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第十六卷:第八章
阳光普照,天气回暖。街边向阳的地方,老人与狗都舒服地晒着太阳,晒着满肚子的心事与愿望。 萧暮雪席地而坐,心无旁骛地漆着墓碑上的字。姚慕白捧着一大束花等在她身后,并不打扰。 一位少妇一手护着孕肚,一手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从旁边经过,看向楚星河墓碑的眼里掠过一丝惋叹。 萧暮雪回头看了姚慕白一眼,又继续细细描画那片微雪星空。等描完最后一笔,才问:“有事?” 姚慕白将花祭献在墓碑前,庄重地鞠了三个躬。 萧暮雪赶紧起身,端端正正地还了礼:“谢谢您!”她左右端详了墓碑好一阵子,确定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才将描漆的工具收了起来,“校长告诉你了?” “是的。什么时候走?” “大概就这几天了,最晚不会超过圣诞节。”萧暮雪又在墓碑前坐下来,“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别担心我。” “就是放心不下你。”姚慕白也在地上坐下来,拿出一张卡放在草地上,“这个你拿着。一个人在异乡,得有钱防身。” “你不用给我钱,我有。”萧暮雪侧脸看着他,“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 “我走以后,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楚老师的坟前每天都鲜花不断?” “这有何难?这事交给我就是了,你不必再挂怀。” “还有,也不要让这墓碑上的漆斑驳了。你若有时间,就时常替我来看看。” “好。”姚慕白把卡装进萧暮雪的衣服口袋,“这是我的心意,别拒绝。” 萧暮雪拿起卡亲了一口:“有个哥哥真好!谢了!” 姚慕白低声说:“有我这个哥哥,并不好。” 萧暮雪晃了晃拳头:“敢说我哥不好,小心我揍你。”她仰头看着白云朵朵的天空,平静地说,“以前的事我都已经不计较了,你又何必耿耿于怀?我们不是圣人,都有摈弃不了的七情六欲,哪有不做错事的?古语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就放过你自己吧!” 姚慕白不说话,只是叹气。 “你也要好好顾惜自己。遇到喜欢的人,就结婚吧!我喜欢看见你幸福的模样,而不是总这样郁郁寡欢。” “暮雪……” “我也会努力让自己幸福的。哥,答应我,别再为过去的事苦自己了。”萧暮雪轻轻握着姚慕白的手,“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哥哥。这一点,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姚慕白闭目长叹:“此生有你,我足以!” 萧暮雪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泥土:“难得天气晴好,咱俩也难得见面,就别搞得这样凄凄惨惨戚戚的了。陪我走走吧!” 姚慕白拿出一个锦缎盒子,里面装着那串龙纹手串:“你把这个戴着。” 萧暮雪扬了扬自己的手腕:“我有。” “这原本就是一对,又怎能让它们各自零落在天涯?” 萧暮雪不再推却,拿过手串戴在手上:“谢谢哥。” 两人不紧不慢地朝园外走去,边走边聊各自的近况。 几个拿着冰糖葫芦的孩童从他们身边打闹着经过,洒下一串欢声笑语。一个梳着冲天辫的小女孩跑得急了,被自己的脚绊倒在地,引来同伴们的哄笑。小女孩瘪了瘪嘴,哇地哭了。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赶紧将她扶起来,拍去她身上的灰尘,把自己的糖葫芦塞到她手里,轻言软语地相哄。小女孩看了看手里的糖葫芦,破涕为笑:“哥哥,背背!”小男孩马上蹲下去:“好,哥哥背背,来!”小女孩趴在小男孩背上,笑得鼻涕泡直冒。 萧暮雪想起童年时,为了绿豆芝麻的小事闹脾气的自己,也曾这样趴在姚慕白的背上,哭了,笑了……她忍不住笑了:“对女孩子来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有个宠爱自己的哥哥了。