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第一卷:第五章
有风吹过,空气中的花香似乎更加浓烈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霸道地钻进了丁浩楠毫无防备的五脏六腑,就那样让他的心温柔起来。他看着沈安馨和她旁边的女子,有几秒钟的失神,然后猛地回过神来,快走几步挡在了她们前面。没错,正是她,几个小时前的迷路女巫!他心里涌起一种再次相逢的喜悦,一抹喜形于色的笑容毫不掩饰地附在了嘴角眉梢。“真的是你?小女巫。” 沈安馨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神情迷茫的苏默颜:“你们见过?” “是的,就在几个小时前,在路上偶遇。” 沈安馨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却没有答话,只是盯着苏默颜,仿佛要从她的脸上窥探出什么秘密似的。而后者的脸上始终风平浪静,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静静地看着丁浩楠,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正式介绍一下我自己,丁浩楠,是安馨的同事。” “苏默颜。” “刚才你说要过来找朋友,就是找安馨么?早知道,我就带你一起了。” 苏默颜朱唇微启,轻声说:“对不起,我不记得见过你。” 丁浩楠瞬间石化:“嗯?!怎么可能?你开玩笑的吧?” “我确定自己没见过你。”苏默颜的语气平淡,表情却非常认真,怎么看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丁浩楠见她说得一本正经,心里忽地升起被忽略的恼怒。“你是不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安馨打断了:“默默说没见过你,就肯定没见过你。她是个诚实的孩子,从来不撒谎。我想,大概是您记错了。” 闻言,丁浩楠更加不悦,张口就要辩驳,却见沈安馨看向自己的眼里满是祈求和焦躁。他硬生生地收住了就要脱口而出的话语,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苏默颜:她不是那种绝色美人,更谈不上颠倒众生;眼睛很大,幽深而清澈,如一汪千年不变的深潭,装着说不出的神秘,还有深不可测的慈悲;双眉如黛,很有几分古风;嘴巴算不得小,却因柔和而饱满的唇线,变得小巧起来。最妙的是嘴角边的那两个小小的梨涡,忽隐忽现,像个调皮的孩子,让她略显苍白的脸充满了生气。此时,她就那么安静地站着,安静地接受着他的打量,不言不语,不亢不卑,整个人从上到下透着一种出世的干净和与世无争的单纯。凭着自己阅人无数的经验,丁浩楠明显感到这一刻的她和之前的她有很大的不同。他把目光移向一旁沈安馨,发现她的手竟微微发抖,便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露出拘谨的笑容:“你瞧瞧我,都忙糊涂了,竟然认错人了。苏小姐,很抱歉带给你困扰。” 沈安馨像是放下了一块压在心头的千斤巨石,徐徐吐出憋在心里的那口气,眼里是满满的感激。 “可是,我觉得你不是一个会认错人的人。是不是我们真的见过,而我又不记得了?我经常忘记自己刚做过的事,或刚认识的人。”苏默颜迷茫而不安地看着一旁心照不宣的两个人,隐隐觉得自己又做了不该做的事。 丁浩楠没想到她会穷追不舍,一时之间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还是沈安馨见机得快:“我们丁总最近在忙一个大项目,很长时间都没好好休息了,精神状态不是很好,认错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丁浩楠赶紧接口道:“看来某人说得不错,我确实是老了。”顿了顿他又说,“冒昧地问一下,苏小姐,您用香水么?” 苏默颜不明就里,看了他一眼,迟疑着没有回答。 沈安馨乐了:“您的职业病又犯了吧?默默,其实我们丁总是想问你,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 “为什么问这个?” “大概因为你用的香水,是他从来没闻过的吧。” “知我者,安馨也。”丁浩楠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怕你笑话,我非常喜欢你身上的香水味。可不可以告诉是什么牌子的?” “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它是我自己调配的,没有牌子。” “你自己调的?” “不可以?我父亲的家族世代以制香为业,我学了点皮毛。再说,我用的不是香水,是熏香。”苏默颜撇了丁浩楠一眼,又慢慢悠悠地开口了:“您想知道这种香的调制方法?” “是的。”丁浩楠心想,你还真是个名符其实的女巫,总能猜中别人的心思。 “那你猜猜我这香叫什么名字。