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第八卷:第一章
站在山巅望去,萧家寨一片大好春光。此时油菜花开得正好,一眼望去,金灿灿的铺满了田间地头,阳光下亮得晃人眼。绿油油的麦苗宛如一池碧水,微风过处,绿波微漾。各色野花绽放着蓄积了一冬的能量,美得叫人不敢直视。 缕缕炊烟飘荡在青砖黛瓦的屋顶,像一条条飘摇直上的白纱。 一条条灰白色的水泥路,已通到家家户户的门口,实现了当年萧暮雪第一次进城时许下的愿望:愿天晴下雨都不泥泞鞋面。 一个白发的老人,端着一筲箕新割的菠菜和大葱在自来水龙头下冲洗,刀刻斧凿般的皱纹里,是生活舒适的满意。 村子里的房屋已由当年的土木结构变成了钢筋混凝土的小楼房,只有少数几户人家还住着当年的老房子。 萧暮雪站在院门外,迟疑了很久也没敢敲门。 那扇曾经熟悉的大门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雕龙刻凤的朱漆大门,那是萧兰枢最喜欢的样子。昔年的花墙还在,竹林还在,梅树还在,只是更为葱茏茂密,长势更为喜人。 一只比煤球还黑的猫从门缝里钻出来。它抬头看了看陌生来客,大摇大摆地跳下石阶,钻进田间的豌豆和胡豆苗里去了。 棉花糖从叶寒川的背包里钻出来,一溜烟的跟了上去。 萧暮雪和叶寒川两两相望,谁也不敢叫门。 门开了,门里站着头发花白的苏婉言。她看着萧暮雪,每一条皱纹里都洋溢着期盼已久的笑意:“雪儿,你回来了!” 萧暮雪咚地跪倒在地,热泪滚滚:“妈!” 叶寒川跟着跪在她身后,不敢抬头。 苏婉言搀起萧暮雪,一双粗糙的手抚摸上她的脸颊:“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没错!是我的女儿回来了!”泪水流下她的嘴角,滴落在萧暮雪的手上,烫得皮肤生疼。 萧暮雪紧紧抱住她,哭道:“mama!对不起……对不起!” 苏婉言拍着她的背心,声音已没了早年的轻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什么都不要说了,mama都懂,都懂……”她见叶寒川还低眉顺目地跪在地上,轻声说,“别跪着了,地上凉。” 叶寒川依旧跪着,没有起身。 苏婉言叹了口气说:“寒川,你真是有出息了,连姨的话也不听了。” 萧暮雪轻轻踢了踢叶寒川:“我妈叫你起来,你就起来。” 叶寒川这才站起身,局促地站在旁边。 苏婉言拉着萧暮雪的手向屋子里走去:“无双刚才还给我打电话,问你俩到家没有。这孩子,太cao心了!” 萧家的院子还是从前模样,格局也没有大的变化,但房屋却明显是新修的。 苏婉言指着房子说:“几年前的那场大地震,震坏了很多房屋,咱家的房子也受了损。我本来是不打算修的,但无双说这房子也有些年头了,迟早得修,我就由了他。他说你不喜欢太现代的东西,就还是按照原来老屋的样子建,只是将格局改得更实用,更美观了……这房子的一砖一瓦,一木一椽,都是他精挑细选的。他在这里守了好几个月,直到房子建成,家具置办齐全了,才回去上班。” 萧暮雪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很是满意:“这家伙还蛮有心的。”回头看见叶寒川的脸色不好,马上又说,“这人情我欠得大了些,回头我得一点一点的还。” 叶寒川连连点头,将行李拎到堂屋放下。 当天晚上,苏婉言烧了满满一桌子菜,烫了一壶埋在梨树下的老酒,听萧暮雪和叶寒川聊这些年的际遇……等两人说完了,苏婉言告诉萧暮雪,她出车祸后不久,君无双和姚梦芽一起到家里来看她,却并没说她已遭遇不测,只是说她出国深造,要过几年才能回来。从那以后,逢年过节,两人必定前来拜望。平常时候,君无双几乎是隔天一通电话,姚梦芽就更频繁。至于吃穿用度,两人更是事无巨细,照顾得周周到到。 “我那么多年音讯全无,您就从来没怀疑过我出事了?” “怎么会是音讯全无?你每个月都会给我写信,隔段时间还会给我寄照片回来。”苏婉言搬出一个很大的箱子,里面装满了信件和照片,“刚开始我确实没有任何怀疑,只是后来我发现你从不给我打电话,这才起了疑。不过,那个时候你已经回国了,无双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了,叫我不要着急,等你慢慢找回记忆就好了。谁知道,这一等,竟是这么多年!” 叶寒川听得暗自叹气,情绪十分低落。 萧暮雪倒了杯酒放在他面前,笑着对苏婉言说:“所谓的至交好友,大概就是这样的。这辈子,我有君少和梦芽这两个朋友,当真是幸运!您放心,我会好好待他们的。” 苏婉言看了看叶寒川,夹了个鸡腿给他:“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左右不过是希望雪儿知道哪些人是必须要好好珍惜的。你若有心,也要善待他们。” 叶寒川赶紧允诺。 