真想再回到小时候!” “我永远宠你如昔!”姚慕白张开双臂,“暮雪,不管你身在何处,都要记得我在这里等你……哥等你回来!” 萧暮雪含泪而笑,回应了一个大大的结实的拥抱,就像小时候那样:“嗯!” 姚慕白紧紧抱着她,就像抱住了从前的欢乐岁月,抱住了那些从指缝间溜走的时光。他眼里泪花闪闪,唇边带着一抹释怀的笑容。 分叉的路口,姚慕白笔直朝前,萧暮雪拐了个弯,去了菜市场。她挑了几样蔬菜,称了两斤鸡蛋,又买了些水果,拎着回家了。 一进门,就听见姚梦芽在嚷嚷:“那死丫头,出门总不带手机,急死人了。” 君无双已经看见了萧暮雪,懒懒地指了指门口。 姚梦芽回头,跳了起来:“你是个什么鬼?一点声音都没有就进来了。” 萧暮雪将手里的袋子往地上一扔:“我是个懒鬼。”她想起了鸡蛋,赶紧去扒拉袋子,“啊,我的鸡蛋!” 姚梦芽笑得不行:“无双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买鸡蛋了?哪次不是这样,刚进门你就扔地上,直接将鸡蛋变成蛋壳蛋花汤。” 萧暮雪无语地摸着自己的脑门:“我这猪脑子!” 君无双懒懒地说:“嗯,确实是只懒鬼,连谴责自己的台词都从不换新。” 萧暮雪拎起鸡蛋袋子走过去:“你们俩有完没完?再说一个字,我就把这蛋花汤倒你脸上。” 姚梦芽见好就收,跑到旁边吃蛋糕去了。 君无双拿过袋子扔到垃圾桶里:“别发狠了,快点去洗手。我做饭去了,梦芽说她晚上有事要回去,得早点吃饭。” 萧暮雪马上丢开鸡蛋的事,向姚梦芽走去。君无双从后面拎着她的衣领,凑到她耳边轻声说:“萧姑娘,洗手,先——洗——手。” “等等再洗不行?”萧暮雪抓住他的手,“我又不是小猫小狗,别这么拎我。” 君无双过电似地松了手:“你……你别碰我!”他迅速将手背到身后,生怕自己再被抓住。 萧暮雪奇怪了:“我说,为什么你总叫我别碰你?我又不是病毒,为什么不能碰你?理由?”她凑到君无双面前,清凌凌的眸子里全是迷惑,“我是不是得什么传染病了?还是说,我让你讨厌了?为什么?” 姚梦芽一声不吭地缩在沙发上,乐得看热闹。 君无双避开萧暮雪的目光:“想哪里去了。我就是随便一说。” 萧暮雪作恍然大悟状:“噢,原来只是随便一说。”她慢悠悠地转到君无双背后,预谋着去抓他的手,“那你再随便说说呗,看看你能不能也说出朵花来。” 君无双察觉得快,快速转身将双臂张开:“花就没有了,怀抱倒是有一个。” 萧暮雪抬脚踢了过去:“坏死了!就知道来这招。” 君无双闪身躲开她的脚,笑道:“要是没这杀手锏,我该怎么活?” 萧暮雪傲娇地甩了甩脑袋,洗手去了。 姚梦芽这才从沙发上探出身来:“我发现暮雪拿你特别没辙,WHY?” 君无双向厨房走去:“话说反了。” 姚梦芽琢磨片刻:“也是。是你拿她没辙,才放大招的。”她啧啧叹息,“你要加油修炼了。这才哪跟哪,你就被吃得死死的。” 君无双转身看着她:“不管是谁跟她在一起,你好像从来就不反对。” 姚梦芽笑了:“我为什么要反对?不管是楚老师,还是你,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只要能让她幸福快乐,我就心怀感激。”顿了顿她又说,“不瞒你说,我一直希望她能跟寒川在一起。可惜,天捉弄!只希望她出去的这几年,能忘掉前尘旧事,重新开始。” 君无双关上厨房门,把自己内心所有躁动不安的想法都关了起来。 吃过饭,姚梦芽就回去了。萧暮雪坐在沙发上看书,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君无双犹豫了好几次,终于开口了:“萧姑娘,歇歇吧,看太久了伤眼睛。” 萧暮雪没说话,又看了几页才将书放下:“是有点累了。”她随手拿起果盘里的苹果咬了一口,皱了皱眉头问,“这是我买的?皮怎么这么厚?” “没事,削了就好了。我帮你?” “不用,我练练手。我也想削出一个完整的苹果皮出来。” “这刀锋利,你小心手。” 萧暮雪削着苹果皮,心里盘算着这几天要做的事,稍一走神,水果刀划过她的手指,顿时鲜血淋漓。 君无双懊悔极了:“我就不该让你碰刀。” 萧暮雪无所谓地晃动着手指:“我血小板好得很,很快就没事了。” 君无双没找到纱布和药棉,回头见血还在不停地流,低头就将那根受伤的手指含在了嘴里。 