如果您猜中了,或者您给它取一个更为贴切的名字,我就无条件告知。以您的职业,这应该不难。” “如果我猜不到呢?” “一切免谈。”苏默颜语气淡然,但谁都看得出来,她是认真的。 “能让我靠近你仔细地闻一闻么?” 苏默颜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投向了远处某个地方。 天色已然沉了下来,天边的云霞变换着各种形状,倏忽来去,无牵无挂。城市的纵深处,隐隐有一带远山,如多余的背景,格格不入地陪伴着这座城市。你来我往的行人,停停走走的车辆,那么有条不紊,却又那么急促仓皇;此起彼伏的人语,嘈杂难懂的喧嚣,那么热闹,却又那么空洞潦倒。 丁浩楠刚靠近苏默颜身边,就知道自己错了:越靠近,那香气就越幽微。以至于到了最后,就变得若有若无,难以觉察了。他的心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包裹着,有喜悦,有惊讶,还有失落。他想和她说话,却找不到一个好的由头,因为她远眺沉思时的样子,是那样不容打扰;他想靠得离她更近一些,脚步却止于一步之外,因为他担心自己会给她留下轻薄的印象。生平第一次,他害怕被人讨厌。定了定神,他说:“看来我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我认输了。” 苏默颜收回远望的眼神,回头看着他:“你能喜欢,我就很开心。撇开安馨和你的关系,如果在这个城市,我们还能再次相遇,我就告诉你它的名字。” 丁浩楠大喜:“真的么?” 苏默颜没回答他的话,只莞尔一笑:“我饿了。安馨,咱们走吧。”说完,她拉起沈安馨的手径直朝车站走去。 走出一段距离,沈安馨问:“你真打算告诉他?”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不过,这得看他和我有没有再相遇的缘分了。” “如果你告诉了他,有可能他会用来牟利。他是精明的商人,不会错过任何赚钱的机会。这一点,你要想清楚。” “要不要用来赚钱,是他的事,跟我没关系。” “你这丫头还真是看得开,那可是钱,钱哪!” “我看得开,是因为至始至终我都没想过要靠它来赚钱。”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公交车站。一辆塞满了人的公交车不堪重负的喘着粗气在站牌不远处停了下来。两人看着那一张张被挤得贴在玻璃门上、已经严重变形的脸,实在没勇气加入其中。于是,一辆,一辆,再一辆……大概六七辆车过后,两人才万般艰难地挤上了车。还好,错过了最拥堵的高峰时期,一路顺畅。一个多小时后,她们来到了“南岛”餐厅。 这是一家私房菜餐馆,是这个城市里极少数人才消费得起的去处。苏凌枫是这里的VVVIP,无论什么时候到了这里,都是座上宾。店主南宫月长年为他保留了一个房间——当然,这个房间是苏默颜最喜欢的——就算是客流量最大的时段,天王老子来了,也概不对外。 两人手牵手走进包间,见苏凌枫和店主正相聊甚欢。看见她们进来,南宫月笑着说:“你们俩有多长时间没来这里了?都不想我么?”他身上有着北方男人的豪放爽利,南方男人的细腻温和,亲切而值得信赖。 苏默颜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看了看窗外的风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早就凉好的茶,这才开口道:“为什么要想您啊南宫叔叔?我只是想这里的菜了。” “你这丫头,就知道气我。你一定是想气死我,哼,我偏不如你的愿。” “所以呀,您要长命百岁,千秋万载地活着。” “那我岂不是成老妖怪了?” “老妖怪有什么不好?等我再去给你踅摸个聂小倩——活的,保证美死您!” “聂小倩就算了,来个白素贞倒还不错。” “您这口味也太重了!活生生的大美人不要,要去搂条蛇在怀里,也不怕半夜她饿了,一口把你吞进肚子里。”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异类之间才会有真爱。” “是,就像同性才是真爱一样。” 苏凌枫差点喷了:“颜颜,你从哪儿看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苏默颜鄙视地摆了摆手:“你以为我跟你一样,书呆子一个。” “我哪里呆了?” “除了眼光尚好,你哪儿不呆?” 沈安馨说:“这话我可不赞成。枫哥除了眼光欠佳,哪儿都不呆。” 苏默颜笑道:“马屁拍得这么露骨,十有八九有事相求。哥,小心糖衣炮弹。” 苏凌枫看了沈安馨一眼,微微一笑。 正说着,侍应生推门进来问要不要上菜。 南宫月看了沈安馨一眼:“上吧!再让小厨房的师傅做个酸笋汤。这是沈小姐爱喝的,按照她的口味做就行。” 侍应生应声而去。不一会,各色菜品陆续上齐,摆了满满一桌子。 苏默颜指着桌上的菜,惊得瞪大了眼:“哥,今儿你发财了?点这么多菜。” “不是我点的,是南宫叔叔,说是给安馨事业成长路上的贺礼。” 沈安馨大大地意外了一下:“真的啊?” 南宫月疼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菜都摆在这里了,难道还有假?” 