萧暮雪拿起那信件仔细看,竟是自己的笔迹,实在想不明白。“这信是君少找人写的?” “他说不是他,那些照片是他寄给我的。” 萧暮雪翻来翻去看那些信,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端木剑霜?是他!他怎么知道我家的地址?不对,他若想知道,就能知道。没想到,他对我竟这样好! “雪儿,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萧暮雪见时间已经不早了,便说:“寒川,天晚了,你回家去。” 叶寒川看了看苏婉言,坐着没动。 苏婉言说:“你外公外婆年纪也很大了,是该回去看看的。人老了,看一眼就少一眼了,你是小辈,该尽的孝道不能少。” 叶寒川这才起身离去。 萧暮雪锁好院门,挽着苏婉言的手上了自己的阁楼。 阁楼比以前宽敞明亮多了,新买的家具都是萧暮雪喜欢的颜色和样式,摆在最为合适的位置。 萧暮雪的手指划过书架上的书,划过楚星河最喜欢的那本《红楼梦》,停留在楚星河和自己的结婚照上,眼里有了泪光:“楚老师,我回家了!”她回头看着苏婉言,小心翼翼地问,“妈,您……是不是很讨厌寒川?” “我没有讨厌他,可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喜欢他。”苏婉言将一缕白发别到耳后,“你们若要在一起,我也不会拦着,只要你觉得幸福就好。” “我们……要怎样在一起?”萧暮雪苦笑道,“我们现在只是朋友而已。只是,寒川有寒川的不容易,我们毕竟也有那么多年的情谊,您多体谅!” “那无双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萧暮雪站到窗前,呼吸着乡村特有的空气,“是我耽误了他。” “这世上情深缘浅的事太多了,也怪不得你。”苏婉言叹道,“只是,你若念他对我多年照顾,说话做事都要多替他想着些,毕竟,他不同于旁人。” “我知道。”萧暮雪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明天我去给七婶上个坟,谢谢她这些年来的陪伴。” “该去的!”苏婉言拿起楚星河的照片,轻轻擦拭,“知道你要回来,星河的坟我就没垒。” “嗯。”萧暮雪散开头发,拉着苏婉言说,“mama,今天晚上咱俩一起睡好么?” “好啊!” 母女俩躺在床上,聊着别后的光景,哭了,笑了……到最后,萧暮雪蜷在苏婉言的怀里,睡得安稳香甜。 苏婉言却毫无睡意,只一遍又一遍抚摸萧暮雪的长发,一遍又一遍亲吻她的脸颊,老泪纵横。老天爷,今生今世,我已别无他求,只求我的女儿从此以后无灾无难,远离是非!爸,兰哥,星河,你们在天有灵,要多多护佑她! 有人曾说,儿女是父母最为柔软的软肋,也是他们最为坚硬的铠甲。说这话的人,大概也是为人父母的。不然,断断不会有如此情深意切的体会。就像苏婉言,那么多的怨,那么多的痛,那么多的仇,那么多的恨……到最后还是甘愿为女儿的幸福让步。 这天下父母的心啊,一言难尽! 第二天天还没亮,萧暮雪就去了坟场。 楚星河的坟比从前高了很多,繁茂的菊花遮住了周围的黄土,只留青石墓碑朝着巍峨青山,向阳而立。 萧暮雪仔细拔掉坟上新长的青草,把有些歪的青砖花栏扶正,又把大块的黄土捏得细碎,仔细地抷在坟上……确定没有任何疏漏的地方了,才坐下来心无旁骛一笔一划给墓碑上漆,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多了一个人。 叶寒川是第一次来这里。那枝叶蓊郁的坟头,刺痛了他的双眼。 三座坟,三个男人,三代家主! 要有多坚强的内心,才能承受这失去的痛苦?要有多宽容的心灵,才能笑着挽救仇人的生命?直到这一刻,叶寒川才彻底明白过来:一直以来,自己是被萧暮雪怎样的守护着、爱着。他凝视着萧暮雪专注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悲痛!暮雪,我欠你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许是累了,萧暮雪将额头抵在墓碑上,轻声叹息。 叶寒川静静地站着,心也跟着叹息。 漆完最后一笔,萧暮雪对着墓碑坐了一阵子,才站起身来:“明天就是除夕夜了,到时候,我来放烟花给你看。” 太阳跳出了云海,在山川河流间投下一地温暖的光芒。 萧暮雪转了转酸疼的脖子,回头看见叶寒川,多少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叶寒川给苏世安和萧兰枢磕完头,又站在楚星河坟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什么也没说。 萧暮雪收拾好工具,又略站了站,才转身走出了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