢放眼望去,满屋竟只有自己一个重孙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