沈安馨和苏默颜对着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拿起筷子,开始了渴望已久的美食之旅。 苏凌枫把一块剔了刺的鱼rou放进苏默颜的碗里,又另外拿了一个盘子,把她爱吃的青菜挨个夹了一些放在里面,递到她面前。然后再拿空碗盛了汤,放在自己面前轻轻地吹。等到汤不烫嘴了,他把碗和盘子并排放在一起,这才开始吃饭。 沈安馨貌似对这样的场景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把自己面前的碗举到南宫月的面前:“南宫叔叔,我也要喝汤。” 南宫月端起刚上的酸笋汤,整个地放在她面前:“呶,都归你。” 沈安馨接过汤,有滋有味地喝起来。 苏默颜用筷子指了指自己的包:“南宫叔叔,打开看看。有惊喜。” 南宫月半信半疑:“惊喜?可别是惊吓。” 苏默颜并不答话,只神秘兮兮地一笑。 南宫月在挎包里面找了半天也毫无收获,索性拿起包倒了个底朝天:“翻女孩子的包我不在行,还是这样比较快。” 苏默颜无语地看着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表情非常抓狂:“南宫叔叔,您真是简单粗暴到极点了!这里面有很多花的种子,可都是宝贝,您就不能稍微温柔一点么?” 南宫月笑道:“这样比较快。” “那也不能这样!那些花种都是我千辛万苦才找到的。” 南宫月又是一阵大笑:“没事,要是发不了芽,回头你再去找。” 苏默颜无语地看着他:“您这是什么鬼理论?” “当然是南宫氏理论。” “懒得跟您说。看到那几张照片没有?感觉如何?” 南宫月仔细地端详着照片中的人,没有急着发表言论。倒是沈安馨,凑过身看了看:“姿色不错。这次你又是从哪里找的?” 苏默颜咳嗽一声,满脸的装腔作势:“山人自有妙计。” 沈安馨撇了撇嘴,看了苏凌枫一眼,依旧埋头于那些酸笋汤里。 南宫月把照片放在苏凌枫面前,说:“你看看,这是给你的。” 苏凌枫眼皮都没抬就把照片扔在一旁,一言不发继续吃饭。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南宫月已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不高兴。而苏默颜却依然一脸期待地望着苏凌枫,希望他能说些什么。 南宫月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虽说这几个女子长得都不错,可终究不是你哥哥的菜。他们不是一个路数的。” “不会吧?哥,这是费好了好大劲才找到的,好歹你也看一眼。” “你就别为我cao心了。我的事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我怎么能不cao心呢?除了安馨,我只有你可cao心了。” “你先管好你自己行不行?如果你不让我cao心,我就有时间去找女朋友了。” 苏默颜的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早先喜笑颜开的神色瞬间被冻结,化成一阵寒冷的风穿过空洞的心间。她低下头,把脸整个地埋进饭碗里,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眼泪慢慢地漫过心扉,漫出眼眶,一滴一滴地落在晶莹剔透地米饭上,打个滚就不见了。她不停地深呼吸,努力想把眼泪憋回心里,不想任何人发现自己的难过和悲伤。哥哥的话是无心的,但却是事实。如果不是自己一次又一次的生病让他疲于奔命,他早就有自己的家了。 苏凌枫是故意这样说的。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苏默颜一次又一次的热心张罗,只有如此,也唯有如此,她才可能罢休。他知道她在哭,却假装不知,只搔了搔她的头发,柔声说:“这里的饭菜就那么好吃?你看看你,脸都快掉进碗里了。” 苏默颜抬起头,脸上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南宫叔叔这儿的饭菜,格外香些。”她笑了笑,那笑恬淡而短促,如一现的昙花,美丽却也哀伤。 南宫月的目光在兄妹二人身上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看他们千种思量,万般心伤,不禁在心里感慨:造化弄人啊!这俩孩子,都太苦了!他倒了满满一杯酒递了过去:“凌枫,咱俩喝一杯可好?这段时间我都没兴致和别人喝酒,就等你来。” 苏凌枫心神领会,感激地冲着他笑了笑:“谢谢!”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地沈安馨收回了投向窗外的目光,哧溜溜地喝了一口酸笋汤,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南宫叔叔,今儿这汤,真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