温热的血流进嘴里,竟是那样芬芳!君无双开始不自主的颤抖。这要命的感觉是什么?为何我如此兴奋,如此难以自抑?理智告诉他要停下来,欲望却将理智打翻在地,鼓动他忠于自己的身体。 萧暮雪猛地想起那晚的事来,拼命将手抽出来,眼里全是恐惧。 君无双抬眼看着她,双眸渐渐泛红。那些被锁进记忆深处的片段随着翻滚的血液慢慢上浮,时隐时现地从眼前闪过……一阵剧痛从头部传来,紧接着是一阵难以忍受的恶心。君无双跑进洗手间,一声接一声的干呕。 萧暮雪见状不妙,赶紧跟了过去:“你怎么了?”她见君无双满头大汗,已快要虚脱,赶紧将他扶了起来:“我扶你回房间躺着。” 君无双已无力挣扎,拼命敲打自己的头,以减轻疼痛。 萧暮雪试了试他的体温,又替他把了脉,眉头皱了起来:“除了体温高,一切都正常。也不像是感冒发烧……跟我说说,你哪里不舒服?” 君无双摇头:“你……你出去!让我一个人呆着。”他挣扎着站起身,不由分说地将萧暮雪推出了房间,“我没事。别担心!”他把门锁上,转身倒在床上,用枕头死死地按住脑袋,不让自己失去意识。 萧暮雪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在门口坐下来:“我就在门口,你若需要我,就开门。”她的声音充满了担心和不安,落在君无双的耳朵里却是催情的毒药,让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彻底沸腾起来! 被禁锢的记忆,带着血的香气终于破枷而出! 萧暮雪喂给自己的血,那匕首刺出来的伤,自己的挣扎和欲望,萧暮雪悲伤的眼,还有那羊脂白玉般的身体和处子的血……萧暮雪哀婉的声音回荡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君少,我害怕……别拒绝我……对不起,我没有更好的办法……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你不必自责……轰地一声,像是阻路的障碍被清除了,君无双的头不疼了,可他的心,却被撕得粉碎!他终于明白自己欲望的根源,也终于明白,被萧月茹推下石阶后,萧暮雪为什么要跟自己说对不起了。因为,那是他的孩子!他闭上眼,潸然泪下。 萧暮雪听屋子里没了动静,使劲拍门:“君少,君少……你怎么了?你开门!” 君无双静静地躺着,任眼泪疯狂地流。总以为是自己在守护你,没想到,被守护的那个人,原来是自己!萧姑娘,我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待我? 萧暮雪急了,用脚踹门:“到底怎么了?你开门!君少……你想急死我!” 君无双擦干眼泪开了门,随即将身体躲进了黑暗:“我没事,就是累了。” 萧暮雪听出他声音不对劲,柔声问:“到底怎么了?不能跟我说说么?”她靠在门边,“若你不愿意说也不要紧,只是,你得开着门。看不见你,我不放心。” 君无双嗯了一声。 萧暮雪放下心来:“那你休息吧,我在门口看书。要是不舒服了就叫我,我带你去医院。” 君无双又嗯了一声。 萧暮雪笑了:“真像条应声虫。”她回屋取了本书,靠着门看了起来,每看两三页就抬眼瞅瞅君无双站的地方。 君无双拼命不让眼泪再掉下来:“你回屋去看吧。” “我在哪里看书都一样,你就别管我了。”萧暮雪翻着手里的书,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要不要喝水?我拿给你。” “不用了。”君无双走出黑暗,“走吧,再站下去,你就成门神了。” 萧暮雪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捏住他的手腕片刻,这才笑逐颜开:“嗯,是没事了。”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真是快被你吓死了!” 君无双忍不住内心悲痛,颤声说:“对不起!” 萧暮雪摆了摆手:“比起一次又一次我给你添的那些麻烦,你这根本就可以忽略不计。” 君无双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什么也不说。 萧暮雪拿着书在沙发上盘腿坐下,不再说话。 君无双看着她呆了半晌,出门去了。他给林凤至打了个电话,约她在街角对面的咖啡馆见面。 咖啡馆的人不多,只有几对年轻男女说说笑笑地聊天。 林凤至很快就赶到了。她要了杯白水,静静地看着君无双,等着他开口。 君无双的手指使劲蹭着咖啡杯的边缘,眼里不知不觉就有了泪:“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被瞒到现在!”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又怎么知道我知道?谁告诉你的?” “我的记忆恢复了。” 林凤至喝了口水:“既然恢复了,那你可不可以先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君无双稍微犹豫,就将那晚的事说了出来:“若不是她,我早已命丧黄泉了。” “暮雪这孩子……太不容易了!”林凤至叹了口气,“无双,你叫我出来,无非就是想证明你的猜测。你没猜错,那孩子,确实是你的。”她拿出一张纸放在桌子上,“我跟暮雪说,所有的资料都被我销毁了,可我又想着要是哪天你记忆恢复了,想知道这个孩子的一切,就偷偷留了一份。” 君无双的目光落在纸上最后的一行字上,便再无法挪开:确定为父女关系!他眼前不断闪过萧暮雪满是血的身体和她那双悲戚的眼,声音发颤:“妈,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面对她?从来就没想过,那个伤她最深的人会是我!我要怎么弥补这一切?” “暮雪之所以不告诉你,就是怕你自责,怕你无法面对她。她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若你也不想失去她,就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像从前那样和她相处。只是,你心里要明白,你的这条命,是她给的。你这一生,都不可以负她。” “可我已经负了她!孩子没了,她一夜白头,我要怎么假装不知?妈,那是我的孩子,是我和她的孩子!”泪水顺着君无双的脸流了下来,“我宁愿去死,也不要这样伤她!” “暮雪若听见你这么说话,肯定会非常伤心的。她拼却全部救了你,你却如此轻贱自己的生命,这叫她情何以堪?”林凤至轻抚君无双的头,“无双,人这一生,总有一些事是不能称心如意的。如果到最后陪在暮雪身边的人不是你,你也不要怨恨。姻缘这个东西,谁也无法强求。你要看开些!”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不管她爱了谁,嫁给了谁,我从来就没怨恨过。只要她是幸福的,就算这辈子我孑然一身,我也无怨无尤!”君无双将那张纸紧紧地攥在手里,“为什么老天爷不开眼,要让她遭遇这些?为什么我总是这样无能为力?若能换她一世欢颜,我愿意用任何东西去交换!” 林凤至深知自己儿子的脾气,一时无言以对。过了片刻她说:“在这件事情上,不管你做什么样的决定,mama都支持你!” 君无双忍住悲痛问:“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除了我们三个人,就只有你爸爸知道。因为这件事关系到暮雪的声誉,我不愿意假手他人,就拜托给你爸爸亲自去做了。” “那我就放心了。”君无双站起身,“我回去了。萧姑娘一个人在家,她怕黑。” “她就要出国去了。你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等她回来。”君无双走出咖啡屋,向家走去。他双目幽冷,脸色平淡,又是那个懒散、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的人了。 屋子里,萧暮雪窝在沙发上睡着了,依旧蜷得像个虾米。 君无双捡起掉在地上的书,一个信封掉了下来。他伸手接住,见那上面的字迹是从没见过的,便打开来看了看。他对比着信上的落款和名片上的名字,心下生疑:端木剑霜?是谁?他怎么会提前知道叶寒川结婚的消息? 萧暮雪双眉深锁,嘴唇微微翕动,好像在说梦话。 君无双单腿跪在沙发前,深情地注视着她泪痕犹在的脸颊,喃喃低语:“萧姑娘,从此以后,我再也无法让你从我的生命里走开了!请原谅我的自私和任性……”他就那样看着萧暮雪,直看得自己热泪长流。 夜,渐